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脸腾的一下红了,暗骂一声下流,她伸手在桌底悄悄拧了一下靳宴舟的手。
他嘶了一声,反包住她手心,隔着素色桌布轻轻揉捏,人前攀谈仍旧从容有度。
因为刚刚一场闹剧,场子总是显得有些冷清清,后来几个会玩的公子哥凑过来,酒瓶堆在一起醉醺醺地闹着要玩游戏。
今儿这场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哪能容他们胡闹,找几个姑娘好声好气陪着,谁知道其中一位姓钱的公子哥打眼瞧上了钟意,人群里虚虚一指。
“我要她来给我敬酒。”
钟意哪能给他敬酒。
她坐在原地没动,脸微微侧过去,连一个眼神也没有施舍。
从前赵西雾时常和她讲这个圈子里的事情,钟意耳濡目染听到许多事,其中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位钱公子。
钱公子地地道道京市人,打小家境富庶,也是一路受宠长大的独子,但偏偏就是和靳宴舟不对付。
不对付的原因也简单,他和靳家去世的两个儿子是一起长大的兄弟,靳宴舟作为后来者居上,他自然什么都看不惯。
赵西雾和钟意讲过一件事。
那是靳宴舟刚到靳家的那一天,那时候靳夫人还健在,他日子显而易见的不好过。
这位钱公子当时为了给好友出气,就以折辱他为乐趣。
想到此,钟意脊背挺得更直了些,她的眸光轻轻落在靳宴舟的脸上,想他这些年也许并不是一帆风顺,前途风光无限的背后指不定咽下了多少苦楚。
钱公子见他们两个人都不应答,面上挂不住,皮笑肉不笑讽刺道,“我们宴舟现在是混大了啊,也对,英雄不问出处,谁还在乎你出身。”
他有意将话题往豪门辛秘上引,人心总是如此,非要在人身上找些不痛快的地方来打,要是找不到,就让流言蜚语化作利剑,总能剜下一块心头肉。
靳宴舟神情不变,他指腹摩挲着杯壁,拥有最坚硬的盔甲,对一切流言蜚语都能抵抗。
“既然这样,我敬你喝一杯,你身边这妞长得不错,让她给我倒一杯。”
钱公子俯身靠过来,大舌头说不清话,眯着眼睛向钟意凑近。
泼天熏臭的酒气,钟意下意识皱住眉头,她伸手拢了下肩上的大衣,再抬头,靳宴舟一只胳膊已经横挡在她面前。
他脸上没一点儿表情,掀眸望人的时候有点森然,是很少有的另一幅面孔。
靳宴舟举了下杯,唇角无所谓勾起,“得,该我敬你。”
说完这句话,他手肘蓦然一曲,酒杯倾侧,白酒像水一样洒在地上,激起空气中得浮沉,明明灭灭,钱公子的脸色一下沉到谷底。
靳宴舟朝他看过去,他操一口慵懒随性的京腔,是挑衅,也是示警。
钱公子今晚是真喝大了,也许也着了有心人的道,总之说话没有顾忌,伸手就扯住钟意的半边胳膊。
“邵家那个脑子拎不清,你也要为个女人对我不客气?大家互相换个妞玩玩你又不亏,何况我那个可是大明星,身价高着呢。”
钱公子眼睛一转,邪笑道,“难不成真有门当户对这说法,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就好这口?”
“慎言!”
话越说越没有边际,今儿这场饭还真是用的一波三折,已经有人开始在劝,钱公子却仍旧不依不饶,“我又没指名道姓,谁知道我说的是谁!”
钟意伸腿踢了一下椅凳。
她今儿穿了一双银色的尖头高跟鞋,细高跟,站起来的时候气势也凌然。
钱公子没想到她会站出来,习惯了居高临下,头一回这个角度和她说话,还有些不习惯的恍惚。
钟意冷笑一声说:“钱公子今天这酒喝得这么畅快,公司造假舞弊的事情可遮掩好了?”
金融圈前段时间有个轰轰烈烈的大事,游手好闲的钱公子为搏美人一笑开了一家以爱人命名的餐饮店,后来被特别调查委员会查出来有财务造假的舞弊行为,公司直接在美国退市,闹出了好大一场笑话。 如今见靳宴舟事业有成,他心里自然嫉妒。
“这天下有人站在山顶,自然就有人站在山地。站山顶的会摔下来,站山地的也会爬上去。命运这东西谁也说不准,最怕的就是那种站在半山腰上的人,虚虚站在一道刚刚能立足的狭地,既没本事继续攀岩往上,又畏手畏脚害怕追下云端。”
“这种人还要对别人指手画脚,你说可不可笑?”
