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约高声叫她的名字:“Nyala!”
女孩听到,立马抬头,笑得更加开怀。
而她身后的人也跟着走出教室。
洗得发白的灰色衬衫、牛仔裤、以及脚上一双普通的运动鞋,如果不是手指上沾着白色粉笔灰,他看起来和六年前那个抱着书走在颂南校园里的大学生并无分别。岁月对他是仁慈的。
刺眼的光线直射着他,将他的耳朵、发梢、下颌线,都映出透明的颜色。
云畔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耳廓内侧,那块突出的耳骨上,打着一枚小小的银钉。
自从重逢以来,这还是云畔第一次站在太阳底下,这么认真、细致地打量他。
或许是她看了实在太久,周唯璨忽然停下脚步,隔着几步路的距离转过身来,视线毫无偏移地看向她。
空气闷闷的,风也燥热不堪,汗顺着额头流进她眼皮里,有点刺痛,云畔顿时清醒过来,稍一低下头,遮阳帽的宽大帽檐便垂下来,将两人的视线彻底隔开。
Nyala正在缠着阿约撒娇,说的是本地话,她听不懂,于是安静地站在旁边。
视线向下垂着,她看不到周唯璨,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离开。
不知道聊到什么,阿约的声音倏然提高了好几度,换了英语热情地与谁攀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感激溢美之词。
也就是这一刻,云畔意识到她是在和周唯璨说话。
他竟然还在。
说着说着,阿约陡然停住,一拍大腿惊喜地说:“周医生,原来是你啊!我就说怎么这么眼熟。”
语罢,还特意回过头来,见她没反应,于是好心提醒,“Panni,是你那位不熟的朋友!”
云畔没有办法,只好把帽子摘下来,捏在手里,有点僵硬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人来人往的教室走廊,周唯璨就逆着光站在不远处,单手插在裤兜里,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这种场合,不管说什么似乎都不合适。他们不算是和平分手的情侣,所以没办法成为能够在重逢之后若无其事寒暄问候的关系。
于是她继续沉默。
没有意识到氛围有些奇怪,阿约拍完马屁,又转而问周唯璨Nyala平时在学校里的表现怎么样,小女孩瞪着一双大眼睛,紧张兮兮地在旁边听。
周唯璨的视线没有从她身上移开,漫不经心地说:“挺好的,前几天数学刚考了满分。”
Nyala开心了,十分骄傲地说:“那是因为数学是周老师教的!”
阿约摸摸她的脑袋:“原来他就是你之前老跟我说的那位周老师呀。”
Nyala连连点头,有点害羞地揪自己的辫子:“周老师可好了,平时会借给我们好多书看、会陪我们玩游戏、给我们买文具买零食,还有之前我发烧,周老师背着我走了好远的路去医院呢。”
没想到有一天,像周唯璨这种最怕麻烦、最怕打扰的人,竟然能够成为一名在小孩子口中尽职尽责、尽心尽力的支教老师。
不过转念想想,只要他愿意,他本来就是什么事都能做好的。
听Nyala说完,阿约愈发敬佩:“周老师,您现在有空吗?要不我请您吃顿晚饭吧,正好Panni也在,你们还能一起叙叙旧。”
周唯璨拒绝得很干脆:“不用了。”
几乎是同时――云畔也说:“不用了。”
简直是异口同声。
阿约忍不住看她,神情困惑,满脸都写着“你们是有多不想一起吃饭”。
云畔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还是周唯璨打破僵局,垂眸看着她,笑意很淡,“反正也不熟,对吧。”
第34章 NightCall
返程的路上, 云畔一直在睡。
耳边昏昏沉沉地听到Nyala还在兴高采烈地跟阿约聊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平均每三句话里就会出现一次周唯璨的名字。
在Nyala的形容里,周唯璨是完美的, 无所不能的。
云畔不禁想起遥远的、十九岁的周唯璨。
冷漠、疏离, 不想搭理你的时候,哪怕你在他面前歇斯底里大喊大叫, 也换不来半点回应。人群里总是很安静, 不想吸引谁的注意,不想跟谁浪费时间,巴不得被当成空气,偏偏又总是事与愿违。
他看起来总是什么都无所谓, 偶尔却比谁都心软。
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吗?
他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当志愿者?
他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过得好不好?身边有新对象了吗?
