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扑哧一声笑出来,情绪又很快低沉下去。
她低头喝了一口鱼汤,嘴里发酸,“我当时好像刚上小学,没写日期是因为记不清了。那个时候没有零花钱,在家里也吃不饱,倪福明经常请我吃零食。后来他说家里有很多糖可以给我吃,结果那天他扒掉了我的校服裤子。”
“后来我表哥突然从房间里冲出来,就这么把我扔出门外。”钟意搅着汤勺,“长大了我才后知后觉明白,当时也算是逃过一劫。”
靳宴舟其实大概能猜到事情的原委,她的每一次寒颤紧张,和陌生人刻意保持的疏远社交,这些都不会是没由来的。
他想结开她的心结,不是强逼她融入社会大众,而是让她不再为此所困。
她是受害者,不是么。
“他是个人渣,会受到法律公正的审判的,即便这时间到来的有点晚。”靳宴舟漫不经心擦了擦手,掀眸戏谑道,“热心市民靳宴舟已经将他贪污受贿的线索提交给检察院了。”
气氛因为他这句话陡然轻松下来,钟意心情好了几分,她低下头咬了一块水晶汤包,滚烫的汁水烫得她睁不开眼睛,在痛觉的刺激下,她仰起头直视前方。
“我已经长大了,我不害怕他了。”
港式茶餐厅有一块很大的菱格纹的落地玻璃,阳光就像瀑布一样从这扇窗户倾倒下来,钟意的面孔在这分明的光照里显得有些出神,她捏着手里的小勺,视线却紧紧看向那辆红□□光交替的警车。
也许她有和过去一切做分离的决然,但是她始终都是十九岁的小姑娘,会担心,会害怕,也会忧心未来。
如果可以,靳宴舟喜欢她可以永远像宋枝意一样完全显露情绪的无所顾忌,而他愿意给她这份有恃无恐的依靠。
“你不要说谎,钟意。”
靳宴舟抬眼看她,目光的锐利,却在开口的寸寸柔情里顷刻瓦解,他无奈笑了一下,“至少在我面前不需要。”
心跳停了一下,钟意不在乎地弯了弯唇角,“害怕是没有用的情绪,小时候再怎么样逢年过节也避免不了和姨妈一家人打交道,说多了自己就真不怕了。”
靳宴舟不再说话,他走到她面前递出手,钟意虽然疑惑,却还是下意识牵住他的手。
男人的掌心干燥温暖,将她的手心紧紧包裹在内,落下的步伐速度适中,稳健地带她穿过门外排队的人群。
隔壁的富丽大酒店乱成了一锅粥。
倪福明正在被戴上银色的手铐,他不甘心地挣扎,伪装被卸下,只剩下无力的辩白和谩骂撕扯。
靳宴舟陪着她看完倪福明被押解上车的全过程。
等到警车消失在路的尽头,他俯下身吻了吻她额头。
“罪犯已经绳之以法,现在你心安了吗?”
钟意睫毛颤了两下,垂下的双手忍不住发抖,很快又被靳宴舟紧紧握住。
她并非因为恐惧而发抖,而是感觉一桩埋了很久的毒瘤正在从血肉里剜去,她颤动迎接新生,嘴唇上下翕动,只能抬头望着他缓缓吐露三个字。
“谢谢你。”
“还这么客气。”靳宴舟牵着她继续往餐厅走,他手臂搭在她肩膀上,刚好将她拢在怀里,一副闲话家常的样子。
“往后都不必害怕,我会在你身边陪你。”
他无奈地叹息一声,用那种让人无可救药的心疼神色望着她说,“意意,我保证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了。”
钟意眼睫敛下,低低说了声好,用力将他的手握的更紧。
一顿饭的食欲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个插曲被打破,靳宴舟照例将两个卖相最好的虾皇水晶包挑到她碗里。
钟意也不想再多回忆这件事,便和他开玩笑讲起小时候一件趣事。
“网上不是有句话说穷养的女儿容易被坏男人骗吗?”钟意勾着唇笑了笑,“那时候我就想,我这辈子一定不会被男人骗。”
靳宴舟挑了下眉,直直面对她目光。
“你不必要这样坦荡的看着我,我可没有说你是坏男人的意思。”
钟意笑了起来,她不经意抬眸看了他一眼,这大众的网红餐厅打着无比浮夸的复古装横,他端坐在浓红酽绿的背景墙面前,慢条斯理地用刀叉切着黑松露西多士,偶尔抬头看着她微笑,倒让环境因为他而变得典雅起来。
“我知道你不屑于骗我。”
靳宴舟放下餐具,把切成大大小小完全一致的六块西多士餐盘推到她面前。
他无奈纠正她措辞:“是我不愿意骗你。”
“但我兴许是个坏男人。”
靳宴舟哼笑一声,在桌子下踢了踢她的皮鞋,“总得图谋点什么是吧?”
