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上全都是水,她看不清路,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周唯璨反应很快,一把捞起她的腰,将她堪堪扶稳,而后手指摸索着,关掉了水龙头。
“等会儿……”云畔本能地挨近他,“太黑了。”
她一直都很怕黑。
没有像上次那样避之不及地后退,周唯璨纵容她蹭过来,抱住自己的腰,单手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将手机倒扣在头顶的置物柜上,轻声说:“好了,没事了。”
浴室里水汽蒸腾,又闷又潮湿,有点喘不上气,云畔的身体在细微地发抖,鸵鸟似的把脑袋埋进他胸口。
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下又一下抚摸她的头发,动作很温柔。
四周安静极了,只能偶尔听到花洒滴下来的水声,云畔不由紧张起来,脑子里混混沌沌地想,她没有带药出来。所以她今天没有吃药。
一天不吃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她应该不会突然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吧。
这几天她表现得都很正常,至少比六年前正常。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试图将焦躁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她好半天才出声:“我这几天,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周唯璨似乎笑了一下:“习惯了。”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身上的味道原来没有变,依旧是属于冬日的清冷气息。
云畔在这个瞬间以为自己回到冬天了。
做冰雕也没什么不好,化成一滩水也没什么不好,蒸发掉也没什么不好。
反正她本来就有病,本来就不正常。
借着这一刻的黑暗做掩饰,云畔问出了那句重逢至今始终没敢问出口的话:“你还怪我吗?讨厌我吗?”
或许应该用“恨”,可是这个词太严重了,她不想说出口。
而周唯璨依旧心如止水,甚至摸她头发的动作都没有停顿一秒,平静地回答:“都过去了。”
这就是怪过、讨厌过的意思吧。
她不确定地想。
静默半晌,周唯璨问她:“还洗澡吗?”
云畔有点迟钝地回过神来:“……洗。”
“嗯,我去开电闸。”
他慢慢松开手,仍然在原地站着没动,直到确认她不再害怕了,才转身往外走。
电箱就在走廊前面的墙上,他走出去,没多久,天花板的顶灯就重新亮起来。
那个手机仍然安安静静地躺在头顶的置物柜里,和几瓶廉价的洗发水沐浴露挨在一起。
强光晃得她头晕,云畔僵硬地站在墙边,大脑神经被一根细细的线拉扯着,很疼,手指机械性地在抠深绿色的墙缝,指甲里很快就进了泥。
周唯璨回来了,无声无息地拿回自己的手机,关了手电筒,而她完全没有察觉,仍然在放空。
浴室里的潮气正在以缓慢的速度消散,他们面对面站着,直到周唯璨握住她那只正在自虐的手,用了点力气掰开她的手指。
砖缝上留下了点点鲜红,而她的指甲已经断了一块。
“我就出去了两分钟。”
语气听不出情绪,潜台词却很明显――你就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云畔又感受到了那种强烈的失控感,她的身体和灵魂被剥离开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条件反射性地对他说:“对不起。”
大脑里的那根线一直在跟她作怪,扯得她头疼欲裂。
最后她混乱地想起来,她是一块海绵,被沥干水分的海绵。没有任何价值,应该被丢进阴暗潮湿的下水道里,永远剥夺晒太阳的权利。
没等她完全理清头绪――
周唯璨毫无预兆地抱住了她。抱得很紧,让她感到轻微窒息,混乱的大脑也因此停止思考了一秒。
“不用说对不起,”一室寂静里,他的声音很清晰,“没有人怪你。”
云畔浑浑噩噩地靠在他怀里,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了满脸,洇湿了他的T恤领口。
“我累了,”她疲惫地闭上眼睛,“我想睡觉。”
周唯璨说“好”,什么都没问,很轻松把她打横抱起来,走出浴室,回了宿舍。
走廊里没有人,偶尔能听到从其他人的宿舍里传出的说笑声,热闹得仿佛身处另一个离她很遥远的世界。
直到进了宿舍,喧闹消失,云畔终于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任由周唯璨把她放在床上,任由他拿出药箱,用酒精给自己的手指消毒。
眼泪还在流。
是生理性的,没有感觉的。
她什么都做不好。她是一个废物,只会拖累别人。
为什么会有人需要一个废物活着?
耳边嗡嗡作响,是心理医生温柔却无可奈何的话――
“很遗憾,这类精神疾病是很难被彻底治愈的,药物能做的只有维持情绪平稳而已,所以你要做好和它抗争一生的准备。”
周唯璨半蹲在她面前,用酒精反复擦拭指甲断裂的地方,直到伤口不再渗血,才丢掉手里的棉球,问她:“疼吗?”
云畔垂着头,好半天才答非所问道:“桌上的花,是谁送的?”
