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陌生的城市,有人为她遥寄一场雪。
第58章
钟意与靳宴舟正儿八经见面那天, 是夏天。
是她临近毕业的那一年,是她婉拒了温怀若继续深造,打算工作的那一年。
原因无他, 钟奶奶上了年纪,身体总是不见好。钟远山虽然时不时会打点钱过来,但是要让他时时刻刻陪在钟奶奶身边,他是一点也做不到的。
钟意就在学校和家里两头跑,日子挺忙, 她乐得这么忙。
这天傍晚,她把提前写好的项目报告呈递给温怀若, 温怀若坐在办公桌前睨了她一眼, 放下金属钢笔, 拿起她递过来的那堆文件仔细的看。
“要走了?”
“嗯。”
“你走的倒是比我这个导师还早。”温怀若意味不明笑了声。
“我家里有点事……”钟意急急辩解, 又觉得说什么好像都不能够改变她这几天频频迟到早退的过错, 干脆闭口不言,只等挨骂。
温怀若看她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的样子忽然笑了声,他捞起椅背上的外套,顺手把她的报告塞进公文包一并带走。
“走吧,送你一段。”
钟意刚想要拒绝, 但见温怀若已经转头问她, “你去哪儿?”
她不好推辞,只好呐呐道,“市一院。”
温怀若点了下头,心里有点惊讶没表现出来,他主动替她开了车门, 伸手的时候下意识挡在她发顶。
上了车,空气里的氛围却很尴尬。
钟意如坐针毡, 默默在手机里调出前往市一院的路线图,地图显示还有23分钟到达,她心里松了一口气,开始一分一秒看时间。
谁知道手指不小心点上了马上出发的按钮,没关静音的手机立马响起了响亮的播报声——
“全程15.1公里,共计用时23分钟……”
温怀若扑哧一声笑出来,他促狭的目光从后视镜里望过来,难得开玩笑的语气,“担心老师不认路还是怎么的?”
“家里有人在医院吗?”
钟意缓缓点了下头:“我奶奶住院。”
“什么病?”
“心脏病。”
温怀若嗯了一声:“一院有个专家专门研究这个,好像叫什么来着……”
“姓陈,陈医生。”钟意说,“我运气好,头一天挂号就挂到了他的。”
“他这个重量级的现在还放号么?”温怀若笑了笑,他态度拿捏得很好,就跟老师关爱学生一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告诉我,学校那边你不想说,我替你保密。”
温怀若漫不经心看她:“总觉得你对我有点冷淡,不会因为讨厌我才不报我的博士生吧?”
“不是。”
“是我自己的原因。”
钟意抬起头看他,她的眼神清且亮,不管什么时候看过去都让人觉得心明海阔。
就好像这世上有万千迷障,而她披荆斩棘,只为走心中之路。
“不是就好。”
温怀若把手搭在窗外,语气云淡风轻,“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呢是两条路,如果你不想沉下心来走学术这条路,其实我觉得你不读博反而是个更好的选择。”
“不过不管怎么样,我想你总不会选错自己的路。”
车在市一院停下。
温怀若开车就像他这个人,温和内敛没有一丝攻击性,就连停车的顿感都显得从容有度。
其实钟意时常会在他身上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说起来也可笑,这一年她对靳宴舟的记忆,已经模糊到要从另一个人的身形轮廓隐隐回想。
后来过了很久,钟意才从同院的学姐口中得到一个消息——
这年温怀若只向学院上报了一位博士生名额。
她拒绝了。
他便没再要任何一个人。
-
钟意到医院的时候,奶奶正在睡觉,她屏息走到病床前,生怕打扰到她。
钟奶奶费力地睁开眼睛,在一片模糊里抓住了她的手,她艰难吐出两个字,钟意听不清楚,只好低头凑过去。
“是意意啊。”
钟意重重点了下头,眼泪含在眼眶里打转,她不敢开口说一句话,怕哽咽的声音被奶奶听出。
她握着奶奶瘦削枯槁的手,就像刚出生她的手被握在奶奶的掌心一样,生命在一代一代人里传承,但这也注定生命无法长久在一个人身上停留。
期间护士长将她叫出去,叮嘱她第二天手术前需要注意的各种事项。
钟意目不转睛盯着她看,护士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深深记下,以致于最后签下风险告知书的时候她的手腕因为过分用力而不停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把手术单折成两份塞进书包里,转头去一楼大厅缴费。
