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胆子那么大,怕不怕以后在金融圈混不下去?”
“当时没想那么多。”
“反正以后有你呢。”
自然而然流露的亲昵,靳宴舟十分受用。
他掂了下烟灰,视线无奈望向她,“你呀你——”
钟意睁着眼睛看他,无辜又无畏。
靳宴舟彻底没办法,低笑说,“就你会拿捏我。”
—
还有不到一个月要过年,靳宴舟抽空回了一趟老宅。
老宅向来是没什么过年气氛的,屋檐底下挂着纸扎的素白灯笼,堂屋前的宗祠里烧着黄纸,刚踏进去就觉得烟熏火燎。
靳宴舟下意识停下脚步。
宋枝意跪在最中间,她穿一身纯黑长裙,胸前别白花,扭头看见靳宴舟,眼中恨意迸出,三两步冲到他面前质问,“你凭什么回来?”
靳宴舟没理她,迈过三两人群,他折了三炷香,焚香点火,垂首祭拜,眼睛是一片黑漆漆的暗色。
宋枝意几乎要闹起来,被匆匆赶来的管家劝下。
老管家拱手一请:“靳总,老爷子请您进去。”
靳长鸣歇在后院,如今他精力不如从前,也不愿意到前厅睹物思人,故而祭拜的场合时常只自己单独歇在里屋。
他手执一枚黑子,盯着案桌上的棋盘不动。
靳宴舟垂手站定,他气质似温玉,沉下来时格外冷清清。
靳长鸣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坐。”
靳宴舟在他右首坐下,他执一盏白瓷,修长手指微微压在杯盏,慢条斯理浮去尘沫,静待下文。
靳长鸣不由多看这个儿子两眼,他们父子俩相处时间并不多,他却对这个儿子的手段有所听闻。
稳、准、狠,做事总留有一点儿余地,不动声色里最擅长揣度人心。
仔细想想,章静毓待他的情谊的确真挚,对于这个孩子,他也真诚的抱有一切希望。希望他幸福无忧成长,像他的母亲一样轻狂恣意一世。
只可惜,他们都走错了路。
“若有时间,待我替你母亲上柱香。”
“不必了,母亲大概不想见到你。”靳宴舟低头饮一口茶,上品的西湖龙井,是章静毓少时最喜爱喝的茶。
后来定居香港,此茶难买,没想到再回大陆,喝的却是送命茶。
靳长鸣默了一下,敲了手边的棋盘说,“来陪我下一局。”
这盘棋有十二年未曾动过。
是十二年前靳家长子着急离家,临行前与父亲约好下次一并破局。
谁知道一朝丧命,此棋无解。
靳宴舟执白子,他于沉思中落下一子。
局势变,棋局破,长久的凝固被打破。
就这样,靳宴舟干脆利落扔下棋子,前厅隐隐有哭号声传来,他下意识皱眉。
未想他手段如此凌厉迅速,靳长鸣一下失去对弈乐趣,他抬头长久审视靳宴舟,忽然道,“我打算将公司交给你。”
“不过……咳咳…….”他猛地咳嗽起来,一阵气没喘通畅,慌忙拿了手边的茶杯往下灌,“我不想你有我和你母亲这样的孽缘,还是觉得先成家再立业不错。”
“京市左右我早已为你相看许久,挑了两家合适的,你瞧瞧你喜欢哪一个?早点定下来,我也就退了。”
靳长鸣塞了两张相片过来。
靳宴舟低头看过去,两张都是彩色照,一张红底的,长得温婉秀气,是大家长里很喜欢的那一类型;另一张眼睛圆圆的,笑起来眼睛像月牙,皮肤很白净。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两张相片,靳宴舟脑海里无意识描摹出另一张脸。
那是一张刻满了疏离与冷淡的脸,不够讨好,不够圆滑,却会像个孩子一样依偎在他怀里撒娇。
如果一定要在面前摆个未来的话。
此时此刻,靳宴舟心里似乎有且仅有这么一位人选。
他把两张相片塞回桌子,茶香袅袅,他的眸光仍旧清明,定定看向靳长鸣。
靳长鸣敛唇一笑,不惊讶他态度,老练的商人沉浮已久,不急不缓继续抛出下一个钩子。
“前两天听枝意说你要出国?公司经营大权交由你,想怎么发展都由你。”
“至于你喜欢的那个小情人,喜欢就一道带着出去,养个几年我不反对。”
靳长鸣话语里是理所当然的轻慢,在他看来,婚姻与爱情自当分离,他们这样的家庭,婚姻注定因为利益纠葛捆绑在一起。
如今京市几家政权都在更迭,小一辈明里暗里都在抢,不往前走,就只能被淘汰。
靳宴舟撂下茶盏,冷笑一声。
“非要联姻吗?非要利用女人来上位吗?”