“同事。”
“男同事还是女同事?”
他把药箱收拾好,口吻随意得像在闲聊天气,“女同事,孩子都快两岁了。”
有点迟缓地松了口气,过了会儿,她又说:“我想洗澡。”
没有指责她的反复无常,也没有任何不耐烦,周唯璨抽了张纸巾帮她擦眼泪,用和她商量的语气说:“现在太晚了,明天早上再洗吧,我六点半叫你起床,时间来得及。”
云畔沉默下来,眼泪仍然在自顾自地流,半晌,有点不确定地问:“来得及吗?”
“来得及。”
周唯璨慢慢站起身来,很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脸颊、以及耳垂,像在抚摸一个易碎的玻璃盒子,最后停在她通红的眼角,用指腹拭去残余的泪水,对她说,“什么都来得及。别怕。”
第39章 玻璃盒子
云畔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
她的记忆是零散而紊乱的, 像被拆散的拼图,就算一块一块地按照顺序拼回去,也无法彻底恢复原样。总是有空缺的地方。
世界安静得仿佛沉睡在真空里,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 周唯璨就趴在床沿,闭着眼睛, 已经睡着了。
云畔小心翼翼地坐起来, 借着月光看他埋在臂窝里的侧脸,发现他就连睡着的时候眉心也是微蹙的,眼底泛着淡淡青色。
是这几天太累了吗?
和她在一起应该很累吧。
夜晚沉默不语,云畔盯着他看了很久, 思维混乱地喃喃自语。等手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精神也恢复了一点, 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他眉骨边缘的那颗小痣。
周唯璨是在可怜她吗?就像可怜路边的流浪猫流浪狗一样。
云畔不知道, 也分不清,却还是挨着他, 沉沉睡去。
再睡醒的时候, 周唯璨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窗外天蒙蒙亮,她打开手机, 六点才过一刻。
外面时不时传来细碎的交谈,是几个孩子的声音, 英语里时不时穿插着几句当地话, 叽叽喳喳地听不清楚。
这么早, 学生就已经起床了吗?
云畔起床打开房门。
天空是青灰色的, 还没亮透, 阳光透过薄薄的雾气, 照亮不远处影影绰绰的教学楼轮廓,以及眼前欢声笑语的孩子们。
而原本正在笑闹的几个小孩一看到她,倏地闭上了嘴,像是在看来自外星球的生物。
云畔尽量无害地冲着他们笑了笑,结果他们反而更害怕了,呼啦啦作鸟兽散,只剩下一个男孩还留在原地。
圆圆的寸头,黝黑的皮肤,滴溜溜乱转的眼睛,男孩穿着并不合身的T恤短裤,两只手绞在一起,偷偷看她,有点紧张,又有点好奇。
云畔定睛看了看,总算记起,他就是那晚跟周唯璨一起看星星的男孩,于是主动开口,用英文跟他打了声招呼。
对方有些受宠若惊,眨巴着眼睛说:“你、你好,你可以叫我Tel。”
云畔点点头,并没打算跟他多聊。她不喜欢小孩。
然而Tel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你是阿璨哥哥的女朋友吗?”
云畔愣了愣:“不是。”
Tel惊讶道:“那你为什么会从阿璨哥哥的房间里出来?”
“……没有为什么,只是借宿。”
很显然,Tel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盯着她瞧了好半天,才自顾自地下结论,“你应该是的。”
是什么?女朋友吗?
如果前女友也算的话。
不再试图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解释,云畔的视线穿过他、穿过正在窃窃私语的学生们,定格在不远处的周唯璨身上。
清晨的风有些喧嚣,他换了件墨绿色的T恤,正半跪在地上,低头帮一个女孩系鞋带。女孩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吐了吐舌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天光乍破,橙红色的太阳不声不响跃出地平线,向上爬升,将整片天空、林间树梢、以及他的背影都镀了层模糊的金,像镜头对焦前的最后一秒。
鞋带系好,女孩竟然用中文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谢谢哥哥”,又趁他抬头的时候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最后像只小兔子似的害羞跑开了。
周唯璨失笑,慢悠悠地起身,背影和六年前似乎没有分别,笔直地站在那里,像早春里的一颗树。
就在云畔晃神的刹那,他已经转过身来。
眼里仍有笑意,淡淡的,像清晨的稀薄雾气。
隔着一段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距离,他们在温柔得让人想要流泪的橘色日光里对视。
Tel就在这个时候又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开口:“你不喜欢阿璨哥哥吗?好奇怪,没有人会不喜欢阿璨哥哥的。”
云畔被吵得头疼,随口道:“有些时候喜不喜欢并不重要。”
Tel看着她,虚心求教:“那什么才重要?”
