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半天都没找着合适的形容词,最后他只好抽象地比喻,“感觉就算哪天把你丢到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上,你也能活下去。”
周唯璨笑了一声,不以为意道:“你以为拍孤岛求生呢。”
俩人坐着聊了没多久,班里有个小女孩蹬蹬蹬跑过来,有点害羞地把手里的梨递给周唯璨。
女孩叫Nyala,学习成绩很好,性格也很开朗,是班上的学习委员。
周唯璨接过那个梨,对她说谢谢,旋即听到一位当地女老师的打趣:“周老师,梨可不能随便乱收哦,在我们这里,送梨有求爱的意思。”
旁边的陆峥扑哧一声,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等Nyala蹦蹦跳跳地走远了,才状似成熟地点评:“小孩也挺好玩的。”
周唯璨挑挑眉:“怎么,打算生一个?”
“我倒是想生,但我现在连对象都没有啊。”他一副被戳中痛处的表情,“实话跟你说,之前我挺喜欢罗莎莎的,会来东非参加救援项目也是因为在名单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之前?”
“嗯,现在不喜欢了。”
周唯璨回头看他一眼,“为什么?”
“也没有为什么,就是某天突然发现,我喜欢的可能只是自己想象中的她。”陆峥看起来也有点茫然,一边思考一边解释,“就比如我印象里的她绝对不是会主动跟异性告白的人,更不可能去倒追谁,但她却跟你告白了。那个时候我挺难受的,不是难受她不喜欢我,而是难受她在我心里的高高在上的形象崩塌了。”
这些话他应该没对别人提起过,憋在心里挺久了,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哎,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傻逼的?总而言之吧,我觉得真正的喜欢应该是你看清了一个人的本质,知道她有很多缺点、很麻烦、很难搞,可你还是喜欢她。而不是像我这样,屁大点事儿就对人感到失望,喜欢不起来了。”
周唯璨没吭声。
陆峥等了几秒,还是忍不住寻找认同,“璨哥,我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你不觉得应该给点儿回馈吗?”
手里的烟丝已经烧了长长的一截,他也不抽,就那么看着,“我觉得恋爱也不是必需品,一个人呆着不是也挺好。”
陆峥闻言,顿时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你该不会是受过情伤吧?被人绿了?甩了?否则怎么会有这么消极负面的想法。”
周唯璨失笑,把手里没抽的烟放下,而后利落起身,随口道:“你可以当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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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得像流水账,周唯璨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会再见到云畔。
不过仔细想想,她会来东非,也算是在意料之内。
意外的是,这么大的地方,他们竟然也能碰上。
那天又是忙到深夜才下班,他在办公室里整理病历报告的时候,目光瞥过那个熟悉的名字,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打针的时候,她手腕上无意间露出来的那道深红色划痕。伤口是崭新的。
墨绿色树影来回摇晃,蝉鸣阵阵,周唯璨合上病历本,关好门窗,走出办公室。
Damon前不久借了他一辆二手丰田代步,因为从医院到学校宿舍并不近,开车需要将近一个小时。不过周唯璨前段时间找到一条近路,虽然路况不太好,但是四十分钟就能到。
他是一个不愿意浪费时间的人,因为时间于他而言曾经是最宝贵的东西。
路上,他接到了陈屹的电话。
电话那头,陈屹似乎喝了点酒,带着点醉意喊他的名字,然后说自己要结婚了。
关于他和他女朋友的故事,周唯璨也时常听他提起,恋爱三年里几乎一半时间都在分手,然后又复合,身边的共同朋友几乎没人看好,没想到转眼都要结婚了。
时间的确过得很快。
周唯璨笑着说恭喜,又问:“婚期定了没。”
对方说:“明年六月份,我媳妇儿喜欢夏天,你到时候应该已经从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回来了吧?怎么说,要不要给我当伴郎?”
紧接着又补充,“反正时煦和老宋都已经答应了啊,咱们603就差你了。”
周唯璨把手机放在方向盘旁边的塑料支架上,开了扩音键,“到时候一定准时到。”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近况,最后陈屹有点犹豫地问他:“你现在还一个人呢?”
