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的声音响起,低沉的像是一把古朴的大提琴,琴弦奏起时,铮的一声鸣,她的心被缭绕的飞乱。
他们就这样毫无征兆的见面了,那道劲瘦利落的名字伴随着低醇动听的声音又再次震响了她的耳膜。
钟意的记忆一下就被牵扯引进那个雪夜,她抬首看他端坐在琳琅红尘里,又觉得他天然合乎其间。
靳宴舟。
这名字就含在她的嘴边,又好似灼热,她说不出来话。
熙熙攘攘的你来我往,她看见靳宴舟忽地朝她勾唇笑了下,喧闹任其喧闹,他就这么淡淡的坐在那儿,那目光好似在说,瞧,我们又见面了。
钟意觉得许是那日的灯光实在绚烂多情,她仰头望着他,觉得凛冬里的那一轮薄月,好像也没那么冷清。
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容易了很多,他轻飘飘一句话却好像是个通行证,那些个张牙舞爪的人就此歇了气。
钟意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看见了他们的目光,两分不敢置信,三分又是忌惮,暗潮的涌动,这世界从来就不分明。
出来的时候刚巧也遇见了赵西雾,她在洗手间吐了个昏天黑地。
吐到后面犯了胃酸,她捂着胃蹲在墙根直喘气。
钟意有些担心问要不要给她喊辆救护车。
赵西雾摇摇头,还勉强的笑着说,“那多丢人,传出去我怎么在这个圈里混?”
钟意于是住了嘴,这世上总有太多的不得已,为着生为着活,不是人人都能在这皇城梦里酣然哄睡,醒来便是一场富贵滔天的人生梦。
她没有任何劝赵西雾的想法,只是沉默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手提包,艰难的撑着她的身体往前走。
二十米不到的长廊,钟意走的格外的漫长。
赵西雾完全撑在她身上,神色已然涣散,紧揪着她的衣领,贴着她的耳旁还和她念叨着今天赚的小费够他们付一整年的房租。
京市的雪向来落得又疾又猛,钟意扶着赵西雾在长廊的檐角下避雪,顺便在等手机上的打车软件应答。
鬼使神差的,她往长廊拐角处看了一眼。
那儿是个幽暗处,不明亮的月光皎洁倾侧,又好像是上天独有的眷顾,男人的衣角被风刮起一层,又随着青蓝色的烟雾落下。
钟意的目光移不开了。
她看见他优雅而矜贵的点了支烟,半边侧脸隐在暗色,面前就是喧闹的人群,他却只冷眼瞧着,把世俗当作游戏,无所谓的笑着。
此刻他有着和白天不同的深邃与冷静,风衣传来雪松和伏特加混合的气味,很奇妙的味道,就好像在馥馥名利场翩然抽身的清贵,眉眼间散落的倦怠,刻着对这俗世的无趣。
钟意自觉好像窥探到了什么隐秘的东西,故而一时不敢开口。
可是不知道是她的目光太过不知道掩藏,还是他这样的人天然就能敏锐捕捉他人的视线,钟意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实在没话说了,她对着他说了声“谢谢”。
靳宴舟也在这个时候转过身来,光影汇聚成圈,在他偏头的动作又璀璨冒出,钟意眼前有一瞬间的眩晕,她不由得眯起眼睛看他,余光尽处是他含笑的一双眼睛,温润有礼的从容,钟意有一瞬间心里警铃大作。
她想,她一定不要爱上这个男人。
这个可笑的想法只存在了一霎,钟意自觉她和靳宴舟这样的男人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她侧目再度去看,那长廊尽头没了他身影,眨眼的一瞬就好像一道幻影,可笑她也会做起这不切实际的浮梦。
这场雪还在落,京都的雾霾向来很重,灰蒙蒙的一片看不见来时的路。
打车软件上迟迟没有应答,赵西雾的状态已经很不好,钟意咬咬牙,打算撑着她就这么走回去。
后来有一辆车就这么停在了他们面前。
车窗摇了半盏,靳宴舟坐在后排,他没什么热络的寒暄,只偏过头,淡声问了她一句,“要上车吗?”
