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这时候,他该到了。
小桃动作稍停,随后道,“回夫人,郁侍卫告了假,今日不当值。”
“为何?”
小桃四处看看,随后才小声道:“奴婢今早听下人房那边说,郁侍卫昨夜里受了罚,如今还在院中养伤呢。”
安也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昨个夜里,夫人睡下的时候。”
安也心头一跳,睡意全无,“伤的很重吗?”
小桃摇头,“奴婢不知。”
安也忽然想起昨夜惊醒时,隐隐闻到的血腥气。
她猛地站起身,木梳自乌发滑落,掉在地上,“我得去看看他。”
*
许是昨夜里她的话起了效果,荣晋之今日一早便出了门,安也让小桃在偏院等着,自己拿着伤药前往。
她熟清熟路摸进郁宴院子,花坛中原先那株不大的桂花长高了不少,枝叶上的白色小花开了满树,香气比以往还要浓郁一些。
就算如此,也掩盖不住自房中飘出的,浓重的血腥气。
安也皱起眉,快步向前。
她的指尖刚碰到房门,一个声音便自内传出:“别进来。”
安也一顿。
她抿抿唇,轻声开口:“郁侍卫?”
房中传出几声压抑的喘息,随后那男声紧接着又重复道:“……别进来。”
安也扬了扬手中的雪白瓷瓶,“我来给你送药。”
刚说完,她才意识到隔着门,郁宴不可能看得见,又讪讪收回手。
“不必……”郁宴嗓音中带着轻颤,“我无事,郡主请回吧。”
听他如此,安也更不可能走了。
她试图推了推门,见门未锁,便一使力,将门直接推开。
郁宴的房间并不大,只简单整齐的放了一张木桌和一张床,只需站在门前,就能将房内摆设一览无余。
正对着门处,仅容一人酣睡的窄榻上,正斜斜躺了一个衣衫半褪的男人。
他黑发散落,如瀑一般散在榻上,身上常常穿着的黑衣被规矩叠起放在床脚,只需一条雪白的亵裤。
交错的伤口条条排布在他紧实的胸膛上,有些已经上了药,有些还在流着血。
染血的布条堆在榻上,男人脸上却不见痛色,姝色清冷。
郁宴未曾想她真的能进来,呆愣一瞬,随后迅速捞起身侧黑衣,披在身上。
安也也没想到能看到如此景象,她面上红透,结结巴巴道:“我,我……”
说到一半,她又意识到,自己本就是来给他上药的,既要上药,便要脱衣。
安也稳稳心绪,正色道:“我给你上药。”
昨夜挨了罚,又在外站了一夜,郁宴身上不剩多少力气,他惊诧的看着安也,手足无措,“郡主请回!”
安也没听,直接走上前,“你后背伤的最重,若无人帮忙,是想伤口溃烂而亡吗?”
“……属下自有办法。”
“据我所知,你在这府中唯一的熟人,还在因为那刺客的刀伤在床上躺着,你有什么办法?”
“……”
“只是上药,我不会做什么。”安也伸出手,作势要揭开他的衣裳。
郁宴下意识往一旁躲,钻心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别动。”安也怕他再牵动伤口,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这个距离,她稍不注意,就会跌进他怀中。
郁宴不敢动了。
女人身上的馨香气息围绕过来,她目光莹亮,一点点将黑衣挪开。
郁宴能感觉到那双手自他身上拂过,手掌所到之地,皆冒起一层细细颗粒。
他垂下头,看向那只莹白的手。
那只手白皙无暇,指腹没有穷苦人家常年做活留下的粗茧,骨节包裹在细腻皮肤之下,是只有常年养尊处优才能养出来的红酥手。
与他粗糙的掌心截然不同。
郁宴没办法将这样美好的女子与淤泥中的自己联系到一起。
……他应该推开她的。
郁宴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道,推开她啊,他们之间,不该如此的。
他浑身污血,不配被这样对待。
但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一般僵在原地,带着滚烫灼人的温度,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灼烧殆尽。
他想,如若真的有地狱,这是不是他被拖入十八层之前,所产生的,自欺欺人的幻觉呢?
郁宴身上的伤口远远看着就觉可怕,离近了看,更觉骇人。那打下来的鞭子上似乎还有些尖刺,打在他身上,竟是硬生生将皮肤划开的。
打人者没有留力,自鲜红糜烂的血肉里,还能隐隐看到白骨。
安也想,这该有多疼啊。
她坐在榻沿,指尖沾上药膏,自他伤口处轻触。
掌下的男人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发着抖。
安也轻声发问:“既然伤的这样重,又何必守夜?”