周唯璨说是,他就叹气,“你也多少抓点紧啊,眼看着都快奔三的人了。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说着玩的,别到时候真孤独终老了。”
知道劝不动,陈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像往常那样插科打诨地调笑了几句,让他明年不要领着一个非洲老婆回去就行。
挂断电话之后,路已经走了一半。
周唯璨烟瘾忽然犯了,干脆把车停在悬崖边,打开车窗抽烟。
他很少做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但是心里也没什么愧疚感,手肘随意地伸在车窗外,看着淡白色烟雾绕着圈,一阵又一阵散在风里。
烟是陆峥从国内带过来的,软中华,六十块一包,他读大学的时候从来都不舍得买,每天也就是白沙和利群换着抽。
燥热无风的夜晚,天空是干净透明的深蓝色,云层模糊,遮住星星,唯独悬在其中的月亮,经年累月地发着光。
车前灯亮着,照出雨后泥泞的黑色路面。周唯璨微微眯起眼睛,视线透过手里燃了一半的烟,看到了发生在许多年前的画面――
闷热潮湿的雨夜,吱呀作响的单人床,她靠在自己胸口,长发汗津津的,脸颊微红,像小孩抢玩具那样一把夺过了他手里刚点燃的烟。
烟雾缭绕中,她拿起那支烟,用力吸了一口。
然后皱着眉头开始咳嗽,抱怨这也太呛了,没意思,不好玩。
来到东非接近一年,周唯璨很少想起从前的事。
这里没人认识他,也没人知道他的过去,只把他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援非志愿者。时间久了,他也快要想不起自己是谁了。
周唯璨咬着烟,在月色下打量自己的手腕。
青色的血管静静伏于此处,脉络清晰分明。他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心想,在这个地方划一道口子,除了流血时那几秒的快意,怎么可能真的排解痛楚。自欺欺人而已。
六年过去,她怎么还是那么脆弱。
六年又有多久?
她像一个坐标。
时间绕着她兜圈,跨不过。
抽完手里最后一口烟,周唯璨拿出手机,回想着刚才检查病历本的时候,紧跟在她名字后面的那串联系方式,准确无误地在拨号键盘上敲出那个手机号码。
这么久了,她的号码还没换。
不过他好像也没什么资格说这些,毕竟他自己也没换。
指尖就放在绿色的通话键上,迟迟没有摁下去。
周唯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车里发呆。
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两旁是影影绰绰的山峦叠嶂,头顶飞悬着已经存在了亿万年的银河。
在天与地之间,人类渺小如一粒尘埃,没有什么值得在意,也没有什么值得被在意。所有不愿回顾、不该回顾的往事,似乎也都能看开,能放下。
良久,他摁灭手机屏幕,重新启动引擎。
第33章 洛希极限
离开医院的时候, 云畔身上的红疹已经消得差不多了,阿约本来想带她回酒店好好休息,但是她坚持要按原计划, 跟阿约回家拜访父母。
云畔认准的事是很难改变主意的, 两人在车上互相说服了半天,阿约实在拗不过她, 最后无奈妥协道:“你啊, 就是固执。”
云畔笑了笑,没说话。
身体仍然有些不适,在车上吃了抗过敏药,她便沉沉睡去。
再睁眼的时候, 发现车子已经驶入一片村庄, 道路两旁栽种着大片大片的蓝色丁香花, 团团簇簇,香气弥漫。
伸手摇下车窗, 田野间的风似乎也溢满自由的味道。
阿约向她介绍:“丁香是坦桑尼亚的国花,被称为摇钱树, 所以到处都是, 不过现在这个季节,只有蓝丁香还在开花啦。”
触目所及之处的房子基本都是由瓦片、石头, 或者茅草盖成的,看起来摇摇欲坠, 随时都会崩塌。
阿约家已经算是条件比较优越的了, 是用红砖和水泥砌成的砖房, 而且有两层, 虽然老旧, 至少牢固。房梁底下, 一串串的玉米和红辣椒像结彩似地沿墙挂着,很显眼。
把车停在家门口的院子里,阿约熄了火,兴奋地说:“到啦,下车吧。”
阿约的父母都是淳朴又真诚的人,一进屋就热情地招待她,又是给她倒茶又是给她搬椅子的,云畔有点不好意思,抱着瓷杯坐下来,连连道谢。
绿茶很浓,又苦又涩,她一边喝,一边听阿约和父母聊家常,虽然基本听不懂。不过这么久没见,他们肯定有很多话聊。
傍晚时分,他们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吃晚饭。
尽管已经逐渐适应了当地的饮食习惯,当蛇饭端上来的时候,仍然把云畔吓了一跳。
蒸屉里赫然摆放着一条只去内脏、不去头尾、不剥皮的红色花蛇,底下铺着一层厚厚的玉米谷粉,热气腾腾的,气味虽不难闻,还是让云畔感到轻微的反胃。
阿约无语道:“妈,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准备这个,别把人家吓着了,再说,她今天身体不舒服,吃不了的。”
女人闻言,很抱歉地看着她,又用英语向她解释,说在他们这里,红色的蛇象征着幸福圆满,是祝福。说完之后,便把那盘蛇饭端走了。
院子里搭了一架秋千,是用结实的树藤编成的,吃完饭之后,阿约拉着她荡秋千,说这个秋千是她出国之前给堂妹搭的,她堂妹年纪还小,夏天的时候很喜欢坐在院子里乘凉。
橙日渐渐坠入地平线,远处的起伏山峦也被晚霞染出红晕,像极了一座座红色的屋顶。阿约有些担忧地问:“你应该没住过这么简陋的房子吧?住得惯吗?”
