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上氤氲的水汽渐渐散去,照出一张过分苍白柔弱的脸。
心不在焉地吹干长发,想到明天要跟阿约一起去拜访她的父母,云畔还是决定稍微意烈幌伦约海于是敷了张面膜。
出去的时候,阿约刚好出门,说去楼下的便利店买点宵夜。
躺在床上专心致志地敷面膜,云畔快要睡着的时候,接到了方妙瑜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国。
两人聊了一阵子,她脸上的面膜也差不多干透了,方妙瑜仍然认为非洲这个地方贫穷又落后,不值得专门飞过来旅行。
不过聊到最后,她还是说:“我知道你一直想去非洲玩,这趟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千万记得做好防护啊,别被什么毒虫毒蛇咬了,玩完了就赶紧回来,那边的医疗条件很落后的,连小感冒都能死人。”
挂了电话,云畔坐在床边发呆,良久,忽而想起什么,又从包里拿出那个红色笔记本,摊开放在膝盖上。
借着床头灯,她从第一页开始往后翻,许久,终于在某一页泛黄的纸张内侧,看到一行潦草字迹――
「再见周唯璨一面。」
这句话是她在迄今为止最绝望难捱的一个夜晚写上去的。
应该是一个雨夜,她失魂落魄地走在马路上,浑身湿透,哭肿了眼睛。
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云畔拿起笔,认认真真地在后面打勾,同时后知后觉地发现,至此,这个笔记本上记载的所有愿望,竟然全部完成了。
她合上笔记本,走向浴室。
房间里一片死寂,透过那面半身镜,她恍惚间看到自己的肩胛骨上撕裂出了一对血淋淋的翅膀,也看到自己终于变成了一只真正的、轻盈的、自由的鸟,可以无拘无束地飞去任何地方。
慢吞吞地打开化妆包,云畔从里面翻出一把小巧的,锋利的修眉刀,取下保护套,右手握着那把修眉刀,慢慢地靠近了自己的左手手腕动脉。
这一刻她出乎意料地平静,除了解脱,没有任何感觉。
活着实在太难,死最简单。
就在那把修眉刀割破皮肤表层的瞬间――
门外响起“滴滴”的机械声,阿约刷了房卡进来,笑着问:“这都多久了,你怎么还没洗完?”
脚步声愈来愈近,在她伸手推开浴室门的那一刻,云畔如梦初醒般放下修眉刀,将自己渗血的手腕不着痕迹地藏在身后。
“洗完啦?那就出来吃东西,等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阿约看着她已经吹干的长发,没有多想,催她出来。
用化妆棉把手腕处的伤口胡乱裹好,她换了身长袖睡衣,拉下袖口。
出去的时候,茶几上已经被各类食物塞得满满当当,有当地特色的街头小吃,还有一盘水果三明治。
她们坐在一起吃宵夜,聊着明天的行程。
云畔心不在焉地听阿约说话,时不时回应几句,心里却想,刚才实在是太冲动了。她不应该死在这里,会给阿约添麻烦。
身体无意识地重复着咀嚼吞咽食物的动作,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多少,也没尝出什么味道。
/
夜里,云畔睡不着,于是偷偷起床吃了两粒安眠药。
服过药之后,意识变得昏昏沉沉,模糊而扭曲,如同往常那样,她沉沉睡去。
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总之,她是被阿约大呼小叫的声音吵醒的。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云畔还有些茫然,不过很快就皱着眉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她的腹腔正在剧烈绞痛,像有一把剪刀在来回戳刺,身上也很痒,她忍不住伸手去挠。
而阿约则是一脸惊慌,语无伦次地告诉她,她的皮肤又红又肿,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出了密密麻麻的红疹。
晃了晃脑袋,云畔终于反应过来,昨晚吃的水果三明治里,内馅有菠萝果肉,不过当时她心事重重,没注意到。
她对菠萝过敏。
简单地洗漱过后,清晨八点半,阿约火急火燎地开车带她去医院。
一路上阿约都在念叨,说这里的医院条件非常落后,让她将就将就。
大概半小时后,她们抵达目的地。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云畔下车,望着眼前破旧简陋的两层砖房,以及上面用喷漆喷出来的“Moshi Hospital”字样,仍然感到不可置信。
她想起教授曾在非洲历史课上说过的,由于坦桑尼亚的医疗基础设施落后,当地人的平均寿命都很低,仅在四十八岁左右。
唯有亲眼所见,方知此言非虚。
阿约扶着她走进一楼门诊入口。