那张熟悉的银行卡拿出来的时候钟意还有些恍惚,有些刻意被压在深处的记忆一下就勾了出来。
钟意时常在想她这么多年没有对同龄男生有过动心的原因大概也是因为她曾经有过一个比她成熟太多的爱人。
就像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仍然被眷顾在他深思熟虑下的每一步。
银行卡余额再度清零,就像命运兜兜转转回到起点,钟意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了二楼病房。
钟奶奶已经醒来,她睡了一整个白天,此刻坐在窗边静看傍晚黄昏,夕阳落于她白发,好像镀上一层金色的余晖。
“过来坐,意意。”
钟意搬了张椅子坐在奶奶身边,她低下头看向钟奶奶,不知不觉奶奶的脊背已经佝偻,她低下头能看清她眼下的每一个皱纹,那些都是时光里她踩下的脚印。 钟奶奶笑着说:“你刚被抱回家,只有这么一丁点大,但是很乖,不哭也不闹。”
“你会怪你的爸爸妈妈吗?”钟奶奶忽然发问,“怪他们把你从小扔在老家,怪他们对你不闻不问,怪他们总是想让你给弟弟铺路。”
钟意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手扼住,不允许她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假话。
钟奶奶温和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缓缓拥抱住她,额头和她贴住,衰老的皱褶的皮肤纹理却像是最温柔的毛毯将钟意整个人包裹住。
“那就怪他们吧,不过不要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
“你这些年很优秀,做什么事情都比别人要好。可是你一直没有谈恋爱,奶奶在想是不是爸爸妈妈让你对婚姻失望,奶奶不能陪你一辈子,奶奶希望以后能有个人照顾你。”
钟奶奶伸手替她将被风吹乱的头发理好,她轻轻地问,“还是你的心跟随什么东西飞向了远处。”
“是你常常看的那串沉香珠吗?”
钟意死死咬住下唇,她握紧左边手腕,圆润佛珠深深硌入她掌心,相贴的温度像体温灼热,好似某个人从未离开。
也许她的心不是驶向别处,而是被她长久而无言的封存。
“没有,奶奶。”钟意回拥住她,声线极尽崩溃,“我会好好生活,会每天开心。你要平平安安看我结婚,等我有了孩子,要把那些育儿经验传授给我。” 钟奶奶笑着说好。
等钟意偷偷把流下的眼泪擦干的时候,就发现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趴在她肩头睡着。
她的心猛地一颤,一点儿也不敢动,生怕时间定格在这一秒。
钟奶奶从她肩膀慢慢抬起头,过了一会儿慢慢说,“奶奶今晚想喝鸡汤。”
医院对面就是一个小型的菜市场,沿街的马路开了很多家饭馆,钟意知道有一家砂锅煨的鸡汤最鲜嫩。
现在正值饭店,饭馆门口排起了接龙的长队。钟意站在门口的位置点单,队伍往前进的很快,时不时就有前面排队等候的人惊慌失措跑了出去。
钟意知道,这是医院给他们打来电话。
这儿就是生命的常态,来去也匆匆。
她慢慢跟着人群往前挤,被盛进保温壶里的鸡汤,倒出的时候汁水不小心溅在她手掌,像一滴热油,将她坠在半空中的心又狠狠一扯。
走回医院的路上,钟意用手机搜索了第二天手术的相关事项,得出来的结果很不好。
奶奶年纪大了,做任何的手术都有风险,可是不做手术又随时随地会有死亡的风险,她不经常在家里,无法时时刻刻看顾。
钟意脚步顿了下来,此刻太阳完全落下来,医院的走廊被完全笼罩在灰暗的阴影里,空气里泛滥的消毒水的味道让人传不过来气。
她弯下腰,还是蹲在墙角拨通了电话。
“爸,奶奶明早八点的手术。”
“知道了,我明早就赶回去,你在家好好照顾你奶奶。”
“医生说手术有风险,成功率也不高……”
钟远山在那边不耐烦打断她:“行了,不是找最有名的医生了吗?钱都花下去了还能治不好?我这儿还有事,有什么别的话明天见面再说。”
电话被挂断的嘟嘟声在耳边响起,像是什么预警似的,铃声消失以后走廊尽头立刻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向前奔跑的脚步声。
钟意怔怔地抬起头。
她看见从病房里拖拽出一张转运床,随着奔跑而扬起的床单露出一张安静而和蔼的面庞。
