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怀忠也笑,跟着寒暄几句,又对云畔说:“这是你赵叔叔,还记得吗?小时候赵叔叔经常去家里的,还抱过你呢。”
云畔其实已经记不清了,敷衍地点了一下头,不说话。
云怀忠见状就说,“爸爸先出去了,你听赵叔叔的话,让他给你做个检查。”
诊室里燃着一种不知名的熏香,很好闻,很放松,云畔却仍然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赵医生倒了杯茶,放在她手边,笑着说:“一转眼畔畔都长成大姑娘了,眼睛和嘴巴,跟你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云畔总算有了点反应:“你认识我妈妈?”
他点头,显然不想多聊,又是那副讳莫如深的语气:“以前……有段时间很熟悉。”
不知道是不是想要结束这个话题,说完之后,他就转身从办公桌上拿了几张表格过来,放在她面前,“你先填一下表,别紧张,也别胡思乱想,都是一些常见的问题,跟平时网络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理测试差不多。”
云畔大脑混乱,视线落到纸面上密密麻麻像蚂蚁爬的字迹,努力眨了好几次眼,才终于看清。
像是急于摆脱什么,她拿起笔,填得很快,很匆忙,到了后面,几乎是一目十行。
等到全部填完,云畔放下表,无意间在表格背面看到几行英文,她在心里翻译过来: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验、汉密尔顿抑郁量表、躁狂评定量表……
来不及全部看完,赵医生已经过来,整理好了那些纸张,重新放回自己桌上,没有立刻去翻阅,而是和颜悦色地对她说:“我叫护士带你出去做几项检查,等做完了,你再回来找赵叔叔,好吗?”
云畔下意识地抗拒:“什么检查?可以不做吗?”
然而在这里,抗拒毫无用处,笑容甜美的护士已经推开门,领着她走了出去,熟练地到另外两个房间做仪器检查。
检查做得很快,护士跟她说话的态度像对待一个小孩子,轻声细语的,生怕吓到她。
清晨的阳光很刺眼,能看清空气里的灰尘颗粒,走廊里仍然空空荡荡,云畔跟着她回去,恍惚间看到了很多很多灰色的人影,正在逃命似的向她狂奔,触摸她的皮肤,拉扯她的脚踝,最后洪水般冲过她的身体。
再次回到那间专家诊室的时候,赵医生已经戴上眼镜,正在聚精会神地看那几张表,时不时拿笔圈出某一处。
护士把那沓检查结果也递过去,赵医生看着看着,眉头紧锁,云畔站在旁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紧张。
这种紧张像极了刚参加完一场没把握的考试,就要站在老师旁边等待批阅。
难熬的等待时间结束,他终于放下那些报告,这次连笑容都显得勉强:“畔畔,你先去沙发那里坐一会儿吧,没事的,别紧张啊,我和你爸爸聊几句。”
云畔立刻鸵鸟似的转身,刚走到纱帘后面的沙发区,云怀忠就推门进来。
尽管交谈的声音很低,她依然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考虑是遗传……病情……严重……尽快住院……”
指甲无意识地抠进沙发缝里,那种被细菌爬满身体的不适感又来了。
云畔怀疑自己幻听。
她可以接受自己偶尔的“奇怪”,偶尔的“不正常”,也可以接受自己是人群中的异类,甚至可以永远不被大多数人理解,但是她无法接受自己真的有病。
她怎么可能有病,怎么可能是个疯子呢?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布艺沙发被她的指甲划破,白色的棉花漏出来,像脑浆,云畔只看了几眼,就觉得反胃,脑海中倏地闪过周唯璨的身影。
对了,他明明说过的。
说过“我不觉得你哪里奇怪”,也说过“为什么非要和别人一样”。
周唯璨一定会相信她没有病的,其他人说的话也没那么重要吧,专家也不是没可能误诊吧。
想到这里,云畔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来,推开门,跑出诊室。
周唯璨晚上就回来了。
她要立刻去绿廊巷。
身后传来云怀忠着急的喊声,她浑然不觉,穿过那些摩肩接踵的灰色人影,在走廊上朝着绿色Exit的方向狂奔――
直到不小心和谁迎面撞上。
那人把她扶起来,口吻温和:“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声音竟然很熟悉。
呼吸愈发急促,良久,云畔才说服自己抬起头。
无论多么不想承认,站在她面前的人千真万确就是条纹衬衫,穿着与赵叔叔相同的白大褂,领口挂着蓝色胸牌,上面是一张两寸证件照,下面写着,“精神科助理医师”。
第64章 恨君不似江楼月
周唯璨走后的这段时间, 她跟条纹衬衫曾经见过一次面,吃过一顿饭。
具体都聊了些什么,云畔已经不记得了, 只记得临走前, 条纹衬衫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隐晦地提醒:“你跟小周之间的事情, 我一个外人, 不好多说,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觉得你太过在意他了。你的情绪会因为他而陷入极度的大起大落,这样其实是病态的,长期下去, 只会让你们的关系越来越脆弱, 无论是你还是小周, 都会很累。”
这些话云畔当时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这一分这一秒, 却飞虫般围绕在她耳边,循环播放。
耳边传来条纹衬衫惊讶的声音:“云畔?”