挺轻的一句话,好似去留皆随她意,没什么可不可的态度。
光影在这一刻拉的无限长,隔着一道深黑的车窗。
她和靳宴舟刚好站在两条平行线上。
钟意向前跨了一步,她向来能把握住一切机会,夜色沉默的像一条无言的长河,风里传来他身上的雪茄味,她的心却在那一刻奇异的沉静下来。
人生来就要选择一条路走下去,每条路都刻着不同的命运。
没人知道未来,没人说得准命运。
凛冬的第二场雪落下时,钟意走了一条名为靳宴舟的路。
第4章
后来他们的相熟说起来实在巧合。
钟意有时想起,也会觉得缘分是一个太奇妙的东西。
那年钟意对粤语歌似乎情有独钟,唱片机里的乐声到了最后的时候,幽窄的胡同口出现了一辆银白色的敞篷车。
一声响亮的“靓女”,邵禹丞单手搭在车旁,脸上的笑容玩世不恭。
这个时候刚化好妆的赵西雾就会小心翼翼踩着高跟鞋,脸上是羞羞怯怯的笑,作嗔似的瞥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太高调。
那天在东郊壹号的一.夜。
没想到,却促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一段缘。
钟意笑着递了一把伞,笑着称自己今日还得去事务所一趟,极为有眼力见的不打扰他们。
从巷子口出来的时候,邵禹丞刚刚上了车,钟意听见他小声嘟囔了一句,说是三哥也在呢。
钟意知道他口中的三哥是谁。
靳宴舟。
他在家中排行第三。
她笑了下,当这话像风一样掠过,继续拎紧手里的包准备赶最早的一班地铁。
早高峰的地铁几乎要将人挤压成一片,这缝隙里挣扎的拥挤却让钟意格外的心安。她又想起靳宴舟这个名字了,在每一次踏往事务所的路上,她都会想到这个名字。
她想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怎么她只是和他沾染了一点儿微不可见的关系,这小小的事务所便拟了毕业后的转正名额,一下将她捧到天边。
一点儿不安的良心作乱,赵西雾当时还涂着口红嘲笑她,她歪头眨了眨眼睛,笑着说,“真觉得良心不安,我让邵禹丞介绍你跟他认识要不要?”
不知道当时出于什么样的情绪。
钟意摇了摇头,她拉开灰暗的百叶窗,遥遥往对面灯火通明的东郊壹号看了眼。
说了句“看缘分”。
看什么缘分呢。
她不知道。
只知道歌舞升平的东郊壹号,想见他,总是需要点理由。
—
后来这缘分来的时候,钟意似乎也想不到什么理由再拒绝。
临近新春的前一个月,学校的大部分功课也都结束,事务所却出乎意料的忙。
年关将至,什么旧账都得清一清,一整年没谈下来的项目合同,似乎也能借着一年的尾声摩拳擦掌再努力一下。
钟意就是临时被抽调过去负责一项地产的投资项目,这项目原来是轮不到她的,后来不知道负责人怎么想的,说是要带着她出去一道见见世面。
那天东郊壹号一别,王丽华便被借调去了西北分部。明升暗调,最常见不过的手端。
私下里有人来问钟意,那夜在东郊壹号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一个实习生怎么会有那么大能耐?
那些试探的揣度的目光,钟意通通坦然接受。
她安之若素,只道,“我也不太清楚那天的情况,我只是去送了个u盘。”
钟意能用这套说辞糊弄同期的实习生,新来的主管头一天就钦点了她跟着一道出去谈事。
开车的路上打量的目光就没停止,快要到酒会的时候,忽然问了句,“小钟啊,你跟靳先生认识吗?”
钟意掀眸看了他一眼,她仍然是淡淡的笑,不显山不露水,谨慎地挑了两个字回他。
“见过。”
—
有些生意是不放在明面上谈的,气氛到了酒杯清脆碰了声响,一笔单子就这么成了。
钟意要了杯金汤力,主管侧目看了她眼,说,“度数高,小心醉。”
钟意笑了笑,表示自己心里有数。
她别过头看向窗外,梧桐枝干就这么斜着伸了进来,弯曲的姿态带了点屈意讨好的样子。有穿着长裙的女伴抖索的肩膀,嫌弃这地方实在太冷,于是这贸然闯入的一截梧桐树干就立马被手脚麻利的匠人剪了去,光秃秃的立在苍凉寒冬。
人群里主管突然叫了她一声,思绪就此被打乱,钟意重新投身到现实的洪流里。
主管领着她认了几个公司常往来的客户,钟意事先背过他们资料,嘴巴也甜的一声声叫过去,没多久就熟络的聊到一块去。
后来这些人要聚在一起打麻将,钟意极为有眼力见的找了个借口退了出去。屋子里有些闷,她拎着裙子悄悄推开了阳台的门。
她喜欢看雪景,京市却不常有下雪的时候。
银装素裹的世界,世界变成完全素净的亮白色,她总是看不够。
等到身边响起一阵咳嗽的声音,钟意这才恍忽感觉到这地界是有人在的。
她转过身去,目光有一种被人误闯的惶惑感。
靳宴舟笑着举了举手里的酒杯,倚在一旁的栏杆淡笑望着她。
这儿的阳台连廊多柱,钟意还真没注意到旁边的还有个人。
出于礼貌,她也同他笑了笑,说,“好巧,又见面了。”
他们见面的次数不算多,一回两回三回,却又像是命运安排好的似的,差一点儿也不行。
“我以为你这次又要和我说谢谢。”
靳宴舟抿了一口酒,他瞳孔的颜色很淡,看人的时候目光也疏离,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却浮了点儿戏谑的笑意,无端就让钟意想起他们前两回的见面。
实在谈不上是多好的见面。
每回她都是那么的狼狈。
钟意歪了歪头,朝着他弯着眼睛笑了起来,“谁叫每回见面您都帮我忙呢。”
大约是被她的笑意感染,靳宴舟也难得笑了声。
他忽地俯下身,语气带着点儿让人无法抵抗的熟捻,“那这回请你帮我个忙行不行?”
