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近对粤语歌很是钟情,一首《孤雏》循环不知多少遍,已经到了脱口就能唱出来的地步。
不过钟意在学粤语方面没有天赋,尝试开口讲了两句就觉得绕口,索性闭上嘴只安静地听着。
钟奶奶没有离开,凑过来问她八卦,“大新年听这么悲情,失恋了?”
“这是粤语歌,奶奶。”
钟奶奶外婆听不懂粤语却能听懂腔调,她抬起一双眼慢慢盯着钟意,“一声不吭跑回家,你的性子奶奶还能不清楚?”
“会哭的小孩有糖吃,受苦了知道往家跑,怎么学不会哭?”
像是变戏法似的,钟奶奶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两颗糖,包装纸花花绿绿的,看不出是什么牌子,大概是白天拜年的时候邻里塞进来的。
“说了奶奶这儿可有糖吃,你要不要?”
“我已经过了要糖吃的年纪了,奶奶。”
钟意无奈看了一眼钟奶奶,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剥了一颗糖纸含进嘴里,话梅味的糖,含在舌头底下酸的让人睁不开眼。
她想吐出,又找不到垃圾桶,只好就这么慢慢咽下去,含糊说,“也没什么太大的事情,就是遇见了一个不用哭也会给我糖的人。” 钟奶奶眉头一拧:“你的意思就是说——这人比奶奶对你都要好喽。”
“我哪敢!”
钟奶奶作势要抽掉她枕头底下的压岁钱,钟意连忙伸手去揽,讨好地抱住奶奶整个人。
她在奶奶的衣服上闻到一种很安心的味道,像是盛夏阳光曝晒过的傍晚。
这个世界上,除了奶奶的怀抱,只有另一样东西能让钟意心安。
——他的沉香珠。
“失恋没什么大不了,有缘分就一定能成。奶奶当年失恋哭鼻子跑回家,结果遇见了你爷爷。他当年是个一事无成的穷小子,蹬着自行车骑了八里路把我送回家。攒了要十年的钱才攒到聘礼,见到我的第一件事是把存折扔进我怀里。”
“他以为我结婚了,却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他。”
命运要是有一点儿差池,那就是擦肩而过。
钟奶奶耸了一下肩膀,语气轻松,“那你看,这不是没有擦肩?”
“所以停下来吧,小大人。你现在呢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剩下的要叫命运来决定。”
钟奶奶打了个哈欠,要回房睡觉。
她把大门的防盗锁打开,回头很洒脱对钟意招招手,“奶奶要睡觉了,跨年的事情你们年轻人自己玩吧。今晚可不许用压岁钱,奶奶在你衣服口袋里又塞了两百块。”
大半夜的,她去哪里玩?
刚想到这句话,铁质的防盗门被砰砰砰敲响。赵西雾带着新年的第一句问好,笑吟吟出现在她面前。
钟意整个人像是做梦,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赵西雾拎了一些京市的特产走进来,自然有一盒稻香村。
她塞一块枣花酥给钟意,轻车熟路换下鞋,边走边问,“也才一个月不见,你忘记我了?”
“没有,你来的好突然。”
钟意倚在墙边打量着赵西雾,现如今她不画浓妆,只穿一件纯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带着白色针织毛线帽,两个毛球垂在耳边,素净清丽还显得有些可爱。
“要喝茶吗?”
“不要。”赵西雾拉住她手,“我们不要打扰奶奶休息了,走,我带你出去跨年去。”
钟意就这么云里雾里被赵西雾带出了家门。
门口停了一辆白色的车,suv的车型,刚好可以坐五个人。
她抬眼望过去开车的是林致远,他把头发剃的很短,露出明亮而干净的眉眼,看见她立刻歪过头来笑。
梁孟泽坐在后座,他戴一副金丝镜框,手持一副ipad还在工作,身上的西装还穿的一丝不苟,大约刚下场就被赵西雾拉了过来。
这的确很符合赵西雾想一出是一出的性格。
钟意迟疑问:“你们这是来陪我跨年?”
