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昏黄里,云畔迟钝地意识到,周唯璨在吻她。
或许只是单纯地因为,不想再听她说这些了。
这个吻并不温柔,反而很粗暴,牙齿碰撞,舌尖交缠,嘴唇好像磕破皮了,但是没有人在意。
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接过吻了。
面对面的时候,只要对视一眼,就会想接吻。是本能。
如果分开的时间久了,本能会消失吗?
云畔不知道,至少这一秒,她无法抗拒。
如果现在突然发生地震、爆炸、火灾,或者任何自然事故就好了。
他们就能死在一起,再也不用考虑其他了。
外面越来越热闹,所有人都在等待零点的到来,等待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周唯璨也放开了她,擦去她唇角混合着唾液的血丝。
“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明明刚接完吻,说话的时候却连气息都没乱,“生病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每个人都会生病。”
刚刚完成的究竟是一个吻还是一针镇定剂,云畔分不清,她只知道自己的确冷静了些许,不再像个疯子似的大喊大叫。
不对。她本来就是疯子啊。
检查报告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他都已经承认。
所以她还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呢?
云畔闭上眼睛,医院阴冷潮湿的走廊和铺天盖地的哭声又浮现在面前。
“……可是我不想被关进下水道里,那里爬着很多细菌,我会被吞噬的。”
她喃喃自语,不由自主地往他怀里钻,周唯璨没有拒绝,甚至抱紧了她。
这个拥抱又让云畔燃起希望,“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不好?我会努力让自己变正常的,不会再说奇怪的话,做奇怪的事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周唯璨却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开口于他而言似乎也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漫长的等待里,零点的钟声敲响,一声又一声,振聋发聩,窗外响起孩子欢呼雀跃的声音,很多人都在跟着进行倒计时。
――三、二、一。
――嘭的一声,绚烂璀璨的烟花在城市上空绽开。
夜空被照亮,原本昏暗的房间也被照亮。
新的一年要来了吗?
云畔仍然没有实感,周唯璨的目光却偏离几寸,落向别处。
还没分清他在看什么,她身上厚厚的羽绒服就已经被脱下来,动作堪称强硬。
周唯璨握着她的手腕,微微向外翻转,纯白色的衣袖已经被鲜血染透,和皮肤黏在一起,触目惊心。
云畔发现自己的手腕在细微地抖,然而很快就意识到,好像是他的手在发颤。
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周唯璨却握得更紧,甚至把她的衣袖向上掀,直到那三道纵横交错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无处躲藏。
这好像还是第一次。
无需推敲或验证,云畔清楚从他的眼神里读出颓然,读出痛苦,读出心灰意冷。
烟花还在无休无止地升腾,在漆黑夜空中绽放,沸腾,最后湮灭,消散,结束短暂的生命。
“我帮不了你。”
他眼底刚才究竟有没有闪过动摇,云畔看不清,抓不住,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的人,仍然最坚固,最残忍,“听话,去看医生,好好吃药,配合治疗。”
云畔睁大眼睛看他,耳朵里嗡嗡作响,来不及反驳,手机铃声就急促地响起。
――是罗姨打来的电话。
并且已经是第三通了。
云畔别无选择地接起来,听到她焦急地询问:“畔畔,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来啊?”
紧接着,又提醒道,“云总那边刚刚打电话过来,最快一个小时就能到家,还问我你睡了没有,我暂时替你瞒过去了,不过――”
“别担心,”知道不该给罗姨添麻烦,云畔轻声说,“我现在就回去。”
“好好,现在外面到处都是人,你小心点,注意安全啊。”
……
电话挂断,周唯璨已经起身,把随手丢在桌上的钥匙拿了起来:“我送你。”
没有再挣扎,云畔重新穿好羽绒服,慢慢站起来,跟在他身后出门。
声控灯已经不必再亮了,因为烟花燃放的瞬间,整个楼道亮如白昼,云畔看着他的背影,有点恍惚地想,新的一年,到底意味着新的开始,还是结束。
应该还有办法吧,也不是无路可走了吧,如果她乖乖听话,去看医生,接受治疗……
长长的巷弄里围满了看烟花的人,所有人都在笑,都没有烦恼,显得他们像异类,一前一后地在人群中穿行,沉默不语。
然而在这种珍贵的团圆时刻,也没人发觉。
就这么一路走出巷口,站在拐角处的路灯底下。谁都没说话。
云畔抬起头,发现烟花快要燃尽了,只剩下几颗噼里啪啦的火星,闪烁在漆黑夜空里,又湮灭,无声无息。
马路边站满了人,大部分在拍照,也有很多情侣在接吻,道路两旁伫立着的银杏树,叶子已经掉光了,只余光秃秃的树枝,她盯着其中一根很适合用来上吊的树干,好半天才说服自己移开眼睛,打破寂静:“如果我去看医生,去住院,我们……”
怎么办。
云怀忠还会允许他们再见面吗?