郁宴没有说话。
他背对着安也,面孔隐入黑暗,让人窥不见他如今的模样。
斜阳照进房内,映出房窗的轮廓,郁宴觉得自己身上渐渐升起一团火,那火自被微热指尖触碰处升起,燃过她碰的所有肌肤,让他忍不住战簌。
房中寂然不动,只剩衣角摩擦声在沙沙作响。
“郡主。”
安也“嗯”了一声。
郁宴:“今日之事,不必告诉荣晋之。”
安也顿了顿,随后才答:“自然。”
郁宴:“郡主日后,不必对属下这般好。”
安也:“为何?”
郁宴:“郡主千金之躯,属下不过是个侍卫。”
安也自嘲笑笑,“你看我如今,有郡主的样子么?郁宴,我还不如你。”
郁宴沉默地摇摇头。
一瓶药膏抹完,安也又打开了另一瓶。
手举的有些酸,安也怕他疼,想着转移他的注意力,便问:“郁宴,你为何要跟着荣晋之呢?”
这是她甫一穿来,就想不明白的问题。
郁宴沉默了很久,就在安也以为他不会回答之时,他才开口,“……他救了我的命。”
安也偏过头,示意他继续说。
郁宴仰起头,黑发被门窗的倒影分割成两块,一块浓稠如黑夜,一块则在暖阳下熠熠生辉。
“我少时,过的并不好。”他的眸光昏暗,似是陷入回忆,“十二岁那年,我被人追杀,受了伤。”
“那时正值寒冬腊月,我又冷又疼,为了摆脱追我的人,逃到了边境。那里刚结束了一场战斗,尸身遍地,我踏过一个个尸首,找到了一处山洞。”
“我支撑不住,昏迷在地,醒来之时,便看到了荣晋之。他将自己身上的粮食给了我,还给我水喝。”
“你为了报答他,便跟着他了?”安也问。
郁宴摇摇头,“我无处可去,只能跟着他。”
安也笑起来,“这倒是和我有些像,我也无处可去。”
“不像。”郁宴转过脸,看向安也,“郡主,你并不了解真正的我。所以——别靠近我。”
今日阳光正好,其实并不冷。但安也却在他的声音中,听出了骨子中的自厌与严寒。
背上的伤口已经尽数抹完,安也用干净布条擦过手掌,抬眸,目光与他交汇在一起,“这世人没有圣人,每个人都有错。我不了解你,你难道就了解旁人吗?”
不等郁宴回答,她又问:“你了解荣晋之吗?”
郁宴愣了愣,“我不必了解,他救了我的命,我便不会背叛他。”
他刚说完,外头院门忽的被敲响,一个侍从自院门喊道:“郁侍卫!府外有个官家小姐,吵着要见你。”
房中莫名的气氛被打散,郁宴回过神,伸手拢上衣衫。
他清了清嗓,朝门外问:“是谁?”
“奴才瞧着模样,有些像是赵家小姐。”
郁宴想了想,没有在脑中寻到赵家小姐对应的面孔,便道:“劳烦你去回一句,我受了伤,怕是无法见她了。”
那侍从声音焦急,没有退走,还是又道:“那赵家小姐衣衫凌乱,正在府外闹着呢,奴才刚才听她喊,若是郁侍卫不出来见她,她就要自裁在晋王府门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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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自己应该杀了他◎
那侍从说的急迫, 郁宴挣扎着起身,却被安也又按在榻上。
“你别动,我去。”
她站起身, 稍稍整理下头发, 便推开门, 朝外道:“出了何事?”
“夫, 夫人?!”院门外的侍从明显是识得安也的声音的,闻言一脸震惊。
隔着院门,侍从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但这大清早的,谁来告诉他,为何郁侍卫的院中, 会传来夫人的声音啊?!
安也上前打开院门,正见门外站了个精瘦矮小的年轻男人, 他此时佝偻着身子, 正傻愣愣的出神。
“出了何事?”她又问了一遍。
侍从回神,这才连忙行礼道:“参见夫人, 具体情况奴才也不怎么清楚, 只知道赵家小姐似乎是从家中私自逃出的, 看那情形, 似是不见郁侍卫,便不肯罢休了。”
“领我去瞧瞧。”
“是。”侍从转身带路。
行至一半, 安也突然道:“我闻郁侍卫是为救我之事受罚, 心中难安, 便想着来给他送些伤药……你可明白?”
侍从一愣, 随即连忙道:“奴才明白, 夫人仁心!”
