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最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T恤领口微敞着,后颈的线条流畅又漂亮,站在那里认真板书的样子很令人心动。
下过雨的空气仍然潮湿,阳光却灿烂,把他的发梢、侧脸、耳廓都照得金灿灿的,有种模糊的温柔。
他握粉笔时用的是左手。手臂上触目惊心的红色划痕就这么随意袒露着,和从前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伤口,也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黑板上写满了数学公式,周唯璨手里拿着一份试卷,正在给他们逐步讲解一道函数题。
云畔忍不住想,如果她也是这些学生的其中之一就好了,那么她一定会好好听课,好好复习,次次考试都拿满分,不会让他浪费时间,也不会让他不耐烦。
正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讲台上的周唯璨已经讲完那道函数题,转回身来。
视线似乎是有形的,撞碎了空气。
对视片刻,周唯璨放下手中的粉笔,旁若无人地问她:“饿了吗?”
一刹那,教室里几十双孩子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朝她看过来。
云畔其实不饿,但还是顺着说:“有一点。”
周唯璨就很自然地留下一句“先自习几分钟”,走出教室。
云畔跟着他穿过教学楼的走廊,脑子里走马观花般闪过昨晚的对话。
他看起来似乎已经从那段糟糕的对话中冷静下来了,如同嚼完了一块又硬又难吃的面包,将其彻底消化,又变回了这幅不冷不热的模样。
回到宿舍,周唯璨从抽屉里翻出几袋泡面,是国内的牌子,红色的包装袋。
云畔多看了几眼,轻声说:“这个牌子换包装了啊。”
“嗯,”他像是什么都没想起,随口接了句,“味道也不如以前了,凑合一下。”
说完,就拿着那包泡面走出去。
云畔心不在焉地挪到椅子上,记忆仿佛长了脚,又朝她跑过来。
以前只要折腾得晚了她就爱喊饿。出租屋里没有厨房,开不了火,周唯璨就给她烧水煮泡面,也是这个牌子,当时还是旧包装。
每次窝在他怀里吃泡面的时候,云畔确定,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他们之间的回忆实在是太多了。
云畔已经把所有能给的不能给的全都一股脑塞给这个人了,不管他累不累,不管他想不想要,甚至连走到分手那一步也是她的错。她自作自受,她自食苦果。
没几分钟,周唯璨端着碗回来。
碗里不止有泡面,还加了鸡蛋、青菜、以及香肠,比以前要豪华。
把碗筷放在她面前,他没有停留,回教室接着上课。
好半天,云畔才拿起筷子尝了一口。
的确没有从前好吃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那么好吃的泡面了。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碗里的面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没剩下。
把碗筷洗得干干净净放回桌上,云畔接到了阿约的电话,说路面今晚也不一定能解封,让她做好在这里再住一晚的准备。
挂断之后,云畔无所事事地坐在书桌前,忍不住想,昨晚已经闹得这么不愉快,今晚又要怎么度过呢。
也不知道争吵过后周唯璨去了哪里,外面还下着雨,是不是一夜没睡。
一旦开始发呆,时间就过得很快。
不知不觉间,周唯璨下课回来。
“走吧,”他手里拿着车钥匙,“保险公司联系上了。”
二十分钟之后,他们抵达目的地。
那辆黑色的商务车仍然孤零零地呆在山脚,附近乱石林立,地面被泥水反复冲刷,塌陷严重。
车前方凹陷的引擎盖已经被掀开,车窗玻璃也有不同程度的裂痕。旁边站着两个年轻的本地男性,正拿着手册在讨论什么,看上去应该是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
周唯璨下车,走近几步,很自然地用当地语言和他们交谈,云畔听不懂,只好站在旁边给租车中心的人打电话。
工作人员的态度倒是很好,毕竟她当时留下的押金充足,抵修车的费用绰绰有余。
电话打完,周唯璨简短地向她复述:“发动机引擎撞坏了,修起来可能麻烦点,其他都不要紧。”
云畔点点头:“大概要修多久?”
“一个月左右。”他稍作停顿,又说,“等你回国以后,剩下的事情他们会直接跟租车中心的人对接。”
“……哦,好。”
是啊。她明天就要回国了。
回去之后,这辈子大概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所以这才是最后一面。
一切谈妥之后,保险公司的人开始联系皮卡过来拖车。
当地人工作效率很低,等他们把车拖走,已经是日落时分了。
回去的路上,周唯璨下车买了点东西。
云畔趴在车窗上,借着白色的车灯,看到他走进前面一家杂货铺。
老板正在拣货,看到是他,很热情地打招呼,看样子是认识的。
周唯璨也冲他笑,是那种特有的,礼貌客气的笑。
云畔曾经很仔细地观察过,周唯璨面对不同的人,会露出不同的笑。
比如面对钱嘉乐陈屹的时候,他的笑是放松的、随意的,甚至带着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锋芒;面对阮希、方妙瑜或其他女生的时候,他的笑是淡淡的、疏离的,并不敷衍,却总是留着一段若有似无的距离;再比如面对便利店店员或出租车司机的时候,他的笑是礼貌的、周到的,无论聊什么都显得真诚且游刃有余,很招人喜欢。
那剩下的,面对她的时候呢?
