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伯母给她买的最后一双棉鞋了。
方夏忽然特别想她,特别特别想。
她低头刷着棉鞋底,掉下去的眼泪落在棉鞋上。
这几天都是阳光晴好的天气,方夏盼啊盼到除夕那天,方爸爸让她带着方宇龙贴春联。
方夏朝他张开手心,“给钱!”
方爸爸吹胡子瞪眼,“你不是我方家人?让你贴个春联还要钱。”
“嗯。”方夏点头认同,“还有压岁钱,我和方宇龙要一样的。”
方宇龙听钱飞跑过来,“爸爸,爸爸,我也要钱,我也要钱!”
方爸爸从兜里掏出五十拍方夏手心,“压岁钱,一样的!贴春联没有,熊孩子,贴个春联还要钱,出去问问,哪家给钱?!”
这是方夏一年里能收到的最大面额零花钱,小心翼翼地装兜里,再朝他张手,“再给我二十。”
“干什么?!”
“我一会儿要去墓地看大伯母,给她买束花,过年的花很贵。”
可能是心虚或者理亏,方爸爸脸色缓和很多,又掏出五十给她,沉重说:“再买点好吃的,去陪她说说话,年初三我们再去看她。”
方夏冷呵一声,就是心虚不敢今天多去看一趟呗。
方夏带着方宇龙贴春联,贴完吃饺子,现在不让放鞭炮烟花,年味都淡了许多。
她揣着一百块巨款出门。
赵西延早等在楼下了,他穿的非常正式,白西装红领结,头发做成蓬松微卷的状态,微分处留下几根刘海,打扮的像明星走红毯,挺拔帅气,青涩又成熟的感觉。方夏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赵西延其实是个富家少爷。
“除夕快乐。”赵西延开心说。
“除夕快乐。”他今天生日,方夏想对他喜气一点,笑一笑,但可能是心情不轻快,笑出来的表情有点怪怪的,很不和谐,她自己也感觉到了。
赵西延怕怕说:“你还是对我臭脸吧,我挺习惯那个的。”
这句话把方夏逗乐了。
“生日快乐。”
赵西延非常正式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表,低头看着上面时间,嗯声片刻,郑重说:“再等等,再过四小时三十五分十八秒,我就可以和你说同乐了。”
方夏惊喜捂嘴尖叫。
赵西延勾着手中表链,扬高手臂,喜眉笑脸得意洋洋:“怎么样?小爷我修好了!”
“好厉害!”
今天晚上天阴,可能一会儿还要下雪,但路灯很明亮,方夏看见表盘上走动的指针分针,连声夸赞:“好厉害!真的很厉害!”
赵西延嘴角的笑都快咧到耳后根了,颠颠手指,“新年礼物!”
方夏伸出双手捧在胸前。
赵西延手指慢慢落下,先放表头,细链慢慢垒上去,非常缓慢庄重和正式的交接仪式。
方夏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摸着表壳,表针真的在走,放到耳边,也能听见表针走动的咔哒声,她满心欢喜,双瞳异常明亮地望着赵西延。
这一刻,就算她不说,赵西延也能感觉到自己在她心中的伟岸,可能和神明一样圣洁耀眼。
他补充说:“是我亲手修好的。”
“你真的好厉害。”
方夏完全就是星星眼的崇拜。
赵西延非常受用,心里美开了花。
他想骄傲地说其实一点都不难,他都没找修表匠,自己看书就修好了,但又担心她会把这种眼神收回,还是偷偷咽下张狂的话。
他招个出租车,带方夏去酒店。
赵西延十八岁的生日宴是在酒店办的,一个小型宴会。
酒店大门口豪车云集,方夏走路喜欢观察,经常看到路上有豪车走过,她起初不认识,都是贺啸磊指着给她介绍,最后总要来一句:“等以后我有钱了,我也要买一辆这样的,然后娶你的时候,排成车队。”头几次方夏会直接骂他吹牛逼,次数多了,她懒得搭理,随贺啸磊怎么说。
但那些豪车都是单个的,还没有见过这么多汇聚到一起的,方夏都不知道,这个小城有这么多豪车。
又想起来之前赵西延给她解释的,这些年的发展,小城已经不再是小城,都有城市副中心了。
到光线明亮的酒店门口,方夏忽然想起来,停下脚,低头看她的鞋。
她刷过了,很干净,但破旧的样子和今天的场合格格不入,还有她身上早就洗旧的棉衣,单看着就能知道已经跑棉,她进去不会让里面的人以为她是去要饭的吧。
赵西延回头看她,“方夏,我给你准备的有衣服,你想不想换?”
