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为何不去告诉他呢,”安也眸光直直望向他,似是提醒,似是蛊惑,“郁侍卫?”
郁宴不敢去看她的眼,也就没有看到,那双桃眸不似平日那般明亮,里面空空如也,暗淡非常。
明明是寒凉的秋日,狂野中没有萤火,却觉得漫天星斗都望向他,等着他的回答。
他骤然站起,眸中藏着慌乱,语气却在尽力表现的平淡,“属下去远处守着郡主。”
然而步子还未迈出,却听到安也又急急道:“不要去!”
郁宴回过头,看到安也苍白着脸,又重复了一遍,“不要去。”
她的语气与刚才截然不同,带着一些轻微的颤抖,“就在这里吧,我有点怕。”
面前的女子似是变了一副模样,她脸上常年带着的面具被摘下,露出里面最真实的她。
郁宴这才发现,明明已经坐在火堆旁,她却还在轻轻发着抖。
昏昏沉沉的药效退出,留下的透骨严寒,宛如一把尖刀,刮过那些已经褪色的岁月,剖出记忆深处的那道疤。
那些已经被淡忘的记忆自脑中呼啸而过,一边是初出茅庐的意气风发,一边是大腹便便的丑恶男人举杯望向她的模样。
一个长得好看,演技也不差的演员,一直在费力在十八线徘徊,不过是拒绝诱惑的代价罢了。
安也突然有些想吐。
她双手环胸,将自己包裹起来,怔怔望着身前忽闪的火苗。
郁宴不知她为何如此,他想,或许是今夜的事给了她太多惊吓,一个女子,本不该经历这些的。
他心中兀自生出一股冲动,他想要抱一抱这个脆弱的她,将自己身上不多的温暖,全都给她。
但不行……他一个浑身污血的废人,不该去奢求明月。
他攥紧了手掌中的剑柄,忍了又忍,轻声开口:“别怕。”
安也转头过,看向他。
“我会保护郡主。”
以一个侍卫的身份,护住她。
万物无声,两人各自处在火堆两侧,距离很远,却不知是哪里来的清风,将漂泊的心思拉近。
“好。”安也勾起唇,“我记下了。”
“刚才领罚的话,还作数吗?”
郁宴点头。
安也拍了拍身上已经干的差不多的衣物,站起身,“那便罚你——背我回去吧。”
*
宫中。
荣晋之近年官场得意,自然是各个官员之间巴结交好的对象。
他一边微笑着和面前的官员敬酒,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安也的动静。
她已经出去许久了,怎得还不回来?
太子那番话一直在他脑中萦绕,荣晋之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安也出去之后,太子也跟着出去了。若是让安也遇上他……
荣晋之眉头微不可察的一蹙。
“晋王殿下少年英才,如今朝堂,还需得多多倚仗晋王才是。”礼部侍郎年过半百,对他笑的谄媚。
“哪里哪里。”荣晋之心不在焉的笑笑,客气道:“晋之自觉见识浅薄,许多事还望李大人能提点一二。”
“晋王折煞老臣了。”
荣晋之举起酒杯,与礼部侍郎相碰。
正在这时,太子匆匆自侧门回殿,他脸色沉沉,似是遇了什么不快之事。
而他身后的侍从脸上有个明显的红印,此刻正委委屈屈的缩在一旁,一脸愤恨的盯着某处地方。
荣晋之顺着侍从的目光看去,掌心一紧。
那是安也今夜所坐的位置。
他们遇到安也了?
荣晋之收回杯盏,与礼部侍郎匆忙交涉几句,便悄悄朝殿外而去。
丝竹热闹声音渐小,殿外冷风一激,荣晋之脸上酒意稍散,看见殿门外站着的小桃,蹙眉问:“你主子呢?”
小桃正忐忑的四周张望,如今半个时辰已过,郡主还不见踪影,她还在踌躇要不要去找荣晋之时,听到身后问话,吓得一颤。
她回过头,见是荣晋之,连忙跪下道:“回王爷,夫人身体不适,先行回去了。”
荣晋之眉头紧锁,“出了何事?她何时回的?”
“午时皇后娘娘召见夫人时,夫人旧伤发作晕了半日,奴婢见她在殿中时脸色就不太对,这才自行回府的。”
“她回府,为何不带上你?”荣晋之眼神沉沉,声音中藏着怒意。
小桃心脏狂跳,双手害怕的微微发颤,却还是镇定道:“夫人怕误了王爷正事,便留奴婢在此等待,王爷忙完问起时,如实相告与您。”
荣晋之沉默片刻,又问:“你们今日,可遇到了太子?”
