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她只睁着通红的眼睛看着他,“靳宴舟,我们……”
“你不用现在思考我们的关系,我今天来, 只是出于爱护你的本能, 你不用因此有任何的负担。”
靳宴舟长睫垂下,他的语气轻且淡,好像什么事都拿得起放得下。
“等你的状态好起来,我立刻就走。到时候想见与否,全凭你心意。”
钟意缄默地望向他。
她没想到他们的重逢会是这样的开篇, 没想到他的态度这样的令人捉摸不透。
她几乎要绝望地问出口——当初不是你默许着放走我,为什么今天又要任凭我心意?
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目光深深地望向他脸庞,她在某一刻唾弃自己的灵魂,唾弃自己在拥抱时竟然不可自拔地沉溺他温柔。
“我知道,你对爱的天性是收放自如。谈爱的时候就是深情款款,想要放手就是另一幅冷静理智的样子。”
“但是靳宴舟,我没办法对爱摇摆,我最炽热的爱无保留献给过你了,同样的我没有第二份爱可再给你挥霍。”
钟意掀开被子从床上走下来,柔软的天鹅绒羽被,躺下去舒服塌陷的感觉几乎让她舍不得起来。
然而她还是从这张床上下来,她倔强地走出这栋园林风格的五星级酒店,如同当初头也不回离开那座湖心别墅。 她不再回头,不再眷恋,自然也看不见在她转身的那一霎那,男人黯淡的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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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宴舟赶回京市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一进公司大门程绪宁就跑着迎接他进来。
原因无他,四点有场重要会议,他这个主持人久久未归,就像战局少了主将,军心总是不稳。
进会议室的前一刻,靳宴舟说,“给我一杯咖啡,还有——帮我订一张去姑苏的车票。”
程绪宁讶然:“您还要去找钟小姐?”
靳宴舟想了一下,回头又添了一句,“把这一周能买的票都买了吧。”
程绪宁熟练地打开订票软件,指尖在在购票界面停留,忍不住吐槽,“靳总还不如开设个京苏专线。”
岂料靳宴舟当真认真思忖了一下:“可以考虑。”
“帮我找个专职司机,往返京市和姑苏的。”
程绪宁站在原地已经彻底没话说,新来的秘书不知道情况,抱着一大堆文件跑过来问要送到靳宴舟哪个住址。
他笑了一声,递了张邮寄地址,带着几分揶揄道,“都寄到这位钟小姐家里吧,咱们靳总的心落人家家里了。”
秘书兀自愣在原地,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盘算着这位传闻中的钟小姐到底是何方神圣。
邵禹丞紧随其后走过来,他如今跟着靳宴舟一道初创公司,也算是意气风发,听了程绪宁的话,也跟着一道打趣,“不是我说,你们靳总可真能按耐住性子。有几年了吧?我以为他真把人忘了,谁知道人家小姑娘一哭,他立马就巴巴地飞过去。”
程绪宁可不敢和他一道开自己的上司的玩笑。
他轻咳一声,对上靳宴舟从不远处转来的视线,头皮下意识发紧,干脆在拐角处溜之大吉。
邵禹丞倒是无所谓,他单拎一件西服外套,往会议室里面瞧了眼,对面谈判的专家还没有到,他懒得装正经,身形一下松垮下来,语气懒洋洋的。
“里面的案子你感觉怎么样。:”
“难啃。”
靳宴舟慢条斯理抬起眸:“但是拿下来,我们的目标可以实现一大半。”
“不怕树大招风,不怕你家老爷子忌惮?”