云畔谨慎地回想,发现面对她的时候,周唯璨的笑是最复杂的。
生动的、疲倦的、冷的、热的、温柔的、痛苦的……她全都见过。
原来她全都见过。
夜色渐渐深了,周唯璨拎着一只黑色塑料袋出来,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开。
由于山体滑坡的关系,路灯又倒了不少,还没重新修理,周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他没有直接回学校,而是把车开到了湖边一片空地。
雨停风歇,今夜是难得的满月,半个角都不缺。
月光漫过绿色树梢、漫过银灿灿的湖面、漫过满山遍野的丁香花田,也漫过那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
当世界的轮廓渐渐淡去,他独坐其中,愈发分明。
云畔看着他从黑色塑料袋里取出一把黄色纸钱,而后毫不在意地盘腿坐在潮湿的空地上,摸出打火机,烧亮了第一张冥币。
噼里啪啦的火星亮了一瞬,纸张立时化作飞灰,周唯璨坐在白色烟雾里,眼睫微垂,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里透出飘渺的脆弱。
少顷,他又去烧第二张,同时开口:“今天是吴婆婆的忌日。”
云畔微怔:“婆婆……什么时候走的?”
“好几年了,”他说,“梦里走的,没什么痛苦。”
“哦,”她绞尽脑汁地想要找出一些恰当的安慰话语,最后却也只是干巴巴地说了句,“那挺好的。”
周唯璨轻声笑了,橘色火光照亮他眉眼,连笑容也显得有些消沉。
云畔没有办法不心疼,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开心起来,于是有些笨拙地转移了话题:“忘记说了,耳骨钉很好看。”
停了停,又说,“很适合你。”
周唯璨看了她一眼:“是吗?”
云畔点点头,克制着没有再问下去,关于这枚耳钉的来历。
静谧无人的湖边,他手里的冥衣燃了大半,扑簌簌落着灰,弄脏了他的手指。
云畔想拿张纸巾递给他,又怕被拒绝,权衡一番,最终什么都没做。
良久,周唯璨出声,打破宁静:“活着的确没什么意思,所以人才会寻找精神寄托。”
这四个字让云畔有种被老师当堂点名的错觉,一下子紧张起来,还没来得及思考措辞,耳边又听到他说,“我也不例外。”
“怎么可能?”这句反驳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怎么不可能?”他笑了一下,语气仍然是平淡的,“比如吴婆婆,她什么都不用做,我只需要知道她好好地活着,就够了。”
云畔听不懂其中的隐喻,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好半天才问:“你的意思是……”
剩下半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那张薄薄的冥衣终于燃烧殆尽,微弱的火光跃上他指尖,像极了一只浴火的蝶。
“我的意思是,我需要你好好活着。”
没有让她等,也没有再迂回,周唯璨很干脆地承认了。
月光把湖面铺得很长,闪闪发光,他们仿若置身银河,漫长年月里,渺小到可以只争朝夕。
他偏过头来,神情专注,“很需要。”
第38章 再等冬天
“我需要你好好活着”这句话究竟代表什么意义, 云畔想了一路都没想明白,而周唯璨似乎也并不准备再说更多了。
不过有一点很确定。
周唯璨真的很怕她会死掉吧。
否则他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回到学校之后,学生基本上都回宿舍睡觉了, 剩下几个老师坐在院子里喝茶闲聊。
其中有一个亚洲长相的男生, 夹在一群当地人里也并无局促,正手舞足蹈地跟他们聊着什么, 看起来很年轻, 最多二十出头。
应该是过来参加支教项目的大学生。
男生说完话,很自然地回头跟周唯璨打招呼,眼角余光瞥到一旁的她,眼睛立刻睁大了, 惊讶道:“中国人?”
云畔点点头, 又听到他惊喜地说:“哇, 没想到还有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肯来这种鬼地方啊。你好你好,我叫陆峥, 你叫我小陆就行。”
顿了顿,又凑上来问, “你什么时候到的啊?是通过AIESEC的项目过来的吗?还是自己找渠道申请的?宿舍是哪一间啊?”