小桃点头,“是。晌午时,在皇后娘娘殿中碰面过,太子殿下还……”
小桃话语顿住,似是在思考该不该继续说。
“太子如何?”荣晋之沉声道。
“太子殿下还伸手挑了夫人下巴,调…调戏夫人…”
“甚么?!”荣晋之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他不在时,竟让安也受了这么大的屈辱!
他将手中杯盏摔碎在地,面黑如锅底,咬牙切齿道:“走,即刻回府!”
“是。”小桃跟在荣晋之身后,自心中默默祈祷。
希望王爷回去之前,夫人已经在府中了。
*
柳昏花暝,蟋声阵阵。
郁宴走的很稳,安也趴在他的背上,跟着他向前的脚步轻轻晃动,有些昏昏欲睡。
她将脸颊虚虚贴在郁宴宽阔的背上,突然道:“郁宴。”
“嗯。”他的胸腔震动。
“你为什么会学武啊?”
郁宴沉默些许,才道:“为了保护一个人。”
安也精神一震,她抬起头,目光盯住他脑后左右晃动得发梢,“不会是个女人吧?”
“……嗯。”
安也警铃大作,“那人多大了?长得如何?”
郁宴一顿,随后抬起头,似是在看天空悬挂着的星星。
静默许久,他才缓缓道:“她死了。”
安也不说话了。
她终于反应过来,郁宴是年少学武的,他口中的那个人,怕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抱歉。”她说。
郁宴沉默的摇摇头。
又走了一阵,男人的声音传来,他似乎思虑了很久,犹犹豫豫,才终于说出口,“……郡主。”
“嗯?”
“荣晋之,有时虽做事极端了些,但他是真的喜欢您。”
安也一怔,她眉头轻蹙,不懂他为何说起这个,“什么?”
“属下是想说……郡主若想挑选良人,可多多与晋王接触,晋王心怀沟壑,日后必会有大作为。郡主若跟着他,今后不会吃苦。”
“……你觉得荣晋之是良人?”
郁宴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他顿了顿,只是道:“若无良婿,荣晋之便是最好的选择。”
安也鼓起脸颊,突然伸手推了推他,“放我下来!”
安也的力气对于郁宴来说不算什么,他纹丝未动,只是有些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生气。
安也怒意上涨,又重复了一遍,郁宴才弯下腰,将她放在地上。
安也生气的上前走了几步,见郁宴还愣愣站在原地,顿时觉得委屈极了。
她没好气的回过头,凶巴巴道:“若荣晋之不是良人呢?若他会打我呢?”
“不会的。”郁宴认真的看着她,摇摇头。
“你什么都不懂,又怎知他不会?你连他的真面目都不知道!”
万千委屈涌上心头,说他是木头,他还是真是个木头,她原先做的那些事,他就半点也感觉不到么?
郁宴上前,他提起手,一点点拭去她眼角被气出来的泪花,又重复道:“不会的。”
“有属下在,郡主便不会再受到伤害。”
安也一怔。
男人的声音很轻,语气不带什么明显的情绪,自她耳畔轻轻响起,“若郡主在晋王府,属下就能……一直保护郡主。”
天上的明月,自有星星作配,他生在深渊,只能远远相看,惟愿她好。
这是他,能透露出的,最大的私心。
郁宴的语气十分认真,他的双眸不再落在别处,而是专注的望着安也,让人忍不住深陷其中。
安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下的,她突然有些后悔招惹郁宴。
他太认真了,认真到让她忍不住在心里质问自己,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安危,将这样好的人拉下水,是不是太过恶劣了?
但开弓已无回头箭,她偏过头,躲开郁宴的眸子,说:“时候不早,宫宴将散,我们快些回去吧。”
*
荣晋之回到殿中,与圣上恭敬告退之后,才火急火燎出了宫门。
回府之时,一路无言。
小桃坐在马车车厢前头,心中愈发惴惴不安。
王爷的脸色本就差,他在宫门外,见郁宴亦不在时,似乎面色更黑了些。
若是他们此番回去,郡主与郁侍卫不在府上,那后果……
小桃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更深夜半,路上行人寥寥无几,马车自街道上畅通无阻,行的飞快。
不知是谁家洒在门口的水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马蹄踏在上面,兀然溅起水花。
吴二带着几个侍从自晋王府外等候多时,他们远远望见马车驶来时,都欢天喜地的迎上前。
荣晋之爱权,每逢宫宴,便是他到处结交朝中官员的机会,那些想要巴结荣晋之的官员也会挑着这时候给他送礼。是以,每每宫宴结束,荣晋之总会带回些好东西。
那些他自己喜爱的都会放到库房存着,剩下的看不上又放不长的,便会赏给府中的下人。
从荣晋之指缝里流出的东西,对于他们这些下人来说,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宝贝了。
然而吴二他们等来的不是金灿灿的宝贝,却是荣晋之带着怒意的脸。
荣晋之挥开吴二想要上前帮扶的手,自行跳下马车,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夫人如何了?”他沉声问。
吴二一愣,本来准备好的笑脸顿在脸上,他迅速和周遭的侍卫对了个眼神,随后小心翼翼道:“禀王爷,属下没有瞧见夫人。”
“什么?!”荣晋之眉头蹙的更紧,“她还未回府?”
