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我中午自己开车来。”
雨势渐渐又大了起来,车载导航预报今天中午即将有一场雷暴雨,车里静悄悄的,但是程绪宁能清楚的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动声色的变化着。
譬如靳宴舟,他几乎懒得对多余的名利上心,只安心做个甩手掌柜,幕后操纵着大方向。
什么时候权力的更迭让他生了兴趣,是因为有了世俗追逐的欲.望吗?
程绪宁不由将思绪停在钟意身上,事实上,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过她。
在东郊,他偶然一次给靳宴舟递送文件。
当时她正盘着腿坐在羊绒地毯上写算术题,素净的一张脸,盘着一个简便的丸子头,抬头朝他笑了笑,踩着拖鞋一路飞奔到二楼喊靳宴舟,有一种被不速之客打扰的生涩感。
那个时候刚好是流言最盛的时候,都在传言靳宴舟身边得了个娉婷摇曳的小情.人,金屋藏娇宠的厉害。
但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她,漂亮自然是不在话下的,只是不若想象的那样谄媚逢迎,浑身上下倒是透着一股疏离,唯有彼此视线相视时候,眉眼梢处不自然流露一点儿娇俏。
再观之靳宴舟行事作风,不像情.人,倒像是养了个女朋友。
程绪宁心头一跳,迟疑开口,“钟小姐那边,您是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靳宴舟偏过头看他,一派的从容,“正常谈恋爱的流程,该给的,都给她。”
“牵手、接吻,谈恋爱也包括……分手吗?”
“绪宁。”靳宴舟淡声开口,目光平视前方,仿若不起波澜。
“我的人生已经定下,她的人生才刚刚起步。至少目前来说,她的归途,还不会是我。”
靳宴舟轻笑一声,车窗摇下的雨雾朦胧,他温情地注视着少女隐入雾气的背影,无意识贴近车窗的指腹沾了水意,他却浑然没有察觉到此刻不自已的柔情。
“怎么说呢,倘若将她比作一个星星,她应当去奔赴无垠的银河,而不该只为短暂一瞥的月亮驻足。”
—
钟意到教室的时候刚好打了八点的铃声,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教室里却已经乌泱泱坐满了人。
这节课是全院选修的公共基础课,后三排的位置向来紧俏,满眼看过去只剩下一些边边角角的位置可坐。
钟意正想着自己坐在哪,冷不丁看见人群里扬起一截素白手腕,赵西雾歪着头朝着她笑。
“西雾,你来上学了?”
赵西雾嗯了一声,还有些咳嗽,钟意顺手替她关了窗,又乍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
“当时办了保留学籍,下学期可以正式来上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就想着先来听听课。”
钟意问:“那你戏不拍了?”
“不拍了。”赵西雾笑了下,“投资方都撤出去了,梁家家大业大,我差不多也被封.杀了。”
钟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张了张嘴,想要安慰的话咽在口中什么也说不出。好在赵西雾自己想的明白,无所谓的笑了下继续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就当做了一场浮华美梦。”
说着说着教室里忽然来了两个职业打扮的人,赵西雾抬眼看了下,伸手接过递来的传单说,“梦醒了,现在这才是我要考虑的东西。”
花花绿绿的广告单,考研机构的老师在上面喋喋不休的讲述未来就业如何严峻。
明明离毕业还有一段时间,气氛好像陡然紧张了起来。
钟意有时候在想,人为什么不可以永远享受宁静的时候呢?
譬如赵西雾和邵禹丞,他们的温情是那样的如梦似幻,却顷刻如高楼坍塌。
这念头只出现了一秒便立刻被掐灭,她的视线凝聚在窗户小小一株绿柏,想到东郊绿柏常盛,她下意识张了张嘴,却问,“西雾,你觉得我以后该干什么?”
“你这么喜欢读书,继续考个研究生?”赵西雾语气顿了下,“他那样的家庭,学历高点没准能接受你。”
钟意罕见地沉默了一下,随后把广告纸折叠四方压在书下。
授课的老教授踩着上课铃走了进来,叮铃铃的一声响,复杂纷繁的心绪被全部压下,明明知道是最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却仍然难自控的想到他们的未来。
这节课的时间过的很快,上课的教授是上次私下来找过钟意的老师。也许害怕面对某些问题,下课铃声刚响的时候钟意就拎着包从后门离开。
她走的急,下课的人群拥挤,可即便是这样,钟意仍然一眼在人群中看见了钟宏亮。
他穿着实验小学的红白色校服,被方玉华和钟远山一起牵着站在最中间,钟宏亮眼尖瞥到她,立刻极为响亮地喊了一声,“姐姐!”