随后红色的急救灯亮起,手术室的大门在她眼前轰然关上。
世界重新恢复了死寂,而她全身冰冷,如坠地狱。
钟意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所有的思绪和冷静都被夺走,医院冰冷的墙面倒映出她仓皇失措的一张脸,这是她第一次直面生与死的距离,近的就好像只有一步的距离。
手机的时刻一分一秒在往前走,钟意仍然保持蹲在墙边的姿势。
她两只手紧紧攥住,像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圣洁的墙壁聆听她的祷告,她希望时光能对她宽宥些。
至少不要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在世上。
手术室的灯灭了。
像上帝对她这个信徒的最终审判。
当钟意看见奶奶孤苦伶仃躺在那张窄小的手术床时,她感觉有一根弦在她脑子里崩开。
她像行尸走肉一样走过去,握住奶奶冰冷的手,俯身贴近心跳不再的身体,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钟意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现在感到仿徨。
她站在浩荡的天地间,可这世界偏偏只剩下她一人。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雨。
钟意没想到这场暴雨在这个时刻轰然降下。
从手术室到太平间要经过一个长廊,院子里停靠的救护车依旧忙碌,来往的医生护士步伐匆匆,这一条路就好像一条人生大道,出生的时候急慌慌看一眼,要走的时候也眷恋不舍再留恋一次人间。
钟意沉默着跟在后面,暴雨砸落她衣角,狂风吞噬她头发,她像一个孤苦无依的游魂,湿漉漉地跟在唯一的亲人后面。
暴风雨中,有一辆深黑色的布加迪缓缓停下。
车门打开,男人的身形隐匿在一柄长伞下,雨意嵌他眉心,一双冷目显露人前,明明是不为尘世动心的一张冷情脸,抬眼看向她的时候却好似神佛堕人间。
四目相对的那一霎,钟意一下怔在原地。
她感觉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地方被轻轻拨了一下,泪水决堤而出,她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靳宴舟,怎么办,我以后……以后只有我一个人了。”
她哭的绝望又无望,视线被水雾模糊一片,她感受到靳宴舟的气息就在她的咫尺之间,这是她眷恋的气息。
她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哭,发泄情绪在深夜喊着他姓名。
而靳宴舟,他在暴雨中紧紧拥抱住她,他的手臂牢牢支撑住她,他身上尚且带有一路赶来的风尘仆仆,却仍旧不知疲倦地宽慰着她。
“别害怕,意意。”
“我来了。”
钟意早已哭到不能自已,她像被抽离灵魂的躯干,到最后只能麻木地看着远处。
靳宴舟轻轻挽住她,他拿一件大衣盖住她发抖不住的身体,到最后用自己的体温紧紧熨帖她。
他用指腹轻轻擦去她泪水,不论过了多久,他待她永远都是那副温情脉脉的缠绵。
靳宴舟伸手替她挡住风雨:“也许我不该出现在你身边,但此时此刻,在你伤心的时候,我不能不来到你身边。”
第59章
钟意和温怀若请了三天假。
她哭完一场就振作起来, 钟远山没办法及时赶回来,她就一个人办完所有手续,去办葬礼、去火化、去一个人默默守着灵堂。
那个时候她感觉天都要塌下来, 回到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奶奶的记忆,她有时候坐在门口,恍惚就能听见奶奶招手喊她吃饭的声音。
送钟奶奶去火化的前一天晚上,钟意被靳宴舟强行带走。
她已经三天没有好好吃过饭,因为失眠而苍白的一张脸, 眼下泪痕干了又有,整个人罩在吊带裙里, 摇摇欲坠的身形, 几乎下一秒就要晕厥。
靳宴舟端了粥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喂她吃。
他像个再妥帖不过的情人, 做什么事情都妥帖细致。
钟意沉默着喝下一碗粥, 她开口说话, 嘴巴里却是一阵又一阵的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