他笑的有些顽劣,衣角被风扬起的时候,身上那股浅浅的酒香晕了出来。
钟意忽然觉着他也不是那样难接近,总也是有人的瞋痴怨怪,风月场里抽身出来的时候,也会侧着身眉眼落在她身上。
钟意有点儿迟疑,不知道他这样响当当的大人物口中的忙是不是她应不应承得起的。
她又想起人家统共见了三回面就帮了她两回,立马就添了句,“您说。”
靳宴舟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可这姑娘眼睛一闭摆出一副上刀山下火海的壮烈样子,他一下被逗笑,掸了两下烟灰,遥遥指了下里面。
“我车钥匙在那儿呢,想请你想个法子给我带出来。”
钟意挑了下眉,觉得这事儿简单。
她把喝了一半的金汤力撤下,随便挑了个由头,主管就朝她挥了挥手让她先走。
还是那辆布加迪的车。
钟意觉得靳宴舟似乎对有些东西格外偏爱点,譬如她回回见到他,他都穿同一色系的大衣。
钟意出来的时候,靳宴舟正倚在栏杆上抽烟。
金属点烟器亮起雾蓝色的火焰,靳宴舟咬着烟头,微微偏头凑过去,下颌线锋利明朗,又随着他仰头吐息的动作拉扯延长。
这还是钟意第一回 看见一个人把抽烟这件事做得如此从容优雅。
不像是抽烟,倒像是浮生借了点忙里偷闲的光阴,静静的伫看这雪色的人间。
于是她自觉的没有打扰,沉默着站在他的身旁,静待他把一支烟抽完,烟圈在青白色的上空盘旋,乃至最后一点儿消失,这世界又恢复了它原本的模样。
靳宴舟也回了神,他视线里有一点儿还没完全抽离开的冷淡与颓然,恰好就被那一刻的钟意捕捉到。
她飞快地眨了下眼睛。
只见靳宴舟倾身过来,一串钥匙握在他手心,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还有点儿残存的余热,在这个过分凛冽的冬日,一点一点放大。
下雪了。
就在这个小小的四方的庭院。
盛大的狂欢乐曲还在继续,酒楼里的觥筹交错没有一刻停止,而他们,静静在这儿共同等到了一场冬雪。
钟意情不自禁伸手接了一点雪,可能是她掌心的温度太过灼热,雪落在她掌心很快就化成了水,任凭她伸手在空中等了许久,也总是握不住它的形状。
靳宴舟在这时候走了过来。
他手上搭了件女士的大衣,如同第一回 见面一样绅士有礼,浅笑着递到她面前,似乎没什么理由能拒绝。
“去哪儿,我送你。”
钟意笑着说了声谢谢,他这样的温柔细致,眉眼里落下的缱绻总是让她有些不真切的感觉。于是她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场人间虚妄的浮华梦,可抬头对上他眉眼,她又难说出任何拒绝的话。
后来话题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了她身上。
两个人靠在生了铁锈的栏杆,抬头看这人间摇摇晃晃,靳宴舟问她怎么不多呆一会儿。
钟意笑了下,说,“他们在聊威士忌、高尔夫还有沪深300,我插不上话。”
雾气笼罩着这座城,静悄悄的,她却是独一份的坦率明亮,玻璃酒杯映出浅浅一轮月色,青涩的,要到二十岁的小姑娘,眼睛里的稚气还没消,明晃晃的野心学不会遮掩,就这样可爱又生动的在他面前袒露。
“不过呢,我觉得我可以学。”
钟意举了举手机,是个购物软件,她刚下单了几本书,有经济学的,也有交社交礼仪的。这动作太亲昵,反应过来后她“咻”的一下收回手,却听得他几声轻笑,她的耳边爬上薄薄的绯红。
“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
这话有些暧.昧,就跟悄然爬上长空的夜色似的,隔着一层薄薄的雾,钟意回头撞进他好像蓄了春水一样的眸。
她浅浅笑了下,应了一声“好”。
温度在这时候低了下来,这场闲散的有些过分的谈话也该到了尾声。
从门槛上跨过去的时候,钟意还恍忽了一下,肩头的大衣就这么滑了下来,她小跑着跟在靳宴舟后面,忽然仰起头问他,“我能知道这衣服是谁的吗?”
她又添了一句:“我干洗好了送过去。”
靳宴舟在这时候垂眸看向她,他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睛,就这样轻易的把她的心思看穿。带着一点儿纵容的笑,没揭穿。
“没谁。”
衣领簇新的吊牌被他慢悠悠拎起,他笑的玩世不恭,“就你的。”
第5章
那件大衣被钟意以一个极高昂的价格放进了干洗店,拿回大衣的那一天,刚好是她结束期末周最后一门考试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