对视的那一瞬间,钟意仓促的移开了眼,却听见他落下极短促的一声轻笑。
发动机启动的声音,钟意听见他落下一句,“去哪儿?”
钟意不敢真的让他送,飞快说了声谢谢,请他把她在下个路口放下就好。
夜色静悄悄的,下车的时候周围静的不成样子,拖拽着的行李箱发出刺耳的声音,钟意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走了,她回头看了眼那辆深黑色的车。
车身与暗夜融为一体,她眯了眯眼睛,似乎又看不见这辆车。就好像一场海市蜃楼,她要分不清今晚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后来那暗夜里亮起一点猩红的火光,钟意便能确定,这不是一场梦。
手机铃声打乱了霎那的平静,一点儿思绪被揉碎,钟意手忙脚乱的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
是赵西雾的电话。
钟意顿了一下,转过身,接了电话说,“西雾,那钱……”
赵西雾很急的打断了她:“意意,你在哪儿?我刚回家发现那傻逼房东把我们门锁换了。”
钟意彻底懵了,完全没想到糟心的事情堆在一块儿,赵西雾说房东不肯租给他们了,让他们明天一早上门来拿东西。
赵西雾说自己今晚找朋友借宿一晚,问钟意今晚怎么办。
钟意抬头看了看天,街景早就陷没一片黑暗,二环内的寸金地盘,哪有她消费得起的住处?
她抿了下唇,不愿再麻烦好友,便道,“我随便找个宾馆住一晚吧。”
打完了这通电话,钟意彻底泄了气。
轮子卡进了青石缝里,她一时没拉动,带了脾气使劲拽了两下,转过身,烦躁的将整个箱子拎起来。
也是这个时候,钟意发现那个男人还没有走。
他倚在车旁边,明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的手上又多了根烟,这微薄的火光只够照亮他一双多情的眼睛,此刻覆了浅浅的一层笑,有种浑然天成的轻荡。
钟意停在了原处。
实在是因为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身后是一段死胡同,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钟意觉得迎面刮过的风都在变得缓慢,他们衣角擦过的时候,钟意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想起自己还欠他一句谢谢。
恰好这时候,靳宴舟也灭了烟。
他倾身看过来,也是这个时候,钟意看见了他鼻尖上的一颗小痣。这小痣一下破了他整张面庞的清冷气,多了几分浪荡人间的浮华。
钟意的手机隔音没那么好,她料想这男人大约也听见了刚刚赵西雾的那一通电话。
于是他理所当然的发出了邀请:“要不去我那儿?”
钟意心狠狠往下一沉,她觉得这男人和周林也没什么不同,多了份好看的皮囊与绅士十足的派头,内里都是一样的本色。
默不作声的拎着箱子往前走,算是无声的拒绝。
走了两步,眼前开始发晕。脚步一虚的时候,钟意感觉腰上横了截手臂,其实也没多大感觉,衣料摩擦发出的声音,片刻消失,她歪下去的身子被扶正。
靳宴舟撑着手臂靠在车门上,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他叩了叩车门,看穿她的强撑,带着点儿揶揄道,“上车吧,要不然就该坐120了。”
钟意想说深更半夜的,她晕在路上,真不一定有人能给她打120。
她又一次坐上了他的车。
这会儿他没问她要去哪儿。
舒适的真皮座椅,车内安神的香薰让困意重新席卷,钟意艰难的撑起眼皮,这是她第一回 离家出走,也是第一回坐上一辆不知道终点的车。
就好像是一场探险,不知道路的尽头是宝藏还是陷阱。
但不管是什么,总不会有比现在还要糟糕的处境。
车开的很稳,一小段钢琴曲放了出来,暂且缓解了一点凝固的气氛。钟意注意到他抬手调了一下后视镜的角度。
起初她还不明白他这个动作的意思,后来她在那面镜子里看见了自己惨白的,又两眼通红的脸,暗淡的唇色好似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钟意这下明白了,他这意思是告诉自己,他原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只是她这副鬼样子实在太可怜,任凭谁都没办法坐视一个好像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的姑娘在街上游荡。
他们一路上都没有再多余的交谈,路上靳宴舟接了两个电话,那边似乎在催他过来,他没什么情绪的嗯了两声,视线遥遥望向窗外,说了声知道了,又把手机扔了回去。
钟意抿了下唇,有点歉意开口,“抱歉,刚刚——”
车停了下来,这句话也就这么淹没在风声里,一串钥匙递了过来。
他似乎不常来,让她去找物业问清楚房号,临了落下一句,“你自便”就匆匆开着车走了。
钟意站在路边,手心的钥匙触感冰凉,她心里忽然在想,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生于世俗间,长于红尘里,恣意随风,姿态从容,好像永不坠的神山。
于她心间无意惊鸿。
—
靳宴舟到的时候三点已经过了一刻,自然是没人敢罚他酒的,倒是邵禹丞乐呵呵凑了过来,问他抽支烟的功夫怎么人就跑了个没瘾。
靳宴舟抬了下酒杯,言简意赅,“遇见个人。”
邵禹丞来了兴趣,笑眯眯问他,“艳遇?”