顿了顿, 又试探着问, “你这是……来医院做检查吗?”
云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视线仍然盯着那张蓝色胸牌,姓名栏那里, 一笔一划地写着林敬言。
原来他叫林敬言。初次见面的时候或许曾有过自我介绍, 只是她没在意。
不远处, 云怀忠已经匆匆赶来, 握住她的肩膀, 惊魂未定地打量着她:“畔畔, 你没事吧?”
云畔麻木地摇头。
作为一只逃跑失败的猎物,她理所当然地被抓了回去,重新被四面八方黑漆漆的枪眼瞄准。
云怀忠带着她回诊室开药,人渐渐变多了,里面恰好有患者就诊,于是他们在门口等。
云畔隔着一道门听见女生压抑的哭声,说她真的很痛苦,已经无法正常生活了;说她遭遇一丁点挫折都会崩溃得想死;又说身边没人理解她,她鼓起勇气对好友倾诉,得到的只是一句,你都多大了,别犯公主病。
云畔浑浑噩噩地站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云怀忠去窗口取药、下电梯、回到地下停车场的,回家的路上也很安静,车上没有人说话,陈叔大概以为他们吵架了,透过后视镜看了几眼,没敢作声。
走进家门,云怀忠把手里的药放在餐桌上,又过来摸了摸她的脸颊,轻声说:“爸爸还有工作要处理,晚点回来陪你,先把药吃了,回房睡觉吧。”
云畔低着头不说话,耳边又听见他的保证,“畔畔,别害怕,爸爸会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给你治疗的,很快就会没事的。”
不知道是在说服她,还是在说服自己。
云怀忠走后,云畔径直回了卧室,把门反锁,拆了那几盒药,按照医嘱,从那些瓶瓶罐罐里倒出来三粒药片。
白色药片就躺在手心里,云畔打开阳台的窗户,将手一扬,那些药片转瞬便没了踪影。
她站在窗前发呆,任由冷风刀片般刮进来,好像想了很多,细究起来却是一片空白。
就这么站了很久很久,云畔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看日落,当远处的橙日彻底坠入海平线,她相信自己也被烧光了。
不可能再复燃了。
麻木地挪了挪脚步,她回到床边,拉开床头柜,却找不到那把剪刀。
不止剪刀,房间里所有的危险物品一下子全都不见了,包括针线盒。
云怀忠是什么时候叫人拿走的?云畔烦躁地开始拉扯自己的头发,片刻之后,猛然想到什么,快步走向角落,从画架上的木盒里翻出来一把用来削炭笔的美工刀。
她伸出手臂,迫不及待地在手肘内侧划了一道,暗红色的鲜血溢出来,痛苦也跟着溢出来,滴答、滴答,通通释放在空气里。
等血不再流了,云畔反而觉得疼,于是又熟练地划出第二道、第三道伤口。
粘稠的鲜血沿着手臂不断向下滴落,她松了口气,慢慢清醒过来。
手机闹铃蓦地响起,云畔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已经晚上七点了。
在她原本的预想中,最迟这个时间,她就应该出发去绿廊巷了。
现在也来得及。
于是她抽出纸巾,胡乱地擦了擦手臂,又披上一件厚厚的深色羽绒服,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
下了楼梯,刚好撞见正在布置餐桌的罗姨。
“畔畔,这么着急去哪啊,先把晚饭吃了吧。”
云畔脚步没停:“不用了,我回来再吃。”
罗姨却追上来,有点为难地看着她:“云总安排了,让你今天好好呆在家里。”
“我有急事,必须要出去。”
罗姨犹豫片刻,还是妥协:“那……你零点前一定要回来,云总晚上有应酬,说是要后半夜才能回家。”
/
坐上出租车的时候,云畔望着窗外的霓虹灯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今晚是跨年夜。
周唯璨这个时间回来,原本是打算陪她跨年的吗?
