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默了一下,攥着手机的手不自觉用力。
也许在宋枝意这样的人看来,她这种身份的确称不上是靳宴舟的女朋友。
她扯了下唇,只说,“真有男朋友,没骗你们。”
林致远也为她解围:“我见过她男朋友,我们大家都认识。”
空气里的暧.昧因子全都消失,钟意在心里无声舒缓一口气。她去洗手间处理衣服上的油渍,蘸水搓了两下没洗掉,这件衣服大概是洗不干净了。
但她一时又不想出去,觉得这个时候外面一定在谈论她男朋友的事情。
可是她要怎么给出靳宴舟的身份呢?
又要用怎样妥善的语言来证明他们是一段恋爱关系?
这个问题好像很难给出答案。
大学里随处抓一把的普通大学生和只有在时政财报才能看见的资本家,怎么想都不会是扯到一起的关系。
钟意叹了一口气,觉得这真是个麻烦问题。
她又走回刚刚的位置,热锅煮沸的雾气袅袅,年纪不大的学生三三两两聚在此处欢笑,在声音最喧闹的地方,有一道挺拔的身形站在那里。
那是靳宴舟。
身形挺拔的立挺西装,他一只手搭在手腕的袖扣上,金丝镜框搭在高挺鼻梁,敛目低垂,偏正式的大打扮,洗掉了惯有的玩世不恭,淡淡看过来的时候有一种紧绷的禁欲感。
也正是如此,也显得愈发与这里格格不入。
钟意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是眼花。
靳宴舟问她:“你在这里同学聚会?”
钟意点了下头,很迟缓的动作,她像是大脑刚运转正常,“你怎么来了?”
靳宴舟没回答她这个问题。
他握住她的手,语气有点漫不经心,“宋枝意在吗?”
钟意摇摇头,她这行径像极一副乖乖学生,仰头看他的时候不自觉收敛的锋芒,靳宴舟唇角弯了下,低头覆她眉心一吻。
“没事,去找你朋友玩——”
这话还没说完,邻桌传来说话声,团队的声音就好像在隔壁,钟意心中霎时间警铃大作,她下意识松开手,和靳宴舟拉开一段距离。
是林致远出来拿蘸料。
他没想到会撞见这么一副场面,有些许尴尬,转身对想跟着来的朋友说,“你们不用跟着来,我自己一个人拿就行。”
林致远说:“我去拿东西……肉都下锅了,你记得回来吃。”
钟意也浑身不自在,尴尬应了声好,觉得身后的视线如芒在背。
送走了林致远确定没有人能看见她和靳宴舟在这儿,钟意心里终于放下一块石头。她转身去找靳宴舟,却发现身后的位置早就空荡荡。
她楞在原地,有一种不知所措的迷茫感。
-
店面外一辆商务车正要驶离。
前面停靠的黑色轿车忽然走下来一个人,高跟鞋刮擦水泥地的声音无比清晰,宋枝意跑上前使劲敲了敲车窗。
车停下来了,徐徐落下的车窗显露出靳宴舟的半边侧颜。
他不笑时神色尤为冷冽,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明明极轻的眼神,却霎那间有穿破她的锐利。
宋枝意下意识往后退一步,又隐约觉得这才是真正的靳宴舟,风月场上谈笑从容的靳家公子只不过是他掩饰自己铁血手腕的一层伪装。
没等她说话,靳宴舟开口,“那么宋小姐,你看到你想要的了?”
他一句宋小姐将距离拉的好分明。
当真是一点面子也不再留。
宋枝意咬紧下唇,仍道,“三哥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不也是为你好。”
“那你说说发这种照片给我,是为我什么好?”
靳宴舟轻笑一声,笑意不及眼底,他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相片,语气不含讥诮,“我不是三岁小孩,真假还是借位一眼就能看穿。”
金属打火机被他摁下,靳宴舟当着她的面将相片燃烧。
最后一点火星,他从窗外扔至宋枝意脚下,居高临下睥睨她。
“现在,我想你需要对我解释一下。”
汽车尾气长扬而去,宋枝意被他气势吓得说不出来话,站在原地脸色发青,她的神情一点也不遮掩,钟意从门口走出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她眼睛里满满的怨恨。
钟意把手机里的照片调出来,放在她面前。
她一句话不多说,目光冷冷地审视住,宋枝意站在原地冷笑不止,觉得他们真不亏是一对,一前一后来审问的架势都一样。
一分钟前,钟意收到了程绪宁传真来的这张相片。
角度找的很奇妙,如果她不是当事人,几乎也要被迷惑。
她明白靳宴舟出现以及离开这里的原因了。
顾不上心里隐约的一点窃喜,钟意觉得自己得先同宋枝意讲明白。
宋枝意高傲地看着她,也只有在钟意面前,她能拿捏住这一点姿态不谦让。
钟意垂眸看她:“你以为这样挑拨我就会意识到我和靳宴舟的关系有多脆弱,从而寻求你的帮助吗?”