万一她的病治不好呢?
这些他也全都无所谓吗?
话音刚落,一辆黄色的出租车疾驰而来,打着双闪,在路口停下。
周唯璨走近几步,俯身打开车门,又把她塞进后座,借着刚才的话头说完剩下半句话:“我们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再继续了。”
什么意思?
他在说什么?
云畔本能地伸出手,用力摁住车门,犹如一场无声的拉锯,司机等得有点不耐烦,回头催促了一句,她没有理会,隔着半敞的车门,固执地问他:“你是要跟我分手吗?”
天尽头刮来阵阵冷风,冻得她哆嗦了一下。
周唯璨扣在车门上的手松动了一瞬,却什么都没做,黑色短发凌乱地遮住眼帘,眼角也被风吹红了,没有回应那句“分手”,只是说:“这段时间,彼此冷静一下吧。”
冷静一下,就是还有转机的意思吗?
分手这两个字,对你而言,有这么难说出口吗?
这样拖泥带水,优柔寡断,不是你的风格吧?
是因为你也舍不得吗?
云畔微微晃神,手指无力地垂落,与此同时,车门终于被他关上,寒风也被隔绝在外。
连一秒都不愿再停留,司机迫不及待地踩下油门,然而路面拥堵不堪,没开出多远,就被截住,被迫停在长长车流里。
路中央的四名交警正在维持秩序,看得出来焦头烂额,云畔转身,透过玻璃去寻找那个身影。
没有走,周唯璨仍然站在巷口,身影单薄,被拉成一条笔直的线。
迎接新年的沸腾与热闹,人山人海的庆祝与欢呼,同样与他无关。
冬日清冷的月光落在他发端、肩膀,像一簇透明的火,车辆重新缓慢向前,他的身影也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直至被火烧光,余烬被风带走,只剩一缕细细的,寂寞的烟。
风一吹,就消散。
第65章 不过是失恋
开始规律服药之后, 云畔的情绪的确比之前要平稳,不过同时也变得昏沉嗜睡。
这种平稳更像是强行拿一个玻璃罩子把体内的洪水猛兽暂时关起来,时刻都有可能被反扑。
她也开始每周定期去医院检查, 接受心理辅导, 虽然赵医生明里暗里劝过她好几次,让她尽管办理入院手续, 可是云畔仍然下不了决心。
日日夜夜和一群疯子关在一起, 真的会对病情起到帮助作用吗?她对此深感怀疑。
尽管赵医生很温柔很有耐心,经验也很丰富,最开始的时候,云畔仍然很抗拒和他深入交流。尤其是情感相关的话题。
最后赵医生朝她递来纸笔:“如果不想说话, 写下来也可以。畔畔, 能不能告诉赵叔叔, 现在闭上眼睛的话,你脑海中会浮现出来什么?”
思考的时间短暂到忽略不计, 云畔依言闭上眼睛,然后毫无逻辑地在纸上写:红色的血、初雪、旧项链、噩梦、倒计时……最后一个单词刚写完就用笔涂成了黑色。
写了三次, 涂了三次。
赵医生没有追问她写的是什么。
云畔的生活变成了家和医院两点一线, 因为她不同意住院治疗,所以云怀忠开始禁止她外出。当然她本身也不想出门。
周唯璨每天都会给她发微信, 提醒她吃药,早中晚各一次, 准时到堪比闹钟。
情绪稳定一些的时候, 云畔会回复:「不是说彼此冷静一下吗?你在干嘛?」
情绪不够稳定的时候, 她会回复:「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是全世界最讨厌的人, 离我远一点,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周唯璨有时候会对她说“对不起”, 每天的消息却没间断过。
某个深夜,云畔失眠了,忍不住拿起手机问他:「你是AI吗?」
回复快得简直不可思议:「不是。」
她又问:「你想我吗?」
这次聊天框里静止了很久:「睡不着?」
停了停,他又打字道,「这几天怎么样?好点了吗?」
希望破灭,云畔开始口不择言:「跟你有什么关系?滚吧!不用你假惺惺地关心我。」
而周唯璨对此全无反应,只是说:「吃完药不困吗?早点睡吧。」
一月中旬,云怀忠去宜安给她办理了休学手续,回来的时候,在餐桌上,不经意地提起:“畔畔,爸爸接下来几年的工作重心都在国外,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那边最权威的精神科医生,而且住院环境也比国内要好得多。你不是不喜欢国内的医院氛围吗?下个月就收拾收拾,跟爸爸一起去国外吧,正好换个环境,心情也能放松一点。”
云畔下意识地拒绝:“我不想去。”
过了会儿,又说,“我也没有很讨厌国内的医院氛围。”
如果出了国,不就意味着彻底结束了吗?