水晶汤包在嘴里炸了汁,一路流淌到心口,浑身上下都觉得发烫。
隐秘的角落,条纹格裙下的小腿好似过了一道细电,害的钟意还顾不上品尝味道就仓促咽了下去。
靳宴舟好似天生不喜欢当圣人,如果世间单单只有好人与坏人之分,他一定毫不犹豫为自己标榜上坏人的标签。
钟意暗自猜想他一定是个怕麻烦的人,又或者有一颗极其柔软的心,却偏偏装作有所图,好让一切变作顺理成章。
“那你图谋我什么?”
钟意仰头望去,视线恰好被他捕捉,一瞬间的心动难以按捺,她又低下头卷着肉酱意面。
靳宴舟放下刀叉,光影明灭,他笑意格外明显。
“图谋你行不行?”
从茶餐厅出来,富丽大酒店的这场闹局也到了尾声。钟意向外看了一眼,语气低沉,“我不想从这儿出去。”
靳宴舟自然依她:“我带你从后门走。”
后门停了一辆车,不是靳宴舟常开的那辆布加迪。钟意心里还疑惑着,就看见车窗缓缓摇下,坐在副驾的梁疏影笑容明艳,同他们打了招呼。
“又见面了,钟小姐。”
没等钟意多想,梁疏影便自己开口道,“我和禹丞今日在晚亭春二楼宴请两方父母,靳公子搭乘我们便车一道来的。”
靳宴舟轻笑一声,点了一下邵禹丞说,“他要开车,我专程替他挡酒来着。”
邵禹丞不咸不淡应了一声,他今日没饮酒,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却像宿醉一样红肿。
钟意心思没放在他身上,她坐在后排略有拘谨的和靳宴舟咬耳朵说悄悄话。
“你今天有事啊。”
靳宴舟挑了下眉,语气还有点惋惜,“怎么这就给我揭穿了,还想让你猜猜呢。”
“还要感谢你呢,中场让我溜出来躲了一圈,不然今天有的喝。”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平白无故的巧合,不过就是为了叫她少一些负罪感。
钟意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掐着手心。
要怎么形容他用心,就好像是恍然若梦一样。尤其他们面前还做着一对现成的“怨偶”——邵禹丞脸上不见喜色,梁小姐低着头打电话,全是一副漠然模样。
钟意渐渐领悟到靳宴舟说的那句话,人行至最高处,总是有无数羁绊。
真要坐上了靳太太这个位置,她未尝会见得比现在开心从容。
车在东郊停了下来,邵禹丞下来送他们进去。
临走的时候揣了一包喜糖过来,钟意有点儿惊讶,“是不是太早了。”
“吃着玩玩。”
邵禹丞下来抽了根烟,他站在路口装作无意问道,“你朋友最近怎么样了?”
“嗯?”
“就赵西雾。” 终于点上火,邵禹丞闷头吸了一口,冷不丁被呛住,站在路边猛一阵的咳。
梁小姐目光淡淡看过来,又转过去,漠不关心的样子。
钟意诚实回答:“她一直没联系我,可能也想自己去散散心。”
“知道了。”邵禹丞没多问,掐了烟准备走,他伸手拍了拍靳宴舟的肩膀,话却对低下来对钟意说,“我结婚那天,麻烦你别让她去。”
“她性子倔,省的她添堵。”
钟意嗯了一声,手里一包喜糖分量一下重了起来,回去路上她还和靳宴舟打趣一句,“以后你们这圈子的喜糖我再也不敢吃了。”
靳宴舟笑了一声,剥了一颗奶糖塞她嘴里。
“放心吃吧,这忙你不帮也没事。”
“他不是你朋友么,再说西雾也是我朋友。”钟意叹了一口气,“订婚仪式已经闹成这样,结婚那天我真不知道那位梁小姐会做什么。”
钟意问:“你说西雾到底能不能想明白?”
