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反应。
没有呼吸。
手机屏也摔碎了,就躺在一个灰尘遍布的角落里,他拿起来,找到半小时前的最后一次通话记录,号码竟然是云畔的。
而前因后果也很容易串连起来,通话内容应该不太愉快,周婉如打完电话,失魂落魄地上楼梯,不小心摔死了。
楼梯间的监控内容佐证了他的猜想。
周唯璨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车窗外白茫茫的景色,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背着书包出去找兼职,因为年龄不够四处碰壁,最后好不容易找了个发传单的活儿,在马路边冻得哆哆嗦嗦,熬了一夜总算发完,结果先前找他的那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想起周婉如的第一笔住院费,是他借高利贷换来的,因为还不上利息,所以被那群人堵在废弃仓库里打得半死,又没钱去医院包扎,只能忍着,等皮肉自己长好。时间久了,就感觉不到痛了。
想起大一那年总算有资格去应聘家教辅导,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孩把刚烧好的沸水泼在他身上,他没忍住把那个小孩揍了一顿,最后被家长扇巴掌,被指着鼻子辱骂,被扫地出门。
……
这样不堪的回忆简直太多了,两只手都数不完。
就这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总算赚够了手术费,总算等来了合适的供体,结果周婉如竟然摔死了。
在手术前夕。
可笑吗?
但这就是他的人生。
如果只是想活着,那当然很简单,哪怕一无所有,蹲在马路边给人磕头、乞讨、卖艺,也能混口饭吃,也饿不死。
可如果是想有尊严的活着呢?
难于登天。
等公交抵达终点站,车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大概是因为这里指向的地方是殡仪馆,都恨不得绕着走,生怕被鬼缠上。
鼻尖倏地传来冰凉的触感,周唯璨站在路边,抬起头,才发现下雪了。
是今年的初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无边无际地飘落,远处的屋顶、头顶的枯枝、脚下的路面,全都被雪色覆盖。
她看见初雪会是什么反应?
开心?难过?还是两者都有。
周唯璨站在原地,点了第二支烟。
烟灰断断续续地掉落,在雪面上烫出一个又一个窟窿,他的睫毛、发端、肩膀也都沾上薄薄的雪花。
而他浑然不觉,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远处传来若有似无的哭声,顺着风的方向擦过他耳朵。
于是他记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活动了一下冻麻的手指,往殡仪馆的方向走去。
台阶很长,越往上走,天就越暗,等到了殡仪馆正门,有种日暮西山的错觉。
此起彼伏的哭声更近了,门口围着好几拨人,其中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孩哭得撕心裂肺,喘不上气,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木盒。
走进大门,周唯璨按照指示牌一路穿行,走到骨灰存放处。
排队的人很多,他随便找了张长椅,坐下来等。
周婉如走了的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不是觉得难以启齿,只是没有精力,也不想应付那些无聊的关心。
馆内是寂静而压抑的,与世隔绝。
周唯璨在这样的氛围里逐渐放松下来,望着高高的灰绿色吊顶,脑海里走马观花般回想起很多零碎画面。
是某个普通的午后,周婉如回来了,站在他中学学校门口,理直气壮地说:“我生病了,很严重,没钱住院,你想办法帮我弄点钱来吧。毕竟我是你的亲生母亲,你总不能不管我。”
――七岁那年你把我扔在福利院门口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你是我的亲生母亲?
是饭桌上爆发的一次争吵,男人扇了他一巴掌,恨恨道:“你有什么本事?钱嘛挣不到几个,天天就知道顶撞你妈,医生说这次的检查报告结果很不乐观,还得接着住院,你就是个白眼狼,是个灾星!”
――把住院费拿去赌博然后输个精光的人不是你吗?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指责我?
脑海里的书哗啦啦翻过好几页,抵达颂南正门,交往了两个月的初恋女友把爆米花扔到他身上,哭着说:“分手吧!你根本就不在乎我,这段时间我受够了!”
而他无法对这些情绪感同身受,也不想挽留,于是只能说“抱歉”,说“祝你幸福”。
是幻昼门口,钱嘉乐搂着他的脖子问:“璨哥,你跟云畔……是认真的?”