不对。都已经这样了,你还在幻想什么?
还关心你并不意味着还想和你继续,只是同情心作祟而已。
醒醒吧,别再装睡了。
云怀忠缓缓放下筷子,看起来有些悲伤,许久才说:“畔畔,爸爸不能再失去你了。”
死气沉沉的别墅里,他终于打算说一些陈年旧事:“你妈妈……当年就是因为躁郁症自杀的。她留了遗书,希望对你保密,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
对于这个答案已有预感,所以云畔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或恐慌,毕竟想自杀简直再平常不过了。
自杀等于解脱。
“其实当初怀你的时候,她的情绪就变得很不稳定,那个时候我以为是怀孕的正常反应,没有放在心上。后来你出生了,她的情况却没有任何好转,甚至更加严重,有时候上一秒还在抱着你,哄你睡觉,下一秒就会对着桌上的水果刀发呆。”
“那几年里,我带着她看了医生,吃了药,全国各地的专家不知道找了多少,还是没有起色。时间久了,我也觉得很累,每天在外面工作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力气,回到家之后还要面对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引爆的定时炸弹。”
“我很爱你妈妈,没想过要和她分开,可我也是真的很累,畔畔,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爸爸……”
说到这里,云怀忠眼里隐隐有了泪花,表情颓丧。
是那种无能为力的颓丧。
云畔心想,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
道理不是很简单吗?和疯子呆在一起太久,自己也会疯掉的。
所以她也没有资格指责周唯璨什么,自己的人生一团糟了,就要把别人也毁掉吗?
云畔想起自己最近看的那本书,《鳄鱼手记》,里面有一句话:“健康的人才有资格谈恋爱,把爱情拿来治病只会病得更严重。”
这也是他想说的吗?
人要学会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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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因为她休学的消息传开了,手机里塞满了未接来电,阮希、盛棠、叶舒桐……甚至还有方妙瑜的,云畔通通没回,任由手机在桌面上震个不停。
期间谢川来找过她几次,她也不想见,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怎么喊都不肯出来。
周唯璨依旧会给她发消息。有时候甚至还会拍日落拍晚霞,拍趴在路边睡觉的小猫给她看。
没有一丁点儿要断绝来往的意思。
好好吃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看天空、看飞鸟、看晚霞……
这些风景你平时走在路上也没空留意吧?
除了这些废话你就不会说别的了吗?
还不如AI。
偶尔云畔也会恍惚,从开始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周唯璨是真实的吗?会不会只是她虚构出来的?
因为太渴望爱,所以虚构出了一个完美的梦。
梦是不会停留的,更不可能有感情,天一亮就消失。
所以现在天亮了。应该消失了。
手机屏幕上透出来的光渐渐微弱,云畔打下一行字:我们分手吧。
几秒后,又删掉。
她终于想通,“彼此冷静一下吧”,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把选择权交给了她。
那么,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呢?
应该是那天下午,云畔接到的一通电话。
当时她刚吃完药睡下,意识昏昏沉沉的,好半天才听见手机在响。
原本没打算接的,可那是一串陌生的本地号码,而且很执着,已经连续不断地打了好几通。
云畔强忍困意,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半天,最后在脑海中搜寻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还是摁下绿色接通键。
果然听到了那个耳熟的声音――
“是云畔吗?”
“嗯,是我,”她撑着床头,慢慢坐起来,咬字清晰地问,“阿姨,有事吗?”
那天她在周婉如的床头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包括姓名。
“是这样……阿姨现在遇到了一点麻烦,实在不知道应该找谁,所以就想给你打个电话问一问,”手机那端,周婉如的声音不复上次见面的刻薄跋扈,反而显得楚楚可怜,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崩溃,“我前段时间跟一个绝症病人的心脏配型成功了,本来是打算这几天就做移植手术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看着他已经宣告脑死亡,医院那边手术准备也都做好了,他家属却突然说不捐了……”
说到这里,她再也抑制不住,捂住嘴哭了起来,听筒里面能听到浅浅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