钟意轻笑一声,这一笑顾盼生姿,她捏着方口酒杯斟满,往前举了举,她倒没那么不客气,笑吟吟一饮而尽。
“我也敬您一杯,钱公子。”
钱公子被她噎的说不出来话,事态不能再大下去了,随行而来的两个姑娘得了眼色匆匆将他扶下去,这顿饭吃到最后,又变得索然无味。
又因为钟意刚刚仗义执言,在场的目光渐渐聚集到她身上。
对于他们这种身份地位的男人而言,出门携带一位女伴是社交所需要的礼节,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讲究,带的女伴身份也不一样。
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漂亮且聪明的女人,永远令人着迷。
餐桌底下,靳宴舟不动声色捏了下她指骨,他声音低低哑哑的,听不出来情绪。
“胆子怎么那么大,不怕他动手吗?”
“我就是见不得他冷嘲暗讽你,没明摆着说,你还不好搭理。你要是搭理他,他就说你上赶着认污名。”钟意小声和他咬耳朵,“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再说了,我怕什么,不是有你在我身边?”
小姑娘脑袋一扬,眼睛水汪汪亮了一片。
哪还有刚刚半分气质,此时像一汪水躺在他怀里,靳宴舟只觉得整颗心都是软的。
所以后来有人来敬酒打趣的时候,靳宴舟下意识否认了一下。
那人戏说:“靳公子带的什么雀儿?伶牙俐齿得很,出自哪家?”
靳宴舟轻轻揽过钟意,笑着开口,“是自家的小姑娘,脾气略大了些。”
那便不是一般能叫人轻看的身份了。一句话探明底细,众人心中都有些计较,奉承的话也成串递到钟意面前。
“到底是靳公子的人,这份气度就是不一样。”
一杯又一杯的酒递过来,临出门的时候钟意喝的有些晕晕乎乎,她跨门槛的时候晕了一下,靳宴舟扶住她的腰,后来人群离场,他干脆一把将她横打抱起。
钟意趴在他怀里哈气,样子乖的不得了。
靳宴舟低低地笑,抱着她坐了后座。
程绪宁在前面开车,车刚启动的时候,靳宴舟朝他伸出手,“解酒糖带没带在身上?”
做他们这行的,交际和应酬就和吃饭睡觉一样必不可少,程绪宁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两颗糖,放进靳宴舟手里。
靳宴舟撕了一颗包装袋,刚要塞钟意嘴里,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你这糖是甜的吧?”
程绪宁脚下油门差点没踩上,他有点儿无语,又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只好反问,“糖还有不甜的吗?”
他嗤笑:“我说靳总,你对你家这位不要太宠了好不好?”
靳宴舟对这句话充耳不闻,他回头把钟意捞了回来,她身子像一团瘫软的棉花糖,歪倒在座椅一侧,他一抱,她立马又靠过来,一点也没有防备的样子。
黑夜里,他静静摩挲着她的脸庞。
他想,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最大的爱大概就是将所有锋芒掩下,坦率着一颗柔软的心靠过来。
他十分庆幸得到了钟意最珍贵的情意。
“意意。”靳宴舟慢慢朝她靠过去,他们两个人的气息在同一片空间交汇相融,像是雪夜里的同一抹霜色,晦暗的不明的爱意,统统都夹杂在颌首低下的一个吻里。
靳宴舟在黑暗里细细摩挲她唇线,他声音轻得像断掉的细线,在空气里悬浮的几乎连不成一根。
“多想要你永远在我身边……可是,不能。”
“你可以的,靳宴舟。”
钟意渐渐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她迷茫尚有醉意,不知道是睡梦里的呓语还是真心话,只是最后唤他姓名那三个字说的极为清楚,字句深邃好像刻入骨髓。
靳宴舟在这样的眼神里迷醉。