钟意被这副一家三口的画面刺痛,她向后退了一步,周围有很多认识的同学经过,时不时的打招呼,好奇和探究的目光,他们开始问她,“钟意,这是你的爸爸妈妈吗?”
“你还有个弟弟啊?”
“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爸妈?” 记忆一下被牵引到初高中的时候,钟意是学校里可以被称为最“神秘”的小孩,不管是日常的家长会,还是高考前夕的动员大会,她的父母一席永远都是空下来的。
无人问津的角落,钟意可以用很多懂事的理由为父母开解,可是当她发现他们一次不落地缺席了钟宏亮的所有家长会的时候,那些青春里缺席的遗憾统统都化作了不甘的怨恨。
钟意默不作声站在原地,方玉华小跑着上前握住她的手。
“走,今天周末,跟妈妈回家吃饭。”
还是回到了那条胡同口,满地梧桐落叶还没来得及清扫,往昔一切就好像历历在目。
钟意在这个不大的胡同院子里野蛮生长到了十八岁,然后像藤蔓,头也不回离开。
她今天又重新站在了这片土地上,看着热腾腾的饭菜被端上饭桌,方玉华招呼着把菜往她面前送,就连一向顽皮的钟宏亮也安分守己的没有多说一句话。
这是她最渴望的家庭亲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钟意此时站在这儿却有一种分外陌生的感觉。
她有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随便吃了两口饭就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钟远山放下了碗,他眼神微动,“爸想麻烦你个事儿。”
“胡同的拆迁一直被压着,听说靳家说得上话,能不能请他周旋一下?你姨父不是……进去了,答应给的钱现在也没办法给,你弟弟上中学等着那套学区房的名额呢。”
气氛断在这一秒。
方玉华见状连忙招呼:“意意,你多吃点。”
“那我呢?”钟意垂下眸,语气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钟远山显然不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他说,“你什么?”
“我这么久没有回家,爸爸没有担心过我要怎么生活吗?”
钟意顿了一下,“还有妈妈,我不爱吃芹菜。”
钟远山扔下筷子冷笑一声:“不就说一句话的事,你现在是混出了头,我劳驾不动你了?”
“混出了头?”钟意眼皮动了一下,目光接近锐利,“在爸爸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钟远山不说话,又或许是惊讶,惊讶她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女儿居然有一天也会厉声责问。
这一场家庭和睦的温情戏终究没有演过半场,天空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飘下斜长绵密的雨丝,不是很大的一场雨,却足够让这场饭局中止。
方玉华借此牵着钟宏亮的手进了屋内,觉得这次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左不过是女儿大了,翅膀硬了,有钟远山在出不了多大的乱子。
钟远山点了根烟,他坐在檐下的一把圈椅上斜眼打量着钟意。
自己这个女儿什么都好,懂事听话善解人意,就是上了大学以后脾气越发的大。
“果然,小女孩还是要少读点书好。” “我上大学没用过您一分钱吧?”钟意勾了下唇角,不无讽刺回忆道,“小时候别人羡慕你儿女双全你是怎么说来着?”
“你说女儿是你的招商银行,儿子是你的建设银行。等我长大结婚拿一笔彩礼刚好可以给钟宏亮结婚用,一进一出,一点不亏本。”
“你知道我有多恶心这个说法吗?”
过往的记忆如潮水一样涌入,钟意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站的离钟远山很远,雨丝打落她额头的碎发,很快又沾湿一片,显得格外狼狈。
一股脑把这些挤压的话都说出来,钟意感觉全身上下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如释重负。
钟远山“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烟头被他扔在地下,脚尖狠狠碾了两下,连日不顺积攒的火气一下被点燃,他高高扬起手掌,冷笑着骂她,“大学我没给钱,那十八年你总吃老子喝老子的吧?要没我,你能出生在这个世界?”