宋枝意嘴角的弧度淡了下去。
一种难言的挫败自她心里升腾,她的把戏被靳宴舟看穿她丝毫不觉得意外,十八岁入主靳家从此站稳脚跟屹立不倒的少年英才,什么样的把戏他没见过?
但是宋枝意没想到眼前的人也能轻而易举的看穿她意图,甚至她的表情平淡,语气稀疏平常,敛眸看她的目光,就好像在看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她这样淡漠,只会让宋枝意觉得被轻蔑。
于是她冷笑一声,搬出最常用的阶级法则。
“我说钟小姐,你应该清楚你这样的身份是嫁不了我们家吧?”
钟意微微一笑,丝毫不恼。
“我为什么一定要嫁入你们家呢?”
“我为什么要用一段婚姻来禁锢我自己?我所想要的,不过就是他爱我和一段长长久久的未来罢了。”
宋枝意压了无数句讥诮的话,却在听见她说完这句话以后都哽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许多年后当她回忆起今天这个场面的时候,仍然会记起来乍听到这句话时那种时间静止,思想碰撞的震惊感。
—我为什么要用一段婚姻来禁锢我自己?
—我所想要的,不过就是他爱我和一段长长久久的未来。
宋枝意干脆利落转身离开。
在这一刻,她明白了这个女孩身上令人着迷的品质。
她狡黠、聪慧和通透。
对靳宴舟的爱,无懈可击。
-
这天靳宴舟没回来。
天微微放白的时候,楼下传来一点动静,钟意立刻从床上坐起来,她一双眼睛熬得通红不自知,从楼梯口探头望下去,倒将刚进门的靳宴舟吓了一跳。
他神色很快又恢复镇静,不经意抿住唇,神色显得有些冷峻。 钟意整颗心好像被拎起,悬在半空里不上不下。
她沉默着盯着他落下的每一个脚步,恼恨自己此刻笨嘴拙舌,又觉得束手无策。
她心里觉得靳宴舟心里应当是憋着一股气的。
他身居高位多时,不声不响发来她与别人“亲密照”已经说明一切态度,钟意不知道该如何和他解释。
可她心里又有一丝窃喜,在细小的痕迹里捕捉爱的痕迹。
她整个人就这样在甜蜜和焦躁的情绪里动容,无法保持冷静,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把理智全都抛到脑后。
钟意最后轻轻问:“你生气了吗?”
靳宴舟脚步停了下来。
他回头凝视着她,这一个眼神饱含多种复杂的情绪,不大好的神色却在触及到钟意惶恐几乎要落泪的一张脸上蓦然收敛。
靳宴舟想起了这姑娘的平生。
她出生在一个混乱的家庭,争吵让她恐惧,怒容让她胆怯,爱会像一把钝刀,这时候在她心里凌迟。
于是他只好平和神色,语气松缓下来。
“没有。”
“但钟意,我想我们得谈谈。”
第42章
要谈什么?
钟意一颗心此刻已经被提到最顶点, 她在等靳宴舟的下一句话。
这感觉很不好受,就像过山车行至最高处蓦然停下,没下落的每一秒都在煎熬。
她决定主动出击。
开口直接问:“靳宴舟, 你为什么生气?”
靳宴舟沉默着盯了她一会儿。
半响,从烟盒里抖落出一支烟来,打火机“咔擦”一声响,他站在离她不远处缓缓把烟吐出来,烟雾缭绕, 他面孔若隐若现,偏头看过来时又是散漫的笑。
“你说呢?”
钟意心跳暂缓一秒。
呼吸都在放轻, 她屏息问, “是因为那张照片?”
“还是因为我和林致远走得太近?”