大厅的长椅上已经坐满了人,基本都是妇女和小孩。云畔是一个很难共情的人,可是此时此刻,看着那些孩子瘦骨嶙峋的身体,黯淡无光的眼神,实在无法视若无睹。
肉.体上和精神上,究竟哪一种痛苦更痛苦,哪一种绝望更绝望。
耳边传来阿约不忍的声音:“这里的自然条件和医疗设施都跟不上,疟疾和鼠疫之类的传染病肆虐,孩子平时营养跟不上,免疫力很差。只要染上传染病,就有可能致死。”
云畔就在此刻想起,入学不久,阿约在聚会上喝了点酒,拉着自己聊人生聊理想,最后有些落寞地说,其实她不像大多数留学生那样,有着什么远大志向。如果学校没有给她奖学金和贫困补助的话,她打死也不可能出来留学。
腹痛愈发剧烈,皮肤也有被灼烧的错觉,云畔强打精神安慰了她几句,昏昏沉沉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良久,阿约把她叫起来:“走吧,到我们了。”
不像国内的医院细分出来那么多科室与诊室,这里的门诊部总共只有一个房间,非常好找。木门好像坏了,锁不上,于是在横梁上挂了一条蓝色布帘,用来保护病人隐私。
云畔难受得厉害,在阿约的陪同下,掀开布帘走进诊室,没什么力气地坐在椅子上。
旁边的阿约简明扼要地向医生陈述病情,对方边听边点头,而后说:“跟我到注射室来吧。”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起头。
那一瞬她甚至有种耳鸣的错觉,只觉得耳朵里面嗡嗡作响,除了这个声音之外,什么都听不到了。
穿堂风掠过,蓝色布帘微微晃动,周唯璨就坐在逆光的方向,漆黑眼瞳望向她,神色平静。
没有任何久别重逢该有的情绪波动,是真的、活生生的、冷冰冰的,周唯璨。
第3章 别对我说谎
没有穿白大褂,也没有挂胸牌,可是此时此刻,他就坐在这间诊室里,手边搁着病历本,胸前戴着听诊器,千真万确是一名医生。
云畔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出了什么差错,周唯璨大学时读的专业明明是天体物理,辅修的是应用数学,未来的就业方向也跟医学毫无联系……怎么会莫名其妙跑到这么落后的地方来做医生?
耳边听到阿约小声说:“哇,竟然又碰见他了,好巧啊。”
而后又轻松道,“既然有熟人在,我就放心了。快去吧,不打扰你们叙旧啦。”
被周唯璨带到隔壁注射室的时候,云畔心里仍旧没有实感,于是用力咬了一口舌尖,疼痛立竿见影,提醒她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
皮肤仍然又红又肿,脸颊痒得她很想伸手去挠,虽然这里没有镜子,也不难想象自己现在有多狼狈。
或许是因为比这更糟糕更不堪的模样也早就被他看过无数次,云畔并没有感到窘迫。
窗帘已经脏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中间破了一个洞,遮不住刺眼阳光。
周唯璨背对着她站在药品柜前,动作熟练地配药。
她忍不住问:“你怎么……改行做医生了?”
“没改行。”
周唯璨戴上一次性手套,语气随意,“这里医疗条件不发达,很缺医生,我跟着之前过来援助的医疗队学了一段时间,半吊子而已。只能在人手不够的时候过来帮帮忙,应对一些简单病症。”
这一点和六年前没什么不同――
这个人无论说着多么不可思议的话都轻描淡写,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做出什么让旁人无法理解的选择,都没什么不对。
云畔抬头看着他,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命运实在难测,他们原本不该再见面的。她确定周唯璨心里也是这么想。
少顷,他端着医用注射盘走近,挡住了四面八方涌进来的阳光。
房间变暗了,走廊里偶尔传来脚步声,又很快消失,周唯璨低头,将止血带绑在她手臂上方的位置,又将已经配好的药注入针剂。
阳光似乎有温度,滚烫地烙下来,映出她白皙到近乎透明的皮肤,和手肘中间脉络分明的青色血管。
用酒精棉球在她血管处消毒的时候,周唯璨忽然开口:“过来玩的?”
云畔点点头,侧过脸不去看针头,没有多说,反而问,“昨晚,你真的没认出来我吗?”
话音未落,他已经又快又准地将针头推入皮肤表层,手很稳,似乎经验丰富。
周唯璨摘下那条止血带,丢到一旁,口吻平淡:“这么多年没见过了,突然在这种地方碰到,第一反应都会觉得自己认错人了吧。”
也是。
毕竟是说过再也不见的人。
就算认出来了也不想承认吧。
他们不是能够寒暄叙旧的关系,也早就已经无话可说了。
云畔安静片刻,转移了话题,“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挺好的,”药剂推完,周唯璨利落地拔针,用棉签替她摁压伤处,“你呢?”