“谈不上。”
邵禹丞指了指里面相互歪着的男男女女,说里面好几个都是冲着他来的呢,非要问出外面遇见了什么特别的人值的他抛下场子去了那么久。
靳宴舟想了个词来形容。
他说:“特别的狼狈。”
邵禹丞听了哈哈大笑,说这是现在用烂了的招式了,他是风月缠身的人,用老成的语气告诉靳宴舟,这是故意装可怜想钓他呢。
靳宴舟淡淡说了声是么,脸上没多大在意的神情。
邵禹丞笑完了劝他:“管他什么招式,要喜欢就养个在身边,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你身边有人。”
靳宴舟漫不经心晃了下杯里的酒液,说了声没意思,算是婉拒。
声色犬马的风月场,他清清淡淡一句没意思,将自己从这浮梦人间里摘得干干净净。
屋里有人催着他们进去了,邵禹丞应了一声,开了两瓶新酒进去,进去也不喝,先扬手一洒气氛搞起来。
可怜这瓶价值颇高的陈酿就这么葬身在灯红酒绿的狂欢里。
靳宴舟被一群人簇在中间打牌,他今晚手气蛮不错,推了桥牌赢了不少,几个人凑过来恭维他,言语间谈到桥北的企划案,靳宴舟淡淡一句不谈公事推了,自顾自端了杯鸡尾酒走向靠窗的位置。
天微微放白的时候,他接到了公寓那边的电话,说是早晨八点刚过,那串钥匙就被归还到了物业处。
物业问他什么时候来取,靳宴舟随口说了下次,只当是个小插曲,没放在心上。
只是他大概没想到。
这下次来的这么快。
—
找房间的时候钟意遇上了一点儿麻烦。
物业问她的时候,她是一问三不知。
户主是谁?
她还没有问过他的名字。
联系方式是什么?
他们今晚刚刚遇见。
后来还是守在门口的保安记住了车牌号,物业一拍脑袋说,“黑色的布加迪,那可不就是靳总的车吗?”
钥匙也对上了,被恭恭敬敬送进单元楼的时候,钟意还有些恍忽。
门打开的一瞬间,她因为有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恍惚感而迟迟不敢踏进。
后来她自嘲笑了声,拎着箱子大胆迈了进去,反正做什么也不会有比今天还要差的情况,京市的冬夜冷的彻骨,她总要想办法熬过今晚。
开了客厅的一盏落地灯,钟意打量着这屋子里的装潢,白蓝色的北欧风,家具洁净一尘不染,就是少了几分人气,看样子应该很久没人住过了。
钟意想起来遇见那男人时的境况,他极懒怠的靠在车边,抬手朝她招了招,恣意的态度好像在招一只猫儿。
赵西雾的电话在这时候打断了钟意对这件事的一切回想。
她接了电话,将今天遇见的事情一一和好友说了。
赵西雾啧了一声,说她真是运气好,出门都能撞上开布加迪的有钱人。
钟意叹了一口气,声音在空旷的客厅显示出几分回荡,她从包里抽出两张人民币压在那盏台灯下,“一晚的房费代价也很大。”
赵西雾办事效率向来高,连夜找了几家租房信息,要报号码让钟意来记。
钟意一边拿着手机,一边去一旁的桌子上找纸笔。
随意瞥了一眼,黑桃木的长桌上堆了份全英文的文件,落款那页刚好被展开。
钟意鬼使神差地上前看了眼。
劲瘦刚硬的笔锋,她的目光落在上面的名字,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原来他叫靳宴舟。
第3章
新房子在一条胡同口,离学校不远,几块墙板隔开的合租房,胜在租金低廉。
房东找他们要了半年的押金,这钱不是个小数目,赵西雾咂了一下舌,和房东打着商量说,“押一付三成不成?”