靳宴舟轻哂一下, 迎面对上她探究视线只淡淡勾唇一笑。
“意意, 我有占有欲, 但没有控制欲。何况那张照片多拙劣,我对你难道一点信任也没有吗?”
钟意一下住嘴。
如果说刚刚她还是甜蜜多于忧虑,现下心里完全就只剩下灼痛。
靳宴舟说的话多完美,他就是一个十足完美的好情人,爱与不爱的个中分寸拿捏完全, 却也一点情面不留的将她心里那点期望全都浇灭。
“我倒情愿你因此吃醋。”
这话钟意在心里说给自己听。
她的睫毛颤动得飞快, 因为紧张而过度迅疾的心跳,她几乎无法压住声调起伏问,“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在饭店松开我的手。”
钟意微微哽咽,喉咙里的涩意愈发明显。
“为什么……要丢下我。”
她声音沙哑下去,像被抽出枝条的树干, 立刻以一种颓废的姿态弯曲下来。
这是她生命里,最为脆弱的姿态。
靳宴舟靠在窗边, 夹着香烟的手指抖了一下,烟灰落在手背,滚烫的,就好像她的眼泪溅落。
他生平第一回 有将一个女孩惹哭的懊恼感。
因为用力而抿得笔直的唇线,就好像他紧紧封闭的心。
少时常听家中长辈说唇薄的人最是薄情,靳宴舟一直觉得自己当是此中之最。
然而今时今日,他却用责怪的语气问她——
“不是你先松开我的手吗?”
钟意完全楞在原地,连抽噎都忘记。
靳宴舟无端有些烦躁,不为她这副姿态,只为自己不定的心烦忧。想来想去干脆扔掉手里的烟,大步朝她走过来,他语气不似往日从容,反而带了点狠劲,从背后紧紧环住她整个人。
不像拥抱,倒像要禁锢。
“不是你先松开我的手?”
“看见朋友会下意识躲开我视线,在人群里永远不敢说我爱你。”
靳宴舟顿了一下,面无表情说,“我想,你大概不够坦诚。”
钟意整个人已经犹如雷击。
她察觉到自己大概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而很少用另一个角度看问题,她的唇微微翕动,想说些什么眼泪又不受控制流淌下来。
“对不起。”
“我以为你不想和我扯上关系,我们的身份很不相配。我也担心同学的流言蜚语,担心他们发现我的家庭,担心他们骂我拜金。我担心和忧虑的东西太多了……”
家里早早就开了暖气,钟意整个人却如置冰窖一样寒冷。
她呼吸急促,急于将自己的心剖开给他看。
“我以为我对你是全部的爱,但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的爱自私、沉重。”
“对不起……”
钟意心乱如麻,思绪在这时候却完全冷静下来了。她偏过头看向靳宴舟,即便是拥抱,他的姿态也不显谦卑,视线淡淡自上看下去,永远是那副可有可无的姿态。
是啊,他们的关系不平等。
靳宴舟连爱都不需要。
可是钟意可悲的发现,自己只有爱还能拿得出手。
“说什么呢。”
靳宴舟扬起眉梢,他的指腹抹去她眼下的泪,又带着这薄薄的热度去摩挲她瘦削的肩头。
像天鹅一样凸起而优雅的脊背,却是在爱里倍感缺失。
“我没有那么多意思,也不是让你反思。我只是想和你说——”靳宴舟语气一顿,把她整个人掰正面向他。
“我不要你依附我,但至少你不要太独立。”
“你家里的那些事从来不和我讲一句,我尊重你。但我也要告诉你,倘使我知道些什么,我也不会因为这事儿觉得累赘又或者看轻你。”
靳宴舟弯下腰平视着她,这是他很少做出的谦恭姿态,也是他少有的认真语气。
“就跟这别墅的名字一样,钟意只是钟意,你要是愿意依靠我,我就让你靠着,你要是想独立,我也听你的。”
“但只有一件,你自己别拧巴。人生大梦一场,我情愿你天天开心着。”
时至今日,钟意明白了风月场上戏称的那句“人人都爱靳宴舟”是什么样的意思。
人间只是他一场无心的美梦,可是惊鸿落下的涟漪,悉数降落在她心上。
她伸手擦了一把眼泪,庆幸今天没化妆,眼泪掉下的样子不至于太狼狈。
“知道了。”
钟意重新钻入他怀抱,古朴的木质香气,带着她眷恋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