“顺便来旅游,孟泽是北方人,很想看江南水乡,所以我就带他过来了。”赵西雾贴近她,小声说,“最关键的是钟奶奶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有一个故作坚强的小姑娘每天都拼了命学习,连一点儿伤心的时间都不许自己有。”
“我这一趟也是为你来的,可不许说我重色轻友。”
“今晚要跨年,我不会说你任何坏话的。”钟意微微笑着,“我会祝你得偿所愿了,觅得良人。”
这句话赵西雾最是受用,她哼笑一声,利落绕到车后座。
林致远这时候从驾驶座上慢慢下来,他从京市到这儿开了一路驾驶疲累,于是便把开车的位置让给她。
有段时间没开过车了,钟意摸上方向盘心里有点儿打鼓。
这时候有一只手扶住了方向盘。
她心跳声短暂停了一下。
是林致远说:“方向盘没回正。”
钟意嗯了一声,一颗心渐渐又沉下去,她打着方向盘慢慢驶出巷口,缓缓往一条更远的路走。
他们最后找到一家尚在开业的清吧。
这个点能开门的店家是比香槟钻石还要稀有的程度,他们一行人不挑,找了个停车场停好车就进去。
进去的时候乐手正在唱歌,唱的是陈奕迅那首《富士山下》。
很奇怪吧,明明是新年的气氛。
可这个城市偏偏有一个地方在独自哀伤。
钟意点了一杯玛格丽特。
她靠坐在吧台上,看着调酒师把一定比例的龙舌兰酒和君度橙酒混合,最后挤上青柠檬汁。
玛格丽特有个很浪漫的故事,入口的柠檬汁酸苦,正如故事里那位永失所爱的恋人,没什么比这个更能形容爱情的味道。
他们谈到了学校里发生的新鲜事。
其实钟意也只是离开了本部一个月,但是故事好像过了一整年那样长。
她默不作声听着他们谈论她完全不知道的人名,那些精彩绝伦的故事统统因为她的缺席而变得有些索然。
钟意喝完了一整杯鸡尾酒。
然后她听见林致远忽然提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那时候酒过三巡,大家的意识都有些不清楚。也许只是为了活跃氛围,总之邵禹丞的名字实在太适合用于茶余饭后的谈资。
林致远扬声道:“他在教学楼西边捐了一栋教学楼,设备可齐全。可惜你去了新校区,不然今年就能住上。”
京大有百年的建学历史,相应的教学设施有些老旧,尤其是教学楼,冬天上不来热水,因为供电问题,连空调都没办法安装。
梁孟泽问:“好好的捐楼干什么,他们家有人要来上学?”
“不能吧。”林致远仔细想了下,随口道,“前段时间闹得满城风雨的,邵禹丞不是同那位梁小姐离婚了吗?街头小报登了足足三日,我在网上吃了好多瓜。”
钟意下意识看向赵西雾。
她什么消息也不知道,也许正如她一开始所离开的,这个圈子也在不知不觉的和她划清界限。
赵西雾面色尚属平静,无意识摩挲着杯口,视线止不住往梁孟泽身上飘。
梁孟泽想起学院里传的风言风语,他忽然开口,“邵禹丞……是不是就是之前进学校追女生的富二代?听学弟谈起过,但是不知道追的是谁。”
赵西雾再也坐不住。
她脸色完全白下去,有种寸步难行的窒息感。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匆匆从人群里穿过,赵西雾去了后门的洗手间。
洗手间在外面,天气很冷,街上几乎看不见行人。
赵西雾捂着胸口干呕了两下,斜对面递过来一张湿巾,很熟悉的牌子,带着茉莉花香气。
她立刻抬起头,警觉地看向退一步。
来人笑眯眯看向他,要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必然是——完美的皮囊,满身的浪荡。
邵禹丞穿一身浅灰色的大衣,这颜色的衣服极难驾驭,他穿起来却游刃有余。
他看上去比从前要成熟很多,不过笑起来的时候顽劣如昔。
赵西雾不肯要他的湿巾,他就弯腰靠过来,用指腹轻轻擦过她的脸颊。
下意识的瑟缩,赵西雾立刻转身要逃。
却不料被他拥在怀里,二月的深冬,他体温却依旧灼烫。
俯身贴过来咬住她耳垂的时候,快感顷刻颤栗全身。
赵西雾冷下语气问他:“你要做什么?”
不远处透明的玻璃窗前隐隐可看见一场跨年的狂欢,邵禹丞裹着一身寒意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他阴贽抬起一双眼,视线慢慢落在怀里的少女身上。
看她仓皇失措,镇静不再,邵禹丞忽然低下头,笑容恶劣。
“背着你的新男友和我偷情的感觉怎么样?”