“他只怕我不够有野心。”
邵禹丞笑了下,开玩笑道,“老爷子怕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放着现成的家业你不要,非要自力更生出来打拼。”
“你我都清楚,我这么些年的打拼是为了谁。”
靳宴舟半转过身来,轻薄的日光下,他只穿一件单层的白衬衫,倚在墙上微弯下身,隐约还能看见腰腹间下的肌肉线条,力量感十足。
到了这个年纪要说面孔仍然保留着少年气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邵禹丞看向靳宴舟,总觉得他挺立的肩头有股天塌下来都能扛的少年意气。
那是为爱冲锋的勇往直前。
他为一个女人无所顾忌,开创基业。
那是随着时光流逝逐渐失去的品质。
邵禹丞眼前晃了一下,岁月须臾而逝,他现如今为人处世比从前圆滑很多,不会再直来直去讨人嫌,只若无其事说了句,“办法多得很,只要不娶进门就没那么多麻烦。”
“但我想给她一个名分。”
靳宴舟顿了下,接着说,“绝不叫她有一丝委屈跟着我。”
邵禹丞哧笑一声:“所以说,你走了一条最难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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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奶奶的葬礼一过,钟意再也没见过靳宴舟。
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也是个极注重分寸的人。就好像倘若她的世界不为他敞开大门,那他是绝不会往里面多踏一步。
上流社会将其称之为绅士必备的良好礼仪,在钟意看来这是他们游走于两性关系的游刃有余,对爱的天性自由和可有可无。
她痛恨自己随时随地为他心动的这种本能,干脆蒙着脑袋固执地不肯往外踏出一步。
这段时间她呆在教学楼的时间几乎算得上是这儿的常住人口,时间久了风声传出去,连温怀若都赶过来关心她的心理状态。
钟意无奈叹了一口气,脑袋从厚厚的毕业论文里抬起,她的语气不乏哀怨。
“我天天耗死在教室还不是因为老师您把我的论文统统都打了回来。”
温怀若轻笑一声:“严师出高徒的道理没听过?”
“我只知道我是一头快要累死的驴。”
钟意长长叹息一声,拔下充电器,继续抱着笔记本开始改论文,她的脑袋趴在电脑触控板上,小小的一团,像脸颊鼓起来的仓鼠,因为长久待在空气不流通的室内,她脸上有着自己没察觉的红晕。
温怀若叩了叩她书桌。
“今天给你放个假,带你去个地方。”
钟意有点为难地抬起头:“那我的论文……”
温怀若爽快答应:“延后一个星期再交。”
“好的老师,去什么地方?供应晚饭吗?”
钟意啪嗒一声合下电脑,数据繁杂的论文被她锁进了柜子,她语气不经意带了点雀跃,好像对于学生来说,能从老师手底下逃一次作业就是天大的开心。
温怀若不自觉也被她这种朴素的快乐感染。
他唇角勾了下,想到刚刚有学生惊慌失措跑到他办公室,说钟意已经半个月没有出过门,每天待在教室里一句话不说,好像是得了抑郁症。
他私心里觉得这个小姑娘没那么容易被打倒。
“去吃饭。”温怀若说,“不是在发愁毕业工作的事情,带你出去见见人。”
钟意呼吸顿了一下,她有敏锐的第六感察觉到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于是她毫不犹豫答应,找温怀若要了半个小时回去换了一身更合适的衣服。
她换了一条黑色的裙子,鱼尾摆的款式,长度到小腿,稍微上了一点妆在脸上,踩着高跟走下来的时候落落大方。
温怀若车停在楼下,他车上还另外有个学长,坐在后座手忙脚乱打领结。
看见她走下来,温怀若面露赞赏,“你这些社交礼仪都是和谁学的。”
“书上随便看的,没出错就好。”钟意微微笑了一下,她下意识拨了一下耳垂,那儿空荡荡的,重新穿起的高跟鞋,从坐上车开始,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就包裹住钟意全身。
她想起那一年在京市,她风头无二,搀着靳宴舟的胳膊以女主人的姿态游刃有余游走在各个聚会。
每次临出门的时候,她会踮起脚帮靳宴舟打领结,她像个笨拙的孩子,由靳宴舟亲自教导着逐渐学会打熟练的温莎结。
而靳宴舟,他会俯身贴近她的脸颊,温热的指腹细细揉搓她耳垂,将一枚精致的钻石耳钉推入她耳垂。
那个时候他们连接吻的时候都在笑,笑起来的时候耳垂上的钻石乱晃,亮闪闪的,像有情.人的眼睛。
车平缓地往前开着,时间像一把无形的手,拨着指针往前行。
在钟意下车前,她从未想到会在这场饭局里遇见靳宴舟。
今天这场饭局由某个金融圈大腕牵头,据说里面有一位是温怀若的老师。
钟意眨着眼睛向老师求证,温怀若谦虚一笑,没告诉他们是哪一位。
他只告诉他们这是一场商业性质的聚会,而他恰好手底下的某个项目对接了这些公司,干脆就当个引路人把他们带过来,最终能拿下哪一家要看他们自己的本事。
钟意对这样的场合简直太熟悉,她甚至有一种如鱼得水的轻松感。温怀若带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从前靳宴舟亲手牵着她走了许多回的。
从容的攀谈,熟络的交往,几乎刻在钟意DNA里的东西,是靳宴舟亲手教给她的敏锐和野心。
她和一位上司公司的老总闲谈,其实她刚刚只是恰好帮他指路,就顺理成章多了这次交谈的机会。
今天这场合没太多熟悉的面孔。也许金融区和那帮世家子弟是两个圈层,钟意在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
事实上,从温怀若把车驶入京市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心就好像被一只手紧紧抓在半空中。
她期盼着,又恐惧着见到某个人。
这位老总问她毕业以后想留在哪个城市发展。
钟意对这个问题犹豫,她这一生好像是被无数人羁绊,读书的时候为一个男人千里迢迢跑到京市,回到家里后一心想要陪着奶奶。
现在这世界孤零零的只剩下她一个人,去哪儿都无所谓。
于是钟意说:“去哪儿都行,只要由公司要我。”
她坦诚的有些过分,一点也没有刻意拿乔的架子,似乎只是要一份可观的工作。
然而愈是这样说愈叫人不敢轻慢,话题转到她之前做过的一些实习,钟意对这些公司如数家珍,把专业知识揉碎混杂在交谈里。
后来提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那老总忽然问她,“据我了解,京泰向来优先录取本部实习生,你怎么不去试试?”