而绿廊巷也比平时要热闹,家家户户都坐在外面聊天喝茶,云畔下了出租车,走进巷口,偶尔有相熟的长辈和她打招呼,说话的时候,呵出淡淡的白气。
阮希和钱嘉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跨年了,门窗紧闭,漆黑一片。
云畔快速穿过那些不属于自己的热闹,推开那扇旧旧的绿色铁门,走上楼梯,拿出钥匙打开房门。
外面天寒地冻,这里却仍然温暖,像一座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孤岛。
空气中似乎残留着周唯璨身上的体温,她站在门口,打开天花板的顶灯,许久才迈开脚步。
房间里静得让人心慌,云畔打开角落里的唱片机,直到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塞满耳朵,才终于好过了一点。
她转身走到那张单人床前,脱了鞋躺上去,闭上眼睛,幻想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场噩梦,梦醒了,她依然可以活在昨天。
眼眶又酸又涩,云畔睁开雾蒙蒙的眼睛,仿佛看到周唯璨正背对着自己,坐在书桌前看书。
背影也像起了雾,一碰就散。
看着看着,某个念头骤然劈开所有混沌思绪,跃出脑海。
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上,一步步朝书桌的方向走去,最后,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
周唯璨平时会看很多书,大部分都是专业相关的工具书,其中也夹杂着一些诸如《荒原狼》、《尤利西斯》之类的文学小说,不过共同点是――这些书都被他放在书架上,而不是抽屉里。
那么,特地收进抽屉里的,会是什么书呢?
抽屉已经被拉开,露出封皮一角,云畔伸出手,不知为何,指尖微颤,重复了好几次,才成功地把里面的三本书拿出来。
封皮上的标题也闯入眼帘――
《躁郁之心》、《心理学调查研究手册》、《双相情感障碍治疗手册》。
原来这些也是周唯璨平时在看的书。
不仅看了,甚至还做了很多笔记,圈了很多重点,关于如何跟躁郁症患者相处,基础的药理知识,以及实用的认知行为疗法等等。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
忍了一天的眼泪终于流出来,打湿了书页,云畔意识到自己在发抖,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把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一页页撕得粉碎,用力到连指尖都泛白。
白色纸屑雪花般纷纷扬扬落在脚边,她茫然地思考,然后呢?
撕碎了就能当做不存在吗?
别再自欺欺人了行吗?
有些徒劳地半蹲下来,云畔抱紧了自己。
眼泪一颗颗砸到地板上,悄无声息,倏然间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云畔僵硬地转身,午夜时分的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楼道里的声控灯没开,周唯璨裹着一身寒气,踩着明与暗的分界线,站在门口。
面对满地狼藉,他也没什么反应,跨过那道分界线,合上房门,把手里的黑色旅行包随手丢在地板上,最后关掉了吵闹的唱片机。
鼓点、贝斯、嘶吼……戛然而止。
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死寂重新笼罩了她。
秒针滴答滴答从身体里走过,云畔抬起头,良久才说:“我今天,在医院碰见林敬言了。”
“听说了。”
周唯璨看起来并不惊讶,从桌上抽出几张纸巾,走到她面前,同样半蹲下来,给她擦眼泪。
听说了,然后呢?
你没有其他想跟我说的吗?
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只要你说,我就会信的。
只要你吹一口气,我就会复燃的。
云畔定定地看着他,那张过目不忘的脸近在咫尺,比视频画面里更清晰,也更生动,就算伸出手也不会消失。
可是他不愿意吹气,也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这些书,”她听到自己微哑的声音,“都是你看的,是吗?”
周唯璨把她的眼泪擦干,将洇湿的纸巾丢进垃圾桶,没有回避她的视线和问题,对她说,是。
“为什么?”云畔试图轻扯嘴角,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你也觉得我有病,是不是?所以刚刚跟我上过床,就迫不及待地带我去见医生,是不是?”
周唯璨沉默了大概半分钟,总算出声:“本来是打算回来再说的。”
口吻平静得简直可恨,“没有一开始就告诉你,是怕你接受不了。”
“所以你承认了……你就是觉得我有病。”
他不说话。
好残忍啊。
为什么不能否认一句呢?哪怕是骗她。
理智摇摇欲坠,她艰难地开口:“我以为你会懂我,会理解我,我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
“我本来也没什么不一样。”
周唯璨看着她,眼睫微垂,遮住了神情,“我说过,喜欢我,你会失望的。”
喜欢?失望?
可是在一起这么久了,你连一句喜欢也没对我说过。
因为没有喜欢,所以不怕失望,是吗?
云畔听见名为理智的城池坍塌的声音,土崩瓦解,支离破碎,她站在一地残骸废墟里,失魂落魄,无处可去:“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我们究竟算什么?跟我接吻的时候,做.爱的时候,你心里又把我当成什么?神经病,疯子,还是路边的流浪猫流浪狗?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善良,很有同情心啊?是不是――”
剩下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嘴唇被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