云畔笑了,回忆着说:“我以前住过只有十个平房的出租屋,连电视机都没有,浴室里的花洒经常坏,阴天下雨的时候墙壁还会渗水。”
跟云畔做了两年室友,对于她的家境基本了解,阿约瞪大了双眼,有些不可思议地问:“怎么可能?”紧接着,又天马行空地猜测,“你家之前破产过吗?还是说,你是被迫的?”
云畔摇摇头,“自愿的,而且我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好。”
阿约愈加震惊,无法为她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最后也只能感叹,“有钱人的想法大概都比较奇怪吧。”
虽然已经时隔多年,但是那间出租屋的布局装潢,家具摆设,云畔仍然记得清清楚楚,记得她最爱用的那个缺了角的白瓷水杯;记得浴室里总爱渗水的那面墙;也记得那张稍有动静就会吱呀作响的单人床。
同时,她记得周唯璨总是提醒她不要用那个缺角的水杯喝水;记得周唯璨买了一大堆工具材料回来,自己动手做了墙壁的防水层;也记得周唯璨像逗猫似的逗她,说声音再大点就听不到床响了。
她是一个记性很好的人。
所以她什么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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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吃过早饭之后,云畔就拿出手机,准备订明天回国的机票。
阿约正照着镜子编麻花辫,不舍道:“这么快就要回去啊?本来还想留你多住几天呢,毕竟以后要见面也不容易了。”
云畔笑了笑:“以后你可以来中国玩。”
“好啊,”阿约兴冲冲地点头,“我一直很想去北京看看呢,听说那里可繁华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
下午三点左右,阿约帮忙去学校接堂妹回家,云畔陪她一起出门。
中间依然有段山路,道路两侧偶尔会看到几只把脑袋靠在树枝上假寐的长颈鹿,窗外的世界与她擦肩而过,头顶就是海水般的湛蓝色天空,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抓住云。是高楼矗立的城市里不可能看见的风景。
那家小学位于莫希市周边的一个小镇上,半个小时后,他们抵达校门口。
褐红色泥土砌成的墙壁,一扇被凿出洞的黑色木板门,以及用红漆喷出来的“Hai Primary School”,共同组成了这所小学的面貌。
今天的最高气温有三十多度,抬起头看一眼都会被日光灼伤。
云畔的白色连衣裙外面罩着薄薄的防晒衫,戴着一顶宽宽大大的遮阳帽,跟着阿约走进校门。
学校里面的面积也很小,是正方形的平房结构,其中两面是教学楼,两面是教职工及学生宿舍。
他们现在应该正在上最后一节课,时不时能听到从不同的教室里传出来的读书声,看得出来,学生不少。
阿约拉着她在北面教学楼底下找了个阴凉的角落,一边擦汗一边小声说:“应该快下课了,我们在这等几分钟。”
云畔点点头,又听到她闲聊似的接着说,“我堂妹说,她们学校去年来了几个支教老师,很认真负责,对学生也很好,其中好像也有中国人呢。”
香蕉树开得茂盛,垂下来的叶片又长又厚,将灼灼烈日隔绝大半,却无法隔绝风里席卷的热浪。
云畔心不在焉地用手给自己扇风,并没听进去多少。
几分钟后,急促的下课铃声响起。
阿约拉着她穿过走廊,来到左手边最后一间教室。
教室里叽叽喳喳的,很吵,她们站在外头等,能够清楚听到里面杂乱的交谈声。
一门之隔的地方,云畔听到女孩正在用英语问:“周老师,我前几天在你送的那本书上看到了一个天文学定理,叫‘洛希极限’,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呀?”
那个熟悉的声音随即响起:“等你读高中了再问吧,现在用不着。”
同样的问题她也曾经问过。
那晚他们并肩坐在潮平山山顶看星星,她问了很多幼稚无聊的问题,他没有丝毫不耐烦,一一回答。
而在他回答完洛希极限的意思之后,云畔记得自己笑着靠在他怀里,没心没肺地说,我不怕被撕碎。
刹那间四面八方所有的风都朝着她的方向吹过来,刚才那些麻雀似的叫嚷声全部消失了,云畔耳朵里面嗡嗡作响,偶尔能够听到尖锐刺耳的杂音,呲啦、呲啦,像指甲划过黑板,让人浑身难受。她已经很久没有耳鸣过。
良久,云畔抬起头,透过半敞着的门,望向站在讲台边缘的那道身影。
周唯璨就侧身站在明与暗的分界线处,眉眼漆黑一片,投射出略显消沉的光影。
云畔无端想起许多年前,这人曾经打趣似的对她说过――你是不是在我身上装了定位啊。
想到这里,她几乎有落荒而逃的冲动。
可惜还没来得及,就被阿约挽住手臂,边招手边说:“我堂妹出来啦,就在前面。”
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背着书包走出来,身上穿着用五颜六色的花布裁剪而成的长裙,还在和身后的人说话,笑容灿烂,白皙牙齿和深色皮肤形成鲜明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