……
太多太多的疑问, 像一根又一根的细线, 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在一起的时候搞不懂,分开之后就更搞不懂了。
就像阮希曾经劝过的那样, 别白费力气,周唯璨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吃过晚饭之后, 阿约陪Nyala在院子里踢毽子。
云畔小时候没玩过这些游戏,对此一窍不通, 于是心安理得地坐在旁边发呆。
不知不觉间,手边的茶已经冷透, 透着一股酸味, 她没察觉, 心不在焉地一口一口喝光了。
她没来由地羡慕阿约。
做室友的这几年来, 她几乎从来没有见过阿约消沉失落的模样, 她热情又勇敢, 单纯又洒脱,哪怕是跟喜欢的男生告白失败,也最多难受一个礼拜而已。似乎在她身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云畔不知道性格和种族有没有关系,她只知道她很厌恶自己,厌恶到时时刻刻都想死。
阿约体力比不上小孩子,没多久就玩累了,举了个手势宣布中场休息,Nyala脸蛋红扑扑的,边喘气边笑话她,不知为何又提起周唯璨。
周老师设计的数独游戏特别有意思;周老师什么都会,连房顶漏雨都会修;周老师从没发过脾气,但是班上所有同学都怕他……周老师、周老师、周老师。
云畔恨不得将耳朵割掉,只要能够不再听见这三个字。
吃完晚饭,阿约送Nyala回家。
兴许是因为今天是她在这里的最后一晚,临睡前,阿约到客房来找她,挤进她的被窝,开着一盏吊灯说悄悄话。
“我刚刚检查邮箱的时候,发现自己收到那家传媒公司的美术策划offer了,下周入职。”
云畔笑了:“恭喜你。”
“哎,也没什么好恭喜的,工作后还不知道要忙成什么样。”阿约把脑袋靠在她肩膀上,似乎有些伤感,“有时候我觉得一辈子其实是很短的,可能一眨眼就过完了,东非离中国那么远,等你回去之后,也许很难有再见面的机会。说不定……这就是我们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了。”
当地人说话没什么避讳,也不讲究吉利,因此才更加真实。
云畔扪心自问,如果这就是她和阿约之间的最后一面,她会不会有遗憾,会不会在未来想起的时候后悔。
答案显而易见――没有,不会。
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矛盾与不合,作为朋友相处的那些时间也都好好度过了,已经很足够。
然而这种话说出口总是显得冷血,几年过去,云畔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说话全凭心情的、不懂事的小姑娘了。
她学会了多说一些别人想听的话,而不只是自己想说的。
阿约回二楼睡觉的时候,已经接近零点。
卧室重归寂静,云畔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漫无目的地发呆。
这几年她过得其实也算不错,心理疾病虽然无法根治,但是经过系统的治疗,已经能够靠药物稳定。她也很少再发病,成为了以前梦寐以求想要成为的,半个正常人。
所以现在不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吗?
为什么还会不甘心呢?
是因为,有一个人,从始至终都让她感到安全吗?
哪怕是在她钻牛角尖的时候;哪怕是在她歇斯底里又哭又闹的时候;哪怕是在她神经质地把烟头往手背上烫的时候。
回过神来的时候,云畔下意识地起身,从包里翻出药盒,急匆匆地倒出来两粒,迫不及待就着水咽进去,完全忘记自己晚上已经吃过药了。
脑子里仍然乱糟糟的,情绪的阈值一旦被破坏,就很难继续保持平衡。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换好衣服,拿起挎包、手机、以及车钥匙,轻手轻脚地出门。
她其实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混混沌沌地上了车,启动引擎,随便把车开上了某一条路。
不知道是不是她运气太差,刚开了不到十分钟,天空就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雨点敲上车窗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将车开上了山。
――这是去那所小学的必经之路。
云畔知道自己应该掉头,然而已经来不及。
上山之后,路段变得狭窄崎岖,路灯昏黄,再加上雨越下越大,雨刷跟不上,视物变得有些困难。
路面被雨水反复冲刷,坑坑洼洼,泥泞不堪。轮胎偶尔会陷进泥土里,云畔只好猛踩油门,加快速度向前,打算先下山再说。
世界仿佛被雨水包围,潮湿而黏腻的空气无孔不入地往她鼻腔里钻,她用力握着方向盘,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
幸好身后没有其他车辆,她想开多慢都可以。
就这样,好不容易开始下山,轮胎却又打滑得厉害,云畔提心吊胆地踩着刹车,像蜗牛似的一寸一寸往前挪。
深蓝色夜空中乌云急速聚拢,连成黑压压的一片,仿佛正在无形之间向地心下沉,不停挤压着氧气。
噼里啪啦的雨点重重敲打着车窗玻璃,似乎随时都会敲出一个洞来。