“是。属下守在府外多时,今夜并未遇见夫人回来。”
荣晋之猛一拂袖,直直朝偏院而去。
小桃在听见吴二说话时就觉不好,她又急又怕,手心直冒冷汗,随后踌躇很久,才咬咬牙,向前疾走几步,赶在荣晋之前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王爷,夫人许是路上出了状况,不若王爷先在此等上片刻,奴婢先去找一找夫人在何处。”
“滚开!”荣晋之听也未听,衣摆被他的动作甩的翻飞。
晋王府中平稳的气氛一滞,在场的几个低等侍从皆是噤若寒蝉,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小桃虽胆大了些,但她哪见过荣晋之这般模样,小脸吓得煞白,在原地缓了半晌才又快步跟上。
她如今满心想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安也去哪里了?她走时脸色就不太好,会不会在宫中遇到什么了什么事?
若是没有事,她如今还未回,怕是会平白惹了王爷误会。
这可怎么办才好?
晋王府内逐步亮起灯盏,自主院远远看去,偏院里昏暗一片,半点光亮也无。
吴二转了转眼,抢过身后一个侍从手中的提灯,提着给荣晋之探路,便走便小心问道:“王爷,可是宫中生了什么事?”
荣晋之阴沉着脸,没有回答,又走了片刻,他才低声道:“找几个人先去书房替我研磨,这处忙完,我要往南镜去信一封。”
“是。”吴二躬身点头,转身从容点了身后几个侍从过去,心下却很是震惊。
他是荣晋之的心腹,荣晋之投在太子门下这件事,吴二是知晓的。
就是因为知道,才觉惊疑。今夕初秋,正是太子与五皇子斗得火热的当口,荣晋之这时候与南镜通信,就不怕太子知晓,降罪与他么?
他们此番入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想着,他已经随着荣晋之走到偏院门口。
门是关着的,却并未落锁,荣晋之伸手推门进去,出声喊道:“安儿?”
等了片刻,无人回应。荣晋之双手攥成拳,怒火越发烧的旺盛。
那股源于对太子的怒意在他回府之后渐渐开始变化,掺杂上了不少怀疑。
安也不在,甚至连郁宴都不在。
他们是一同消失的么?
荣晋之忍不住想,会不会安也逃走了?亦或者孤男寡女,他们一起逃了?
一想到此,他就觉得满心怒火将他岌岌可危的理智燃烧殆尽,让他忍不住想要毁灭。
他不该对安也这么好的,他就应该打断她的腿,让她真正成为他的女人,在这晋王府中,永远永远都出不去!
还有郁宴,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怒意燃烧到极致,荣晋之反而越发冷静下来,他眼中黑沉沉的,似是含着无尽寒冰,转过身,平静对吴二吩咐道:“把府中侍卫召集起来,全力搜寻……”
话刚说到一半,却在这时,院中传来一个细小的推门声响,随后一个疲惫的女声自门外传来:“晋郎?”
荣晋之满心的怒意当场停住。
他一怔,话说到一半顿在嘴边,愕然回首。
安也衣着单薄,自门后深处一个脑袋,正疑惑的看着他。
荣晋之望着那道身影,看了片刻,声音没了先前的寒意,而是茫然道:“你在房中?”
安也点点头,“回来之时,觉得身体不大爽利,便没有点灯,先睡下了。”说罢,她揉揉眼,又问:“宫宴已经散了么?”
“并未,我先行回府了。”
“为何?”安也疑惑的看着他。
她的眸子看着荣晋之,很专注。
这让荣晋之觉得,她还是如往日那般,满满都是他,并没有其他人。
他没回答,而是快步上前,猛地推开门,将安也紧紧抱住。
安也一惊,她下意识推了推荣晋之,没有推开。浓重的龙涎香自他身上散发出来,她微不可查的皱皱眉,放柔了声音:“怎么了?”
荣晋之垂下头,将面颊埋进她的脖颈之间,随后闭上眼,轻声道:“我以为你不在。”
安也绷紧了身体,她下意识瞥了一眼屏风,随后笑道:“不在这,我在哪?你知道的,我无处可去。”
“嗯。”荣晋之点头,他喃喃道:“……幸好你在。”
他不知道若是安也逃走,他会做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