他低头亲了亲她唇角:“不,我不能。”
“至少不能让你这么无名无份地跟着我。”
有什么东西隐约在这个夜色里滋长,也许是爱欲。
总之他摘下了那串沉香珠,从神明走向人间。
第48章
酒醒的那天早上, 钟意听到了那串沉香珠的完整故事。
原来靳宴舟的身份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他母亲章毓静和靳长鸣是正正经经在香港领证结婚的。
起初是一念起的私奔,可到底是自小千万般疼爱长大的幺女, 章家再怎么不愿意结婚的那一天还是送了大批的嫁妆过来。
靳长鸣靠着老婆丰厚的嫁妆逐步发家,那一阵子流行下海做生意,他时常往返于港陆两地,野心渐大。
后来在靳宴舟上小学的时候,他的父亲终于一去不返, 再也没有回到香港这片土地。
母亲托人多方打探,才知道昔日街头卖报的打工仔搭上新的豪门小姐, 一跃成为行业翘楚。
世家出来的小姐怎么受得了这委屈, 京市闹得沸沸扬扬, 最后被靳长鸣哄着安居在东郊别院。
大小夫人的传言就是在这时候传出来的。
事情最终的导火索是在靳家两个儿子出现在东郊的时候, 章毓静被气得说不出来话, 她以为只是婚后夫妻二人感情出问题,没想到靳长鸣从一开始就不老实,凭空冒出两个年纪比靳宴舟还要大得儿子,坐享其成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靳夫人邀她入祖宅叙旧,美名其曰请她“退位让贤”。
章毓静单枪匹马闯进去, 肃穆庄重的靳家老宅, 满堂的香火供奉将她心底的妒火无限点燃。
她趁下人准备餐点的时候绕到两位少爷的房间,打火机点燃窗纱,一把火,她将这儿烧的干干净净。
连同爱一起。
靳宴舟虽然没亲历这场景,但他后来做梦时常梦到, 血一样的火焰,凄厉的叫喊声就仿佛在耳畔, 也许是章毓静的,也许是他那两个哥哥的。
更可悲的是,他是这件事的最大受益人。
是一切罪孽的根源。
后来章家辗转托人为他求一串沉香佛珠,要他慎独静思,戒躁戒骄。
他戴上它,像一把锁,爱与欲一道被压在理智下。
……
钟意对这个故事的结局不大满意。
她垂下眸,轻轻问,“你怎么不为你自己正名?”
她话里有为他鸣不平的意思,章静毓因为杀人入狱,靳家为了粉饰太平对外宣称她自杀身亡,个中缘由不便细说。
婚姻关系因为死亡自然解除,靳夫人的位置名正言顺落在另一人身上,而靳宴舟,也许因为年纪小上几岁,自然而然被视作是后来者,被冠以“私生子”的恶名。
“有什么意义么……追究那些往事,只会打扰她清净。”靳宴舟一只手贴住她后背,他的筋骨有力,像他这个人,无言的而又沉默矗立。
钟意抬头捧起他的脸:“可是这样对你不公平。”
“都是别人的看法……我没什么在意。”
靳宴舟偏头凑过来,语调缱绻勾着她,“我想,只对你一个人坦诚就够了。”
钟意低低地笑出声,她从靳宴舟的大衣口袋里摸到剩下的一枚醒酒汤,含在舌下,有些冷淡的薄荷香。
她把唇递了过去,靳宴舟瞥了她一眼,挑起她下巴凑过去。
他们有一个缠.绵绯色的深吻,在这个略有朦胧的清晨,鸟雀叽叽喳喳在花园里栖息,生命的动态在此刻淋漓尽致。
钟意有些失神地倒在沙发上,她唇色是一片潋滟的水光,视线无意识定格在透明菱格窗前,忽然道,“今年不下雪也没关系。”
今年京市迟迟不下一场雪,天气不好也不坏,总是觉得缺点什么。
靳宴舟喉结滚了下:“怎么?”
“因为冬天可以不下雪,但是不能没有靳宴舟呀。”钟意笑眯眯道,“何况你不是带我去看过雪了?”
靳宴舟低嗤一声,眼中噙笑。
“现在捧着我也没用,昨晚的事情还没结束呢。”
谈及正事,靳宴舟脸上神色正经几分。他挑了一根古巴的雪茄烟,倚在室外的摇椅上慢慢点着。
他抽烟的动作很优雅,拿了特制的雪茄夹剪去末端,低头凑过去点火,缭绕轻薄的靛蓝色烟雾,不经意透露的矜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