山路两侧就是雾茫茫的群山,连绵起伏,深沟险壑,一不留神就会滚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都像极了灾难电影中的场景,如果按照情节发展,接下来她有可能遇到来自外星球的怪物,长得像异形里那样丑陋可怖,一只手就能把她撕碎;也有可能遇到贞子,从车底下爬出来冲着她发出怪笑;当然,最现实也是最有可能的,就是她下山途中一个不慎没踩住刹车,连人带车地急速下坠,死在这里。
灵魂似乎已经出窍了,在置身事外般思考自己的后事应该怎么处理,云畔的眼睛却仍在眨也不眨地望着前路,全神贯注地开车。
她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正在无意识地发抖,是服用碳酸锂之后的副作用。
按理说她现在应该躺在床上休息才对,而不是像个疯子一样莫名其妙大半夜跑出来乱逛。
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艰难地下了山。
云畔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冷汗涔涔。
稍微松弛了一下紧绷的神经,她踩下油门,正想拐进前面相对宽阔平坦的大路,模糊的视野里陡然闯入一个庞然大物。
白色车灯照出那个不明生物的轮廓――毛茸茸的一对短角、又大又亮的眼睛、长长的脖子,以及浅棕色的皮肤花纹。
是一只浑身湿漉漉的长颈鹿。看起来好像迷路了。
幸好不是她刚刚想象出来的那些来自外星球的怪物。
然而,正当云畔打算从它身边绕过去的时候,那只长颈鹿似乎受到了惊吓,误会她是想要攻击自己,于是毫不犹豫地、横冲直撞地扑向了她。
那一刻云畔的大脑是空白的,做出的反应和选择全凭本能。
正因如此,当她猛地往回打方向盘,导致车头狠狠撞上山脚处乱石丛的刹那――她也没那么慌张。
刺耳的刹车声和轮胎摩擦声响起,震得她又开始耳鸣,而巨大的惯性和冲击力紧跟着袭来,将她的身体狠狠往前甩。
好在她系着安全带,好在安全气囊弹了出来。
脑袋砰的一声撞上安全气囊,云畔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的,身体差点散架,好半天才艰难地活动手指,撑着座椅,慢慢坐起身来。
头晕眼花,浑身无力,耳膜刺得生疼,刹那间连外面的疾风骤雨也听不清了。
云畔缓慢地重复了几次眨眼的动作,确认自己没有失明,才稍稍放下心来,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车前方的引擎盖好像被撞扁了,肉眼可见地凹陷了一大块,挡风玻璃上也出现了好几道裂纹,副驾驶那侧的车窗更是砸出了一道长长的裂缝,往里面漏着风。
她试着启动引擎,结果毫无反应。
身体完全使不上力气,云畔解了几次安全带都没顺利解开,而那只长颈鹿也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方圆十里空无一人,她被困在车里,孤立无援。
再这样下去,似乎连生的勇气也会渐渐流失。更何况她原本就不是求生欲多顽强的那类人。
雨水顺着车玻璃上被砸破的裂缝灌进来,浇在她头发上、耳朵里,又顺着脸颊往下淌,白色连衣裙很快就湿透了,贴在皮肤上,冻得她浑身发抖。
原本放在副驾驶座的手机和包也不知道掉到了哪里,云畔试着在车座附近摸索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在夹角里找到了手机。
屏幕已经碎得四分五裂,不过功能似乎没有受到影响,她用单手摁下绿色的通话键,凭借着记忆迅速输入一串数字,而后拨出了电话。
等待的时间算不上多难熬,大概是因为本身就没抱太大期待。
她甚至连这个号码的主人现在还是不是他都不能确定。
暴雨还在无休止地下,云畔微微抬起头,盯着倒灌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发呆,错觉地以为自己正身处汪洋大海上的一艘小船。
在这里,暴雨似乎总和地质灾害联系在一起,她想起阿约闲聊时曾经提起,不久前附近因为一场暴雨引发了泥石流,半个村子都被淹了。
没等她继续发散思维,嘟的一声,电话被接通了。
云畔有些意外,点开扩音键,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开场白。
而对面的人同样沉默着,似乎并不准备先开口。
这让云畔确认,他就是自己想要打给的那个人。
已经凌晨一点半了,他还没睡吗?
在这里支教有那么辛苦吗?还是又去医院坐诊了呢?
就在她又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对面终于出声:“打错了?”
“没有,”云畔下意识地否认,“没打错。”
她打起精神,没有再说任何废话,尽量让自己的表述听上去清晰平缓,“我刚刚不小心撞车了,引擎好像出了故障,启动不了。附近没有人,我也――”
他听到这里,出声打断:“你在哪?”
雨声实在是太大了,他的声音夹杂其中,雾蒙蒙的。
云畔有些迟缓地回答:“去学校要经过的那座山,我在山脚附近。”
话音刚落,电话就被挂断。
世界重新被暴雨淹没。
打这通电话也消耗了云畔不少力气,她干脆闭上双眼,趴在方向盘上小憩。
思绪逐渐涣散,冰凉的雨水顺着玻璃裂缝灌进来,很快就在车厢底部积起一滩水,漫过她的脚踝和小腿,冷得她连牙齿都在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