方夏摇头,温声平静说:“不用换,我觉得我也不用进去了,我给你说一声生日快乐,今天就已经成年,是个大人了。”
赵西延觉得,她现在的声音特别温和平静,他没有听过她这么无波无澜地对他说话,他经常故意惹她,她说话基本都是带气或者鄙视他的,偶尔会特别开心地笑。
赵西延心跳忽然快起来,不是心动,是心慌,特别慌,他对方夏心动的时候都没有跳这么快过。
“衣服在楼上,我先带你上去。”赵西延伸手去抓她袖子。
方夏侧身躲开了,门口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可能都是来参加赵西延生日宴的,方夏觉得他不适合在门口和她拉拉扯扯。
“我一会儿还有事儿呢,你先进去吧,你刚才去找我,是不是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什么时候开始?别让客人久等了。”
“我爸妈在里面,他们都会招呼,用不着我。”
方夏左右侧身躲,赵西延紧跟着左右抓,外人看起来,像是一对闹别扭的小情侣。
赵西延终于抓上她袖子,隔着棉衣握紧她手腕,很细的一把,也特别凉,“你冷不冷?手腕怎么这么凉。”
方夏摇摇头,“你快进去吧,我进去也没什么用,我一会儿还有事儿呢。”
赵西延不松手,“什么事儿?很急吗?”
“我要去找我大伯母,和我大伯母说说话,今天除夕,她自己一个人很孤单,而且时间太晚的话,赶不上回来的末班车。”
赵西延刚想说她大伯母不是去世了吗,蓦地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他拽着她的胳膊往里走,“那你先进去吃一块我的生日蛋糕,等一会儿结束了,我送你,陪你一块去看大伯母。”
方夏生气叫他:“赵西延!”
赵西延挠挠头,头发已经被定发喷雾固定住了,挠不到头皮,弄得他心里面也特别不爽,“方夏,我这辈子就这一次十八岁生日,我就想让你陪我过,想让你见证,以后我回想起来,里面都有你的身影,好不好?”
方夏抿抿唇,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和鞋,固执说:“我已经和你说过生日快乐了,我们今天也见面说话了,是有我的。”
“但是仪式上没有你啊。”
赵西延恳求说:“如果你是担心衣服,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不是特别扎眼的,很平常的衣服。”
“而且。”赵西延觉得他有必要摆上王牌了,虽然他十分不想,这样会显得他在方夏心里的分量非常轻,“我邀请了很多同学,他们也在里面,大家都一样的。”
赵西延清晰感觉到,方夏手腕挣扎的力度小了一半。
他松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又特别堵得慌,“我先带你上去换衣服,不从宴会厅上去,其他人都看不到。”
“……嗯。”方夏轻一点头,犹豫着同意了。
赵西延心情沉重地带着方夏进去。
一门之隔,里面是和外面的冰天雪地不一样的温暖如春,方夏从没有在冬天感受到过这样的温暖,一路从大堂走到电梯,她在外面快要冻僵的脚,已经基本恢复成该有的温度。
赵西延怕方夏会走,始终攥着她的手腕,进电梯也是,有外人进来,他带着方夏向后靠一靠。
外面进来的人看他们的目光有些微的不一样,方夏不自在地挣了挣,小声轻语:“你先松开我。”
赵西延也低声暗语:“别动。”
前面人怪异地往后瞅瞅。
第29章
赵西延给他一眼傲慢, “看什么看?”
没看过小情侣闹矛盾?他在心里暗暗补充。
前面人无语扁嘴,扭回头去。
赵西延带着方夏去了十八楼1818号房,从房号方夏就能看出来, 是专门给赵西延订的。
衣服就摆在床前的柜子上,装在盒子里,赵西延打开盒子,衣服亮给方夏看。
确实是街上比较常见的深棕色羊羔毛外套,方夏手摸上去, 非常柔软厚实, 裤子是乳白色加绒针织阔腿裤,垂坠感很好, 脚上一双短腰小皮鞋, 但质感都比街上卖的要好太多,赵西延买的应该不便宜。
方夏都是第一次摸到。
赵西延还贴心地准备了浅棕色打底衫。
衣服都摆到床上,赵西延朝门口走,“我先出去, 你换好了就出来。”
方夏很久没有穿过这么柔软厚实的衣服, 房间内没有全身镜,她到落地窗前, 晚上黑乎乎的窗户清晰照映出她现在的模样。
第一眼看见, 方夏脑子里冒出楚雨荨在美特斯邦威的那句话:照镜子的时候,我都不知道里面那个女孩子是谁。
以前她听同学讲玩笑似的玩这句梗, 现在她好像成了那个笑话。
区别确实很大。
方夏没穿过这样比较端庄轻奢的衣服,以前就算是大伯母给她买衣服,也只是在商贸大市场里面买, 那里的衣服样子很多,也特别便宜。
穿上这身精致贵气的衣服, 好像她的气质都变了,是个富裕家庭中长大的娇小姐,和房里的豪华装饰都和谐起来。
但方夏心里很不舒服,说不出来的别扭,她很想把这身衣服给剥下来,这是不属于她的。
方夏打开门出去。
赵西延原本背对门口,听见开门声转身,眼睛瞬间一亮,漆黑瞳孔星星闪烁一样刺光,方夏觉得是廊顶灯光的缘故。
赵西延双手卡腰,脸上漾开明媚笑容,“真好看,我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
“嗯。”方夏很赞同,她穿上之后气质都变了。
赵西延带着方夏下楼,去六楼宴会厅。
里面灯火辉煌,衣香鬓影,宾客在舒缓的音乐声中攀谈闲聊,都在等着今天的主角登场。
赵西延带着方夏甫一出现,便被这场宴会的的负责人捉住,他一脸焦急说:“哎呦我的个少爷,你到底去哪儿了,怎么才来?!”