靳宴舟一眼看透她所想,他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给她一个很明确的答案。
“你劝肯定是劝不明白的,这种事都得自己想通。”
挺有道理的。
就像现在,谁要是跑过来让她和靳宴舟不要再继续下去,她也不会听话。
人生的很多趟旅程,就算结果是已知的,不走到既定的那个终点都不会甘心。
因为希望渺茫的时候,就会依托“奇迹”这两个字。与其说是奇迹,倒不如称这种顺从为自我放纵的沉沦。
回到东郊,包里的手机一拿出来,钟意才发现早就没了电量。
她本来还有些奇怪,等开机看见来自方玉莹无数个未接来电的时候又一下全都明白了。
方玉莹一向没有主见,平时拿主意也都靠丈夫和自己的妹妹。现在倪福明倒台,方玉华自顾不暇,她只好打电话给自己的女儿,不为什么,权当发发牢骚。
钟意一边收拾衣服一边心不在焉听方玉莹抱怨,反贪污的督察小组抵达京市不日就要离开,原本松懈了一口气,谁知道今天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就直接把人拷走。
钟远山一大早就出去打点关系,方玉莹一个人在家心慌的不成,居然问她有什么想法。
钟意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向靳宴舟。
他做事当真滴水不漏,就算是替她“报仇”也丝毫没有把她牵扯进去半分,钟意心里感动他的体贴,只好对方玉莹说,“倪福明是罪有应得,妈妈你不要太担心了。”
方玉莹声音尖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那是你姨父!”
“妈妈……”钟意停顿了一秒,随即若无其事说,“还有别的事吗?我还要准备上课,先挂了。”
其实不止是今天,在过去无数个瞬间,钟意很想和方玉莹说清楚一切情况,告诉她姨父是怎么样的一副丑恶嘴脸。
可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让她咽下去,因为无数琐碎拼凑出的态度告诉她,方玉莹不会为了她去得罪姨父,在没有实质性伤害之前,任何的话都只会被当作她大题小作的证据。
钟意继续低下头收拾衣服,偏法式的一条白色连衣裙,姨妈送的东西一向最符合她品味,可是她再也不会穿了。
想到这儿,钟意心沉了下去,她开口问,“姨妈会不会怪我,她对我真的很好。”
“这件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热心市民举报而已,他自己不贪赃,人民警察会去抓他?”
靳宴舟倒了一杯低度数的果酒给她,到底是小姑娘,做什么都会有负罪感。
他拉开对面的椅子问:“那天……你姨妈在家吗?”
钟意眨了下眼睛,手心出汗,她在靳宴舟的鼓励下勇敢面对这件事。
她仔细想了一下说:“我姨妈平时要上班,她下班的时候会顺路接我表哥放学回家,那天——”
话音戛然而止。
钟意全想明白了,她真正读懂了方玉华看她时候欲言又止的眼神,总是一半亏欠一半疼爱的护在她身边。
这世上总没有平白无故的好,血脉至亲尚且如此,何况萍水相逢呢?
钟意在这一刻感受到一种血液逆流的麻痹感,她倒吸一口凉气,腿一软瘫坐在沙发上,一时无法起身。
靳宴舟用手背贴一贴她脸颊,很烫。
可是她的眼睛却是异乎寻常的冷静,也许消化这个残酷的事实于她而言需要很久,但是靳宴舟觉得她应该知道这一切。
他可以给她构造一个完美无缺的童话世界,但是也应该让她具备面对一切风险的顽强精神。
毕竟,他不是能陪伴她永远的那个人。
钟意无所谓笑了一声,心想随便吧。她在这世界本来就是一个人,残酷的事实添上一笔,也不会打破她想要好好生活的任何决心。
那件珍珠白的裙子最后被她扔进了楼下的公益救助箱,回来的时候靳宴舟倚在门口等她。
他端着一杯红酒,低首亲吻她眼皮,无限缱绻。
“去洗个热水澡。”
“这些生活的坎儿呢,我陪你一个个跨过去。”
钟意脚步一停,她转身踮脚抓住他衣领,衬衫在手里扯得发皱,她却只顾仰头亲吻。
“今天谢谢你。”
又是一个吻落下,她环住他脖颈,从没有的热烈,红蔷薇的枝蔓细细缠上他耳畔,轻语落下一句——
“还有,我爱你。”
靳宴舟愣了一秒,再回神她已然雀跃着跑入浴室。
他陡然笑了出来,视线却总还停留在她刚刚落下的那一句热烈又温情的话来。
如果一定要将这个小姑娘比做什么,靳宴舟觉得她是一只蝴蝶,又或者会是窗台上那盆不属于他的山茶花。
她只是短暂停留在他的窗前,会振翅高飞,穿过山重水复的人间光辉,找到属于自己的光辉之地。
他想给她自由,可是她却用爱固执地把自己困在他身边。
也许今夜他也不再清醒,升腾的水汽朦胧如幻影,他想让自己沉溺。
钟意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靳宴舟正在沙发上拼她前两天买回来的乐高拼图。
他挺有耐心的,比对着设计图纸一块又一块贴上去,看见她来了一股脑把剩下的拼图塞进她手里,还假装威胁她,“等会我出来检查,没拼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