他反问:“我看起来不认真吗?”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问你啊。”
他就笑了:“知道还问。”
是他去北京实习之前,林敬言喝多了,对着他颠三倒四地劝:“小周,你平时挺理智的一个人啊,怎么谈个恋爱就开始犯糊涂了?师兄今晚喝多了,劝你几句啊,你跟云畔……继续在一起,对彼此来说都是折磨,不如趁早散了吧,长痛不如短痛。”
他记得自己问了一句,为什么。
“这么跟你说吧,成为精神病患者唯一的精神支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时间久了,这种依赖会变得越来越病态,你就像一根引线,随时都有可能引爆她,对于她的治疗也很难起到积极作用。还有――她的病你准备拖到什么时候告诉她?等她知道了,她家里知道了,就人那种家庭,还能允许你们继续来往吗?你自己动脑子想想,你俩有没有以后。”
他沉默片刻,然后说:“等我从北京回来再告诉她吧。”
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说,呆在一起的时间明明那么多。
只是每次看着她笑,看着她撒娇,就说不出口了。
他看了很多很多心理疾病相关的专业书,拿书里的理论对照到她身上,也并不是每一条都挂得上钩。
周唯璨从来都是很擅长接受现实的,可还是觉得云畔不像一个病人,至少在他心里不像。
是跨年那天,他下了飞机往绿廊巷赶,却在巷口被人拦下。
咖啡厅里,云怀忠朝他推过来一沓厚厚的检查报告:“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云畔的父亲,今天过来找你,是想跟你聊聊她的病情。”
那些检查报告周唯璨一页页看完了,看得很慢,很仔细,一处细节都没落下。
最后一张是医生的批注:轻中度躁狂及重度抑郁反复交替发作,同时伴有严重自残倾向,轻微妄想障碍。建议立即住院,接受封闭治疗。
比想象中严重很多。
是他之前想得太乐观了。
周唯璨盯着玻璃杯里微微晃动的水,不住地想,事情变成这样,始作俑者是他自己吗?
如果早点狠下心来告诉她,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糟糕?
“畔畔现在的情况需要尽快住院,接下来,大概一两个月之内,我打算带她出国定居,那边的医疗环境和住院条件都是顶尖的,对她的病情很有帮助。不过……”
云怀忠说到这里,稍微停下来,喝了口咖啡,“如果你们还在一起的话,以畔畔的个性,肯定不会同意出国,就算我强行把她带过去,她也会想办法偷偷跑回来。”
的确。
她会偷偷跑回来,或许还会跟他说,我们私奔吧,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亡命天涯,好不好。
“周先生,关于你的身世背景,我也有一定的了解,我刚刚说的这些,希望你能配合,尽快让畔畔对你死心,否则你母亲的手术,我不担保会发生什么。当然,如果你真的爱她,应该知道怎么选择。”
周唯璨有些嘲讽地笑了。
从小到大他做过的决定数不胜数,结果不一定是他想要的,走向不一定是对他有利的,而共同点只有一个――这些决定都是正确的。
回绿廊巷的路很短,他走了很久,也想了很多。
她身体的每一寸,他明明都检查过,除了手背上那块烟疤,没有任何疑似自残留下的痕迹。
当然,那块烟疤也是因他而起。这是无法抹除的事实。
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快乐到底有多少,难过又有多少?这个问题周唯璨之前也不是没想过,他再次试图计算,然而云畔到底不是一道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摆在那里的数学题,没有固定的脉络走向,所以总是得不出答案。
推开铁门,尚未走上楼梯,他就停下脚步。
唱片机的声音传出来,裹住他的神经。
以前没发现,竟然这么刺耳。
分手这两个字要怎么说才显得比较好听?
他不知道,没经验。
以前结束一段恋爱的时候,好像没这么难,一句分手吧,一句不合适,足够解释所有。
可是这些在云畔面前行不通。说什么都没用。
――她只会觉得是我不要她了。
――长痛短痛归根结底不都是痛,有分别吗?