“我没去哪,我就是去接个人。”赵西延丢开他的手,“着什么急,还没到时间呢嘛不是。”
“那也差不多了啊,就剩十分钟了。”负责人还要去抓赵西延的胳膊,他带着方夏快速离开,“我先送你过去,那都是我以前的同学,应该有你认识的。”
方夏不想去。
虽然在学校都是穿校服,没人能从她的衣服上辨别家境,大家也都不注意鞋子,但方夏自己心虚,她穿着这身不属于她的,像是偷来的衣服过去,就是灰姑娘穿上不属于她的水晶鞋,她很担心会受到大家的嘲讽。
赵西延安慰她:“你穿这身很漂亮,真的,他们还会夸你呢。”
“你的同学我都不认识。”
方夏始终不愿意过去,甚至想逃离,赵西延抬头眺望一圈,没看到陶可非和杨崎,只好带着她去角落无人处,给她拿了点甜点,他知道方夏喜欢吃,还给她端了杯香槟,“很好喝,不醉人,你可以尝尝。”
方夏坐在沙发上吃东西。
甜点模样做的十分精致,比以前大伯母和贺啸磊给她在路边甜品店里买的好吃太多,很甜,但不是路边店里那种像是加了糖精的劣质甜味,是恰到其份的香甜,丝毫不腻,方夏跟着赵西延吃了这么多顿好的,也明白了,同一种东西,便宜和贵,出来的质量简直天差地别。
有摄像转到这个地方,方夏想放下雪媚娘,摄像大哥打个尔康手告诉她不用停,按自己最自然的方式来就好。
但方夏吃东西的速度还是慢下来,小口咬着,秀气端庄一点。
摄像大哥推进镜头,问她:“你是赵西延的同学吗?”
“嗯。”方夏点头。
“一个班的吗?”
“不是,我们没一个班过,只是一个学校。”
“你想对他说什么?”
“祝福吗?”
“什么话都可以。”
方夏努力想了想,“祝他以后……前程似锦,一生富贵,心想事成,幸福安康。”
“都是好词儿啊,赵西延也会祝福你的。”
摄像走了,方夏吃的有点渴了,端起那杯香槟品尝,入口冰凉的感觉,应该冷藏过一段时间,酸酸甜甜的果酒味道,但有酒味,她还是不太喜欢。
尝过两口,方夏就放下杯子。
她没有酒量,以前贺啸磊哄她喝过啤酒,他喝一打脚都不虚的度数,她半瓶就晕晕乎乎,当时就他们两个人躲在小院里偷喝酒吃烧烤,要不是大伯母突然出现,她可能就被贺啸磊偷亲了。
第二天睡醒了,方夏很生气,一个月没有搭理贺啸磊,也是那一个月,让周晶晶以为她和贺啸磊闹掰了,才敢肆无忌惮地带着一群跟班当众欺负她,扯她内衣。
“……我说了,我没有指甲,我怎么抓伤她?你要是不信,你现在让我抓你耳朵试一下?!”
可能是怒意升级,争吵声变大,方夏忽然听见陶可非愤怒的声音。
脚指头也能想出来,是陶可非在和杨崎争吵。
杨崎也气了,低声严肃说:“不论如何,钱慧慧耳朵受伤是因为你们在水里发生争执,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去看看她。”
陶可非的声音忽然带了哭腔,“杨崎!我是不是给你说过,钱慧慧在我这是个坏人,仇人,我讨厌她,她受伤我高兴还来不及,我怎么可能去看望她!”
“这么说,你承认钱慧慧是你抓伤的了?”
“我没有!我陶可非从不撒谎,做过就是做过,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你真讨厌,我讨厌死你了!”
陶可非捂着嘴跑出来,刚出阳台,就撞见坐在沙发里吃甜点的方夏,在眼眶里打晃的泪珠子当下就憋不住地掉下来。
与此同时,台上忽然响起主持人的声音,赵西延的十八岁生日宴开始了。
方夏怀里趴着陶可非,耳边全是她的哭声。
她双手僵硬,浑身都僵硬,不知道怎么办。
她不会安慰人。
方夏抬头找杨崎,他别过脸,方夏以为他是不想管,不想搭理,突然见他去拦路过的服务生,找他要餐巾纸,拿到手里,掰开陶可非握紧的拳头,将纸塞她手里。
陶可非气得扔地上,拳头紧握。
杨崎重新使劲掰开,塞进她手心,“最后一次。”
陶可非接住了,自己擦擦眼泪。
方夏看着她裤子留下的一小块湿润水迹,心里叹气,脏的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