终于把头转回来,她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熟悉又陌生的脸,良久才动了动嘴唇,“我过得不好。”
几乎就在她开口的同时,走廊里响起小孩的哭闹,和大人手忙脚乱的安抚。
显然周唯璨并没有听见她的声音,更没有追问,把用过的棉签和针头丢进一次性垃圾袋,随即毫无留恋地往外走:“半小时后皮肤会开始消肿,红疹也会褪,走的时候去药房拿一盒抗过敏口服药。”
顿了顿,瞥见她过分苍白的脸色,又说,“再挂瓶葡萄糖吧。”
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云畔没有动,仍然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几分钟后,便有护士进来,给她挂上了一瓶葡萄糖。
窗外绿色树影沙沙作响,夹杂着阵阵蝉鸣,她清楚听见门外的交谈声。
“医生,怎么样了?我朋友没事吧?”
“没事,回去记得按时服药,清淡饮食。”
“那就好那就好,谢谢医生啦。”
阿约连连道谢,又叹气道,“昨天还好好的呢,也不知道到底是吃错什么东西了,一下子就过敏得这么严重。”
空气里有片刻静默,那个声音随后响起,“她菠萝过敏。”
伴随着阿约恍然大悟的声音,门内的云畔眼皮重重跳了一下。
原来他还记得。
回忆就在此刻重新变得鲜活,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不讲道理地将她吞吃入腹。
云畔闭上眼睛,思绪穿过重重迷宫,最后回到十八岁生日当天。
她任性地在生日party上抛下了谢川和方妙瑜他们一群人,偷偷跑到出租屋门口等他。
从黄昏等到黑夜,他终于回家。
那晚周唯璨带着她满大街乱逛,江城不大,繁华地段也不多,寒冬腊月的天气里,临近零点,终于找到一家还没关门的蛋糕店。
柜台里的蛋糕已经卖得七七八八,他挑了最后一个卖相还过得去的水果蛋糕,结了账。
他们面对面坐在冷冷清清的店里,周唯璨看着她许愿、吹蜡烛、吃蛋糕。
蛋糕夹心里铺着几块菠萝果肉,云畔意识到了,却还是抱着侥幸心理,一口一口,全部吃完了。
换来的代价是她蹲在路边抱着垃圾桶吐了半天,浑身又红又肿。周唯璨只好又陪着她去医院挂急诊,一直折腾到凌晨三点。
回去的出租车上,她筋疲力尽地靠在周唯璨肩膀上,迷迷糊糊间听到他问自己,菠萝过敏为什么还要吃。
窗外纷纷扬扬下着初雪,天气寒冷,路面拥堵,云畔心虚地闭上眼睛装睡。
而周唯璨就在那一秒,俯身吻了她。
……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云畔终于清醒。
伸手揉了揉眼角,阿约就在此刻推门进来。
“现在感觉怎么样?你真的吓死我了。”
云畔笑笑:“好多了,其实本来也没什么事,就是看着吓人而已。”
阿约做了一个顺气的动作,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她只好站在旁边,埋怨似的问,“菠萝过敏告诉我不就好了,干嘛还要吃呀。”
云畔语塞,总不能告诉她自己那会儿自杀未遂,心神不宁,只好胡乱敷衍了一通,好在对方并没起疑。
临近正午的时候,阿约出去买饭。
一瓶葡萄糖终于见底,云畔叫来护士拔针,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腕。
她身上出了很多汗,脖颈间黏腻一片,很不舒服。
推门出去,她沿着走廊里的洗手间标识牌,一路向前。
阳光澄澈透亮,空气里漂浮着呛人的灰尘颗粒,四周灰白色的墙壁破旧不堪,大片墙皮斑驳脱落,随处可见贴在上面红红绿绿的广告传单。
身体没那么难受了,云畔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意料之中地发现胸口的红疹已经开始消退。
洗手间就在走廊尽头处,只有一间,不分男女,她走近几步,透过半敞的门缝,无意瞥见一个人影。
那人倚在洗手台的墙边,灰衬衫,深色长裤,指间夹着一支烟。
淡白色烟雾弥漫,遮住那双总是暗潮汹涌,却从不肯说明的黑色眼睛。
云畔抬头看他,脚步微滞。
“说说吧,”周唯璨垂眸,往垃圾桶里掸了掸烟灰,“怎么个不好。”
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自己刚刚说的那句“我过得不好”,云畔没有想到他竟然听见了。
当时原本就是头脑发热脱口而出,事实上她也并没有打算跟他聊这些,只好装傻:“你听错了吧,我过得挺好的。”
怕他不信,又强调道,“真的。”
“是吗?”他笑了一下,“那手腕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闲着无聊割着玩?”
“不是,”云畔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把那只手藏在背后,“修眉的时候,刀片不小心划了一道而已。”
“云畔,”周唯璨却加重语气叫她的名字,“别对我说谎。”
这句话的潜台词,其实是一种提醒――
提醒她,在他面前,无论多么费心遮掩,都是徒劳。
云畔深吸一口气,对上他的眼睛,“没骗你,我真的挺好的,每天都挺开心的,最近研究生也毕业了,正准备回国找工作。没想过要结束这种生活,更没想过伤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