钟意几乎决绝地闭上眼睛。
她觉得生活对于她而言就是一本理不清的烂账,因为在降生的时候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所以她好像注定无法和“原生家庭”这四个字摆脱开。
预感的疼痛没有降临,钟意缓缓睁开眼睛,她的头顶上空不知道何时出现一把朝她倾斜的伞。
她回头看,刚好看见靳宴舟徐徐立在烟雨如画的背景下。
他肩膀一侧的深色西装被雨打湿,晕染出墨一样深的涟漪。
而靳宴舟自己却好像浑然不觉,只朝她微微笑了一下,落下的字句分明。
他说:“意意,下雨了。我来接你回家。”
第35章
【今天爸爸妈妈又没有来接我放学, 我一定要快快长大学会骑车,这样就可以自己回家,再也不用等他们了。】
——《‘复仇’日记》第一篇
从钟家出来的时候, 钟意才知道靳宴舟今天是自己开车过来的。
胡同口的路很不好走,他把车停在了路口,就是他们第一回 见面的那个路口。
钟意心情不太好,刚刚见钟远山的情绪还没有缓过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好低着头将伞柄往靳宴舟那边推了推,示意他不要淋湿自己。
靳宴舟撑开手在她肩头虚揽了下, 他哼笑一声, 语气如常。
“心疼我就往我身边靠靠。”
钟意抿了下唇, 乖乖往他身边贴近。
靳宴舟换了只手撑伞, 顺势牵住了她。
前路雨雾茫茫, 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他们彼此相依的掌心,就好像两颗心也挨得这么近。
钟意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去学校接你放学,路上遇见你的朋友说你回了家,就来这里碰碰运气。”
靳宴舟挑了下眉:“看来我运气不错。”
“我以后每天接你放学怎么样?”
电光火石之间, 有什么想法一瞬而过, 钟意心头猛地一跳,她指甲下意识嵌入掌心,在意识到他们紧握的手的时候飞快松开。
“你看了我的复仇日记吗?”
所谓的复仇日记,不过就是小时候面对很多很多不公时候无能为力的呐喊。
倪福明入狱的那一天,钟意觉得自己人生路上最大的泥泞踏过去了。
她潇洒地把这一整本记满了坏账的本子扔下, 却没想到靳宴舟会跟在她身后捡起来,细细缝补每一个碎掉的书角。
“复仇日记么, 记的好像又都是遗憾。”靳宴舟抬了下眉,轻狂又无畏的语气,恰好是他身上最迷人的色彩。
“既然送给我了,那我来替你偿愿。”
就好像是变戏法一样,钟意不知道靳宴舟从哪里拿出她那本泛黄的日记本。在她垂着眼不知作何反应的时候,靳宴舟已经把伞塞进了她手里。
然后钟意看见他干脆利落撕下第一页。
丢进路边的垃圾桶,就好像把不愉快的记忆从此摘掉。
钟意默不作声看着他动作。
那页纸轻飘飘地落进垃圾桶的时候,她转而牵住了靳宴舟的手。 他的手修长有力,屈起的指骨突起而分明,用力握住的时候存在感很强。
钟意时常在想,靳宴舟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总将锋芒与温情游刃有余,将她推进一场永不愿醒的海市蜃楼。
雨还在下,明明是钟意最讨厌的天气,此时此刻,她却希望这条路永远都不要走到尽头。
她想要永永远远和靳宴舟就这么牵手一路走下去。
巷子尽口的白墙出现在视野里,旁边的八角小亭坐着卖菜的阿婆。
靳宴舟脚步停了下,像想起什么似的说,“意意,我还没吃晚饭。”
他蹲下身来,像是闲话家常一样的语气问她,“买点蔬菜回去?”
钟意明白他意思,她嗯了一声,付钱的时候又忍不住偏头看他侧颜。
上车的时候雨忽然下的很大,钟意回头遥遥看了一眼那座小亭,老婆婆及时卖完了菜不必顶着倾盆大雨回家,而她也足够幸运,在手里的伞支撑不住大雨的前一刻抵达了车前。
也许她的笑意过于明显,靳宴舟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她脸上。
他哼笑一声,明知故问,“怎么这么开心?”
“觉得我这么渺小的人,只要花八块四毛也能帮助到别人,这么有成就感的事情怎么能不开心?”
钟意憋着笑,想起刚刚他下意识掏出皮夹却发现自己没有带零钱的习惯,好在车里储物柜塞了两张零碎纸币临时救了急,说起来也算是奇遇,这还是钟意第一次看见靳宴舟有如此生活化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