钟意睫毛颤了一下,她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那么大企业……我怕自不量力。”
“钟小姐不要妄自菲薄,你也是名校毕业。这样……今晚我就做个引荐人,也当谢谢怀若这些天对我的项目兢兢业业。”
这位老总说话做事雷霆风范,也正是巧了,他目光将在场上人里逡巡,有扇门就这么毫无征兆被推开——
靳宴舟从里面走了进来,他步子迈的又沉又稳,甫一亮相就夺去所有的目光。
有些人,好像天生该主角。
靳宴舟还没看见她,他信手端过一杯酒,遥遥往上举了举,懒散的声音落下。
“我来迟了,先自罚一杯酒。”
“一杯哪里够,靳总谈下一笔大案子,合该自饮三杯。”
靳宴舟只是笑,他眼角不变的温情,端起酒杯利落饮下,岁月没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痕迹,除了从容,他身上就是数不尽的意气风发,像一艘扬帆起航的巨轮,永远朝着前走。
钟意在这一刻无比庆幸当时离开的决定。
你若真爱一个人,就不会想要看他落魄潦倒。
你盼望着他一生高台明镜,岁月无忧。
她在一片欢呼声中默默退场,和很多年前的一幕重合——她坐在家里老式电视机的面前,看着电视台对他的报道默默藏下喜欢,那时候她希望自己可以永远做他的观众。
几经攀谈,那位老总终于想起还有她站在身边。
也许温怀若事先打了招呼,否则钟意如何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平白得了他的青眼。
总之他的态度太殷勤,似乎是领着她去认人似的。
“靳总,这位是钟小姐。”
“钟”这个姓氏被咬得极重,钟意来不及细想其中缘由,她的一颗心完全因为走到他身边而失控跳动。
钟意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去看他眼睛。
她想起在姑苏的那一天,她倔强地从他面前离开,时隔数日,她却又不打一声招呼跑到他地盘。
靳宴舟慢慢转过身来,他似乎饶有兴味嗯了一声,钟意很明显能感受到,有一瞬间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这目光叫她头皮发麻,心像无数蚊虫叮咬一般欲罢不能。
但靳宴舟偏偏有坏心思,他低笑一声故意问她,“叫什么名字?”
钟意硬着头皮回答:“钟意。”
“钟意。”他跟着念了一边,地道的京腔,开口就是不俗的风.流。
靳宴舟又问她:“多大了?”
这情景好熟悉。
钟意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心像钟摆,他每一次的呼吸落下,她的钟声都要乱。
“……二十六。”
这句话说完,头顶蓦然一声轻笑传来,散漫的无意,还透着点无言的熟稔。 靳宴舟懒懒散散望向她,语气无端宠溺,“钟小姐怎么还谎报年龄?”
钟意气势陡然弱下去:“是虚岁。”
带她来引荐的老总忽然凑过来插话:“靳总和钟小姐是旧相识?”
靳宴舟没说话。
他撑着手臂,笑意点点落在她脸上。
钟意咬紧下唇,她缓缓移开眼睛,努力把他的面孔从视线里摘出。
那一刻,钟意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她想,她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绝情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