“不是, ”这人实在是热情得过分,云畔有点不耐烦, 但是没表现出来,“我过来旅游的。”
陆峥愣住, “旅游怎么会找到我们学校来啊, 这里很偏的, 按理说来东非玩应该走内罗毕那条线吧?”
话音刚落, 就被周唯璨打断:“厨房里还有饭吗?”
“有啊, 特地给你留的。”陆峥说完, 又忍不住向她炫耀,“美女,等会儿尝尝我做的手抓饭啊,调料什么的都是从国内带来的,保证好吃。”
周唯璨径直往厨房的方向走,陆峥又开始围着她问东问西:“你一个人来东非玩啊?”
“不是,和朋友一起。”
“那还好,不过这几天山体滑坡,到处都封路,你们估计也没什么地方可去。”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你跟璨哥认识?”
云畔“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陆峥的神情立刻变得微妙起来,眼睛在她身上来回乱转,还没来得及问点什么,周唯璨已经端着晚饭从厨房走出来了。
陆峥做的确实是更偏家乡味道的手抓饭,没有味道奇怪的香料,也没有黏黏糊糊的椰子油,是口味清淡正常的手抓饭。
吃饭的途中,云畔能感觉到周围一直有好奇的、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过她不在意,也没空在意,满脑子都在想――这就是最后一晚了。
比起在东非和他重逢,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周唯璨对她说了“需要”。
他应该是不需要任何人的。
就如许多年前,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样,人生来就是个体,没必要非和谁绑在一起。
周唯璨和陆峥聊完下个季度的课堂安排,转头对她说了一句:“明早七点解封。”
云畔一时没听清,又听他问,“什么时候的机票?”
“……明天中午十二点。”
他点点头:“我送你去机场。”
云畔想说不用了,但是她租的车已经被撞坏,在这个地方显然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交通工具,最后只得同意:“好的。”
陆峥似乎有些失望:“明天就要走啊?哎,好不容易碰上同胞,本来还想着这几天可以充当半个导游,带你们在附近玩玩的。”
云畔现在心情很差,于是选择性忽视了他的话,只顾埋头挑碗里的胡萝卜。
她挑食很厉害,蔬菜里面不喜欢吃的占了一大半。
“吃几口,”周唯璨明明没在看她,话却是对着她在说的,“补充维生素。”
云畔没办法,只好勉强吃了几块。
在旁边默默围观的陆峥满脸都写着八卦,一直忍到他们吃完,才热情地跟上周唯璨,和他一起去厨房刷碗,很明显是要打听他们之间的关系。
云畔把饭桌收拾好的时候,周围的人也差不多散了,她看得出来有几个女老师很想和她聊几句,但是她不想,所以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很冷漠。
等到学校彻底安静下来,她走到周唯璨宿舍门口,有点脱力地半蹲下来,盯着空气发呆。
少顷,又从手边捡了颗石子,发泄似的在地上随心所欲地涂鸦。
直到写得手酸,石子也握不紧的时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又心虚似的把那些字迹通通划掉。
云畔不知道自己在焦虑什么,不安什么,只是突然很想看初雪。
为什么现在偏偏是艳阳高照的十月呢。
如果一年四季只有冬天就好了。
如果今晚就是世界末日就好了。
那么明天就永远不必到来。
周唯璨回来的时候,她仍然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把自己缩成一团。
头顶落下一片阴影,几秒过后,他轻声问:“怎么了?”
云畔慢吞吞地抬起头,视线却停留在他的T恤领口,迟迟不肯往上。
太多太多的话堵在喉头,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全盘托出,她害怕这样,她不想这样,于是匆匆找了个借口:“我想洗澡。明天时间可能来不及。”
公共浴室就在走廊尽头,里面黑漆漆的,空间很窄,透着发霉的味道。
周唯璨率先走进去,打开了天花板上的顶灯。
灯泡已经很老旧了,照出来的光是昏黄的。
开灯之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带着她走到最后一排被单独隔开的空间,站在最末端的淋浴头底下,拧开水龙头放水,又取下挂在墙边的木刷,清理了一下台面和角落。
哗啦啦的水声在寂静空间里响起,有细微的回声。
水温上来得很慢,他似乎也并不着急,很耐心地站在那里等。
七八分钟左右,水温开始上升,热气渐渐弥漫开来,潮湿得像刚下过一场雨。
周唯璨伸手试了试:“差不多了。”
话音落下,他转身欲走,就在此刻――啪嗒一声,顶灯灭了。
“可能是跳闸了,我出去看看。”
四周环境霎时间变得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云畔无意识地跟过去,抓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