靳长鸣笑一笑,摊手道,“但是宴舟,你不得不承认,这世界运作的法则就是如此。”
从祖宅出来,靳宴舟就感觉有一口气堵在心里头。
京市今天又是个重度雾霾天,空气里像是含了沙砾,呼吸一下就让人止不住咳。
程绪宁候在车边等他,看见他咳得厉害,伸手递了两颗薄荷糖过去。
靳宴舟瞥了一眼,是时兴小姑娘爱吃的牌子,他顺手塞进大衣口袋里。
车里开了很足的暖气,靳宴舟抬手开了半面窗户,京市的风像刀刮一样打在他脸上,他想起自己初来乍到的那会功夫。
那时章毓静百般辗转才托人打听到靳长鸣的消息,变卖了所有身价从港回京,却被靳长鸣哄骗着住在东郊别院。
章静毓初来时就不喜欢这里天气,却仍旧握住他的手说,“一家人能团聚就好。”
那是靳宴舟最没有话语权的一段时光,他的父亲不需要他,他的家族不需要他。
他的母亲被泼上第三者的骂名,癫狂地看着外来者高坐祖宅主位。
靳宴舟感觉脑袋里像抽丝一样一阵阵抽痛,他伸手摁住额角,哑声对前面开车的程绪宁道,“绪宁,我爬的还不够高。”
程绪宁瞥他一眼:“人不管行至多高处,都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车在这时候开到了东郊,钟意裹了一件羊绒披肩站在门外。
她收到了程绪宁的短信,说靳宴舟今晚头疼得厉害,情绪状似不大好,心里焦急,干脆就下楼站在门口等。
靳宴舟推门下来,看见她清瘦一道身影立在门前,修长的脖颈向前微探,一副翘首模样。
他心意微动,脱掉手边大衣将她裹住。
温暖霎那间包裹全身,钟意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就感觉到馥郁沉香席满她整个人,靳宴舟俯下身,头轻轻靠在她肩上,以一个极眷恋的姿态拥抱着她。
他们就在黑夜静静相拥。
直到靳宴舟靠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意意,我们的孩子以后跟你姓吧。”
第49章
靳宴舟回去发了一场高烧。
钟意起初是没发现的, 后来到了后半夜感觉身边人体温渐热,她迷迷糊糊伸手探过去,被他额头温度一下惊醒。
到底平时一个人独当一面惯了, 发了烧居然能一声不啃躺回来当作没事人一样。
钟意叹了一口气,起身下床烧热水。
她打电话给程绪宁,这个秘书不愧是24小时代职,在钟意几乎不抱希望的时候,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下。
程绪宁那边道:“钟小姐, 您有什么吩咐。”
钟意说:“你有我号码?”
“靳总让我存的,说以防您有什么重要事情需要找我。靳总有时候要开会, 您要是联系不上他也可以找我。”
钟意嗯了一声, 长话短说, “他发烧了, 我想问问感冒药他有过敏的吗, 还是需要现在送他去医院挂水?”
程绪宁默了一下:“一楼应该有药箱,晚上家庭医生不一定能赶过来,我先联系,要是靳总情况不好钟小姐您在联系我好吗?”
钟意提议:“安贞医院就在隔壁,要不然我扶着他去看医生?”