这个问题竟然把她难倒了。
究竟什么才重要,她自己也不知道。
如果知道的话,大概也不会把一切都搞砸了。
而周唯璨已经朝她走过来,理了理她的头发,很自然地问:“洗澡吗?”
云畔下意识地点头。
时间还早,昨晚那些老师、包括陆峥都还在睡,公共浴室里空无一人。
周唯璨打开淋浴头放水,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一只塑胶手套,松松戴在她右手上,又打了个结,才说:“洗澡的时候小心点,别碰到伤口。”
云畔说“好”,视线看着他离开,又锁上门,然后慢吞吞地脱掉身上皱巴巴的连衣裙。
窗外透进几缕阳光,她浑身遍布的伤痕在空气中暴露得很彻底,大部分都在手臂和大腿上,是她曾经自残留下来的。最严重的时候,不见血就冷静不下来,不过这几年已经好多了。
热水浇到身上,云畔清醒了不少,那些纷乱吵闹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闭着眼睛站在花洒底下,心想,等她回国之后,一切就都能回到正轨了。
重逢本来就是错误的,应该被纠正。
草草洗了个澡,云畔穿好衣服,用毛巾擦干发尾,打开门走出去。
日头高悬,蝉鸣不绝,周唯璨并没走远,就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靠在墙边,陪几个小孩在玩魔方。
魔方很旧,颜色磨损得都快分不清了,可是所有人都玩得津津有味。在孩子们的软磨硬泡之下,周唯璨有点无奈地将魔方接过去,给他们演示。
他很聪明,再难缠的东西在他手里也会乖乖听话,如同此时此刻,他快速地拼好了魔方,然后又重新打乱,一步步地教给他们。
周唯璨是不喜欢小孩的,这一点她很清楚。
可是只要他愿意,他就能表现得温柔又耐心,让人心甘情愿地丢盔弃甲。这大概是他的天赋。
教完一遍之后,那几个小孩显然是没听懂,不过周唯璨似乎也懒得再教,把魔方随手丢到那个叫Tel的男孩手里,起身朝她走来。
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他说:“走吧,出去买点吃的。”
云畔问:“附近有卖早点的地方吗?”
“嗯,不过不怎么好吃。”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教学楼走出学校,穿过金灿灿的玉米地,以及戴着草帽正在低头收割的青年,走上了来时经过的那条路。
道路两侧的瓦房高低不一,房顶的颜色花花绿绿,之前路过时还冷清得像是废弃了很久,现在却变得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早餐店、杂货铺、五金店……一应俱全。
云畔找了个排队最长的摊位,凑过去看,发现其实就是国内的煎饼,还是最简单的那种做法,面粉加上水调成糊再摊出来,什么调料都没有。
旁边的摊位正在做薯条煎蛋,这个云畔听阿约说过,做法是将炸好的薯条放进锅里,倒入打散的鸡蛋液混合在一起,出锅后再挤上番茄酱调味。跟炸薯条应该没什么区别。
老板一边翻锅,一边热情地招呼她,不过说的是当地的斯瓦西里语,她听不太懂。
周唯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此时很自然地接过话题,流利地与老板交谈,而老板似乎认识他,笑容比刚才更深了,露出一口白牙。
点完餐之后,周唯璨掏出一沓纸币,又数了几枚硬币,一并放进摊位边缘的纸盒里。
这里物价很低廉,买顿早餐应该不需要这么多钱,直到老板出餐,云畔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买的不是两人份,而是包括学生在内的二三十份。
老板动作娴熟地把早餐分装,最后把四个鼓鼓的纸袋递过来,笑着对周唯璨说了一句,tutaonana。
这个单词在日常聊天时出现的频率很高,阿约曾经教过她,是再会的意思。
回到学校,学生基本都起来了,正在校门口的那片空地活动,追逐打闹,看到周唯璨的身影,隔着老远就开始兴奋地招手。
周唯璨走过去,把昨晚的饭桌搬出来,而后放下纸袋,叮嘱他们一人拿一个。
云畔站在后面,发现那些小孩真的很听话,不仅没有一个人多拿,吃的时候也很小心翼翼,双手很珍惜地捧着细嚼慢咽,简直可以用虔诚来形容。
正看着,周唯璨已经拿起其中一份朝她走来:“你朋友住哪?我带你去拿行李。”
云畔把阿约家的地址报给他,跟着他上了车。
天色已经彻底亮了,风轻云淡,晴空万里,道路两旁深绿色的群山蜿蜒起伏,石头缝里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处处都透着生命力。
云畔坐在副驾驶座,头还是有点疼,怕自己又说错话,于是干脆不开口,一心一意地吃那份并不好吃的薯条煎蛋。
路上周唯璨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随即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