……
离赵西雾去洗手间的时间已经有一刻钟,钟意有点放心不下,她撤下手里的酒杯打算去找她。
还没出门,就看见赵西雾从转弯处走过来。
她走路的动作有些踉跄,神色恍惚,钟意喊了她三声她才停下来。
钟意问:“西雾,你怎么了?”
赵西雾摇摇头,她勉强笑笑,“没什么,就是刚刚在那边看到一样京A的车牌,感觉大过年的还挺少见的。”
“可能就是碰巧呢。”
钟意笑了一下,她想大过年的,正常不是本地人应该不会往他们这个小城市走。
她又回到了吧台那,赵西雾要了一沓冰淇凌酒。
其实就是巧克力冰淇凌和白酒混合在一起的东西。
尝起来味道不太好,但是没想到度数还挺高,喝了两杯感觉眼前就有点晕。 零点的钟声还没有敲响。
赵西雾到后半场喝的有些急,烈酒下肚,她思绪不清,人也开始说胡话。
“我和你们说,我新年的时候收到过最大的一个红包有这么大……”赵西雾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我的钱包被塞满了都合不上……他还说我是小财迷。”
酒吧里又换了一首更哀情的歌。
大家都安静地坐在吧台边消化自己的情绪。
钟意换了一杯金汤力,她跟着赵西雾的话一道想起了新年时候的场景。
轻易不吐露的心声在这时候打开,于是她轻声说,“新年……会有一个人偷偷在家门口等我。”
“只要我不开心,他立刻就带我走。”
那首歌在这时候刚好放到高潮。
—流言下的爱
—前面太多的比赛
—注定要分开
钟意慢慢流下眼泪,她仰头倒向沙发,在灯影模糊她视线的时候,有一句话不知道是否说给自己听——“今天应该有个人对我说新年快乐”。
零点的钟声在这时候敲响,一声又一声,在新年的爆竹声里,清冷的却像有情人的最后分离。
不知道在这个时刻许愿是否最灵,钟意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听见了耳畔很清晰的一句——
“新年快乐。”
第57章
钟意醒来的时候头很痛。
一年里最引人注目的初一就这么被她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盯着墙上日历被撕下的一页还有点儿恍惚的在想——这一年就这么走到头。
钟奶奶为她端来醒酒汤,一边吹凉喂她喝一边数落,“年轻人玩起来真不知道节制……”
钟意失笑:“奶奶, 不是你打电话给西雾让她过来的?”
“对了,西雾呢?”
“她初一就走了,要回家看她姑姑吧,那姑娘酒量可比你要好得多。”钟奶奶把抱来的衣服叠好,看见她只穿一件单衣孤零零坐在窗前, 眼睛一横,立马将外套扔过去。
“衣服穿上再说话。”
钟奶奶动作忽然顿了一下, 睨了她一眼道, “你这衣服很贵吧?没见过的面料, 奶奶可不敢给你洗。”
钟意慢吞吞地穿上衣服, 这是一件羊绒质地的大衣, 面料柔软舒适。
凑近的时候还能闻见玛格丽特的味道。
“我那天……是谁送我回来的。”
“西雾啊。”钟奶奶对赵西雾赞不绝口,“这姑娘可仗义,不让那两个男生碰你,愣是把你一个人扶回来。”
“怎么,你还想要谁送你回来?”钟奶奶打趣她, “林致远还是梁孟泽?”
钟意缓缓摇摇头。
很奇特, 也许她已经过了少女思慕的年纪,无论钟奶奶如何促狭,她心里都平淡的不起一丝波澜。
她的心,好像只有想到那个特定的名字。
才会有动起来的感觉。
“原来只是做梦。”
钟意自嘲笑了一声,笑自己没出息, 她推开窗子,让外面的空气透进来, 驱一驱她身上那股醉生梦死的烟酒味。
也是起身的那一霎,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硌在她腰间。
钟意伸手往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摸出。
然后她的视线再也无法移开。
那是一串只在她梦里出现过的沉香珠。
她把它遗留在了京市,就像她少女时候最绮丽的一场梦,她留在了最纸醉金迷的人间。
钟意眼泪掉下来。
沉香珠上沾有她泪痕,香气却更加馥郁。
奶奶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只好拿纸给她擦眼泪。
今年冬天,这个江南小镇夜晚有悄悄下过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