未曾想这个提议被程绪宁矢口否掉, 程绪宁欲言又止, 不知该从何解释看病不去医院这一奇怪行为,若是往深处说,可能又要牵扯一桩豪门辛秘。
他只好道:“靳总对医院有点恐惧,去了可能会应激。”
好在钟意不是喜欢多问的人,豪门八卦她也懒得探究, 她的眸光轻轻落在靳宴舟身上,他安静而沉默的躺在床上, 眉心紧皱如川壑,平时像一座巍峨高山挡御在她身前,今夜却轰然倒塌。
她再度叹了一口气,光着脚爬上床,手心悄悄抚平他眉间皱褶。
今晚若是她想问,程绪宁一定会告诉她。这些被分裂的无数节过往会拼凑起完整的一个靳宴舟。 但是钟意想,知道了他的痛苦过往又能怎么样,她能陪他完整走过当下每一刻,却不能够弥补他的过往。
后半夜的时间钟意几乎都用来给靳宴舟物理降温上,她用毛巾蘸水反复擦拭他全身,等到天微微放白的时候,他身上温度终于退下去。
程绪宁中途打过来一个电话,彼时钟意已经沉沉睡下,没接到。
他放心不下,一大早自己驱车赶来,就看见这么一幅画面——
这是难得放晴的一天,阳光经由层层叠叠的枝干泄下,弥漫在肃杀的冬日,微晃的光晕像一盏落日的灯,斑驳着照亮情人的眼睛。
空气里有松香混合的味道,而后是委婉醇厚的大提琴音。
靳宴舟坐在花园凉亭中,他穿一件白色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没系,领口松松垮垮露出清瘦锁骨,随性又不羁。
他面色尚有一丝苍白,唇角却淡淡含笑,随着琴弦拉动,他身体随节奏律动,目光却落向身前少女。
钟意盘腿坐他面前,低沉婉转的大提琴音色,她做他唯一的听众。
这是他们爱意最分明的时刻,有情人的眼神交汇,在空气中自然汇聚成一首浪漫缱绻的乐曲。
钟意情不自禁为他沉醉。
靳宴舟掀眸朝她望过去,懒怠肆意的一眼,他忽地勾唇一笑,腔调正宗的伦敦腔,勾人喊她一声“baby” 。
钟意彻底沉沦。
她凑到他身侧和他亲吻,他身上是很致命的冷感气质,敛眸俯身接吻时,又无端显得很欲。
靳宴舟喉结滚了下,他咬了下唇,低低笑了声,和手下的琴音一样,温柔而危险地贴近她的唇。
琴音激荡,他的攻势往前,身前少女猛地一颤,下意识要抽离,又被他低笑着摁在腰前。
程绪宁把带来的药扔在鞋柜上。
顺道发消息让赶过来的家庭医生不用过来。
他面无表情转身,等到后面大约一曲结束,靳宴舟走过来唤了他一声。
程绪宁把今天要批复的报告呈递过去,他的目光轻轻瞥向放置在一边的大提琴,他在心里盘算靳宴舟到底要有多少年没有把这把琴搬出来了,没想到今天会为了哄人开心拿出来。
他神思飘到一段很远的过去,靳宴舟在此时又喊了他一声。
靳宴舟快速把要签的文书签完,连同钢笔一道塞进他怀里,然后摆摆手,他很少有这样恣意妄为的时候。
“今天我不去上班。”
“劳你替我准备些祭品。”靳宴舟沉声吩咐,一字一句说,“我要带她去见我母亲。”
程绪宁此刻心里已经不能用惊诧两个字来形容。
如果要将情绪比作一场大海,他此刻心里已经刮起了惊涛骇浪。
他禁不住问:“您要去北边”
靳宴舟嗯了一声:“开车去,一来一回一天差不多。”
说完他朝钟意招招手,她笑容温柔,做事也很妥帖,知道他们由公事要谈,从来不上前叨扰。
靳宴舟低头看向钟意,他语气是习惯的散漫,摩挲着她指节说,“带你去见个人好不好?”
—
车子行驶到北边的一块墓地。
有一段路需要步行,穿过数不尽的长阶,一步步跃上去。
钟意今天出门穿的是一双羊皮小靴,带点根,她低下来揉了下脚腕,没当作什么事继续往上走。
靳宴舟在她身边蹲了下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双白色运动鞋,修长如玉的手指扣住她脚腕。
钟意下意识瑟缩一下,觉得他这样的人,不该低头。
靳宴舟低低笑了一声,他从容脱下她的鞋,像第一次送她高跟鞋一样,这次又为她穿上运动鞋。
他挽住她整个人,迈下的步子又沉又稳。
看不到尽头的长阶,就好像他们的未来。
钟意紧握住他手心,沉下心和他并肩往前走。
墓地附近有一个寺庙,山林幽闭,耳畔远远可听钟声清越。
钟意忽然停住脚步,她问,“那儿是什么寺庙?”
靳宴舟说:“梵山寺。”
“那下次有机会去拜拜吧。”
靳宴舟脚步顿了一下,他远远望去一眼,这一眼饱含太多,到最后他只淡淡说了一句,“我从不信神佛。”
钟意跟着他慢慢往上走,她很少走这么长一段的山路,但今天浑身上下好像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她站在山腰往下看的时候就觉得视野很开阔,人间烟火汇聚成小点,她渴望在这儿拥有自己的一份烟火色。
章静毓的墓在临靠大门的地方,从墓园进去才走三两步,就能看见深灰色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