房东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面相凶,说话也不客气,一句不成直接就拎着钥匙要走。
没办法,钟意和赵西雾又把她拉了回来。
两人凑着一起付了押金,这回长了个心眼,一板一眼签了一年期的租房合同。
合同一签,老太太给了两把钥匙立马就走了,空荡荡的一间平房,四下都漏着风,赵西雾忍不住吐槽一句,“就这破房子,还那么贵呢。”
谁知道那老太太虽上了年纪,耳朵却灵光,慢悠悠的转过身来,目光朝他们两个人身上打量一眼,毫不客气开口,“嫌弃这地界破,那就去对面住啊。环湖的别墅,好吃好喝有人伺候着,那才舒坦。”
对面那地界,生活在京市的人都有些耳闻。
白日里见不到什么人影,入了夜一盏又一盏的光却亮了起来。灯火的绚烂,赵西雾做模特这行的,见过太多的人走进对面那座香榭,摇身一变金银坠了满身,成了响当当的时尚新星。
她目光往对面看了眼,轻飘飘落了句,“指不定我将来真也踏进那富贵地界呢。”
彼时的钟意,没想到她这句话应验的这样快。
她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也真的踏入了这地界。
-
京都又落了第二场雪,连绵的雪簌簌下了一夜,一早起来红墙碧瓦的枝头早已盖了层寒霜。
这场凛冬暮色将至,在夜色完全吞噬楼宇的檐角时,钟意刚刚核对完一整套企业账目。
她合上电脑,抬头望了眼窗外,人迹稀少的胡同口,长街的路灯或许年久失修,从来没有一盏是亮着光的,幽长的巷子就像一条永不会尽的无归路。
只有对面的东郊壹号,灯火通明的盎然,光与暗的泾渭分明。
手机屏幕的一点微光亮起,她听见电话那头的赵西雾大着舌头和她说这儿的别墅如何壮丽宏大,上了年份的拉菲入口如何醇香。
她笑了起来,开玩笑问,“那你还想回来吗?”
赵西雾说了句:“不回来这儿也没我住的地。”
钟意被她这句话逗笑,电脑的文件拷贝好,她关上电脑打算休息,却又接到了事务所上司的电话。
王美华告诉她时针已经过了零点,她所允诺第二天交的报表也到了期限。
钟意迟疑了一下,低头看了眼腕表,问,“现在?去哪儿交?”
王美华发了个地址,让她半个小时到。
看见地址,钟意苦笑一声,和赵西雾开玩笑道,“好巧,这下我可以去接你回来了。”
赵西雾对这种大厂压迫实习生的行为深感不齿,她悠长的叹了一口气,又安慰钟意,“忍忍吧,为了生活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进入东郊壹号需要铂金邀请函。
钟意没有,她给王美华打了电话,后者应了声好,晾着她在寒风里等了半响才赶到。
王美华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不大好,似乎有点儿心虚的神色,然而还不等钟意细细探究,她就被王美华不由分说的拉进了包厢。
“合伙人说想见见你,你见了面别乱说话!”
被这么慌乱的拉了进去,钟意扭头往外看了一眼,面前的灯火辉煌,她还未曾从幽冥暗色中褪去,就仓促踏入其中。
合伙人姓周,喊她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看她一个小姑娘凌晨一点风尘仆仆赶过来有点儿过意不去,请她进来随便叙叙旧。
满座的觥筹交错,钟意被王美华死死挡在身后。她不是个蠢笨的人,三两下的言语交往,她也听出了门道。
一场精英荟萃的宴会,王美华拿了她熬夜赶工的成品,掐着时机露面邀功。
钟意笑了笑,就这么冷眼站在后面听王美华的财报分析,后来不知道讲到哪一步骤,凭证上的一项账目总是核对不上,王美华一下卡了壳,意识到这账做错了,她立马又把钟意拉出来。
“不好意思周总,新来的实习生账对错了,是我疏忽了。”
那位姓周的合伙人抬眼淡淡瞧了下,问了句,“这账到底是你做的,还是她做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王美华硬着头皮认下去,她再度把钟意推到身后,笑着说,“这么大个数据,实习生哪会啊,这账都是我亲自做的,就最后交了点核对的任务给她锻炼,谁知道她还没办好,真是让您见笑了。”
钟意愣了下,她是第一年来事务所实习,没想到王美华做事这么绝,抢了功劳不说,还直接将错处推到她面前。
她睫毛颤了下,知道王美华这是打算弃了她,这些上层混迹的人说话做事都有一套滴水不漏的章法,今日无论她进还是退,都不会落着什么好。
明晃晃的一场鸿门宴,偏偏她还没有什么办法。
新做好的u盘在掌心被硌得生疼,王丽华的背景她有所耳闻,钟意深呼吸,快速分析利弊,强迫自己将那一点不甘和委屈压下去。
钟意下唇死死咬住,这样明显而又对峙的局面,不是没有人看不出来。
只是这世界并非黑白分明,大多数事情也不需要一定是清白,钟意没指望会有人为她一个没后台的小实习生打抱不平。
也是这时候,人群里一道懒懒散散的声音响起——
“好一出戏。”
这声音就好像湖水里掷下的一粒石子,散漫的无意,偏偏就惊起了一池的涟漪。
钟意看见王美华的脸色刹那间就变了,这场拙劣的把戏就这么被拆穿,高台上的男人视线冷淡,眼尾眉梢点着凉薄的笑意,就这么漫不经心的定了人的命运。
钟意对这一切却恍若不闻,从踏入这房间开始,她隐约就觉得这单调的乐声缺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