他用余光偷偷瞧了安也一眼, 自心中咂摸了一下嘴。
郁侍卫可真是幸运,受了伤都能有夫人这般绝色亲自送药。
若是换成他,就算去上半条命,想来也是值得的。
平明日升,正是早市开市之时,晋王府外的动静,已然引来不少人。
府外门庭若市,众目睽睽之下,那赵家小姐也知没了面子,安也赶到时,她只是沉默站在府外,并未再闹出什么动静了。
“让一让,夫人来了。”那侍从拨开门前堵住的侍卫,喊道。
那名称作赵家小姐的女子身着淡青长衫,发髻有些凌乱,几缕黑发垂落,正正好将她不大的面孔遮住一半。
她闻言抬头,安也这才看清她的模样,随即不留痕迹的挑挑眉。
还是个熟面孔。
这位赵家小姐,便是在游湖宴上,跟着张翠翠一起挑事的三人之人,那名叫做‘月儿’的贵女。
相比起先前的娇美模样,她如今双眼红肿,面容憔悴,看着实在落魄。
“赵姑娘,可愿与我进府细说?”安也开口道。
见是她,赵月儿咬了咬唇,挣扎片刻,还是红着眼倔强道:“多谢安郡主。不必了,我在此等候郁侍卫便好。”
“那真是可惜,郁侍卫昨夜受了伤,如今还在榻上躺着,怕是见不了你了。”
“什么?!”赵月儿一怔,随后急急问道,“他怎么样?伤的可重?”
“晋王府私事,赵小姐若是一直站在府外,怕是无权知晓了。”
赵月儿一咬牙,“好!我跟你进去!”
她上前几步,踏入门楣,随着她动作,她手中原本被衣袖掩饰很好的东西便被暴露出来,安也定睛看去,却发现那竟是个系好的粗布包裹。
包裹虽不大,但看着却有些重量,形状不大平整,大抵是装了不少物件。
她皱眉轻皱,转身与赵月儿半排前行,试探着问:“赵小姐这是……在家中受了委屈?”
赵月儿警惕看她一眼,抱紧了手中的包裹,没有答话。
安也此番便确定,她那包裹里,怕是些金银细软无疑了。
那日游湖之后,她一直被困在晋王府出不去,对于后事也不甚清楚,只依稀听秋兰说起过,昭仪公主和张翠翠三人都被禁了足。
如今公主禁足令都还未解,怎么这个赵月儿倒是跑出来了?
她转头,对身旁侍从吩咐道:“去前厅,先给赵姑娘沏壶茶。”
“不必。”赵月儿接口道:“请安郡主带我先去看一看郁侍卫吧。”
安也恍若未闻,对侍从抬颌。
侍从点头,领命而去。
他走后,路上便只剩安也和赵月儿两人。
安也停住脚步,转脸,目光落在赵月儿脸上,对她道:“赵姑娘,此处无人,你大可以与我说清楚,你此番来找郁宴,是欲何为?”
“我……”
见赵月儿神情躲闪,安也又道:“郁宴受伤,你要清楚,如今只有我能帮你。”
这话正戳赵月儿痛处,她垂着头,挣扎片刻,随后直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声道:“还请安郡主救我一命!”
“你说。”
“安郡主,我知那日游湖,陷害你之事是我的不对,我如今在这京城之中名声尽毁,也算是我的报应。”她上前膝行几步,抱住安也的腿,“这些日子,我早已悔过,但赵家怨我为家族蒙羞,要将我嫁去给一个九品芝麻官续弦……”
“那人已是不惑之年,哪里和我配得?!安郡主,我已然没了办法,你求求你,你去帮我给郁侍卫带句话,就说、就说我已经自家中带出细软,他若是愿意,我便以身相许,这些个银钱,就当是我的嫁妆!”
安也听得眉头紧皱,“赵小姐,你是想让郁宴去你府上提亲?”
赵月儿心悦郁宴这件事,安也在当日便看出来了。只是郁宴常在晋王府待着,与这赵月儿无甚交集,到底是如何让这贵女将他视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
莫不是,这木头表面上对她冷淡,暗地里却是对这赵家小姐有另一幅面孔?
安也莫名有些气闷。
她冷声道:“你做的这一番打算,可问过郁宴的意思?”
“我今日,便是来问的。我如今身上钱财已然够我们二人生活,郁侍卫今后不必再做侍卫,想来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即不必为奴,又平白得了银子和美人,这确实是个难遇的好买卖。
但这天底下,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用买卖来交换的。
安也伸手,拉了拉地上跪着的赵月儿。她似乎在赵家时已经抗争了一段时间,身子很是虚弱,安也不费多少气力便将她拉了起来,“郁宴不会答应。”
赵月儿面色不虞,“安郡主没有问过郁宴的意思,怎知他不会答应,如此意思,是不愿意帮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