周唯璨说不出口,直到猝不及防地从她手臂上看到那些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崭新的伤痕。
他已经很少因为谁而感到痛苦,他习惯活得麻木,否则,他的人生中需要痛苦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
然而伤口和自残行为都是真实存在的,赤裸裸暴露在他眼前,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再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
于是只能承认自己无能为力,承认自己一无所有,帮不了她,更救不了她。
分开是更好的选择。各种意义上的。
雪越下越大了,窗户半敞着,冰凉的雪花落在他唇角,像一个晶莹剔透的吻。
耳边最后响起的,是她说过的那句,我爱你。
周唯璨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这三个字说出口的,但的确很好听。好听到即使是再爱无能的人,都很难拒绝。
――爱是什么?爱这个字眼被创造出来的意义又是什么?
――是为了在分别时,让人更深刻的感知痛苦吗?
这些他通通不知道,也得不出答案。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
队伍已经变得稀稀落落,周唯璨起身去领骨灰,平静地想,如果哪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变得一帆风顺花团锦簇毫无波折,想要的全都有,不想要的都甩掉,他才会觉得哪里出了错。
站在窗口前,他递出手里的火化证,工作人员很快就把那个长方形的黑檀木骨灰盒抱过来,道了一声,节哀。
语气跟说“欢迎光临”、“谢谢惠顾”没什么区别。
周唯璨暂时不想走,于是又回到长椅上,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
骨灰盒就放在腿上,沉甸甸地压着他的骨头,有点硌。
当人沉浸在幸福里的时候,很难感知到危险已然悄悄逼近。
这种一夕之间失去所有的感觉,实在是久违了。
“人死了就会变成一个盒子,不会说话,不会动,也听不见你的声音。”
应该是小时候,周婉如还会抱着他讲睡前故事的时候,曾经说过这句话。
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跟周婉如说说话,于是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檀木盒子,好半天才叫了一声:“妈。”
从七岁那年被丢在福利院门口之后,就再也叫不出口的称呼,现在竟然也能轻轻松松说出来了。死亡果真能抹掉一切。
“对不起。”
“下辈子还是做陌生人吧。”
恍惚间,几滴透明的液体砸在骨灰盒上,无声无息。
周唯璨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不过殡仪馆大概是全世界存储眼泪最多的地方了,在这里,无论哭得多狼狈也无所谓,也理所当然,没人会多看一眼。
事实上他也没有多少眼泪可流,这里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比他更加伤心。
等终于呆够了,周唯璨起身,抱着手里的盒子,走出殡仪馆大门。
雪停了,天空仍然是一片模糊的深灰色,乌云密布,向地心的方向偏沉。
台阶很长,一眼望不到底,铺满积雪,踩在上面会听到细微的声响,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抽完了今天的第三支烟。
仍然是最便宜的白沙,又苦又烈,很能醒神。
天寒地冻,呼出来的烟雾似乎也能成冰。到此为止吧,他告诉自己,今天不能再抽了。
周唯璨其实很少留恋过去,更不期待未来。
对他来说,人只需要活在当下就够了。毕竟往事不可追,未来不可期。
可是这一秒,他抱着周婉如的骨灰盒,站在殡仪馆门口的台阶上,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云畔的脸。
无孔不入地钻进回忆里的每个缝隙,像风吹进骨头里,隐隐作痛。
说过“我爱你”,也说过“我恨你”,爱和恨或许都是真的,眼泪和烟疤同样是真的,失望和痛苦当然也是真的。
寒风吹过,抖落枯枝上的冷雪,骨灰盒的木盖轻微地响了几下,周唯璨回过神来,伸手摁住,“想想而已,你不高兴什么?”
正欲继续往前走,迎面忽然跑上来一个人影,跑得很快,在他面前气喘吁吁地停住。
身上的衣服皱巴巴,不知道几天没洗,染着一头杂草似的黄毛,面黄肌瘦,营养不良,是他那个不省心的弟弟。
周唯璨漠然地收回视线:“你不好好在医院呆着,来这干嘛?”
“爸已经醒了,没什么事了,我想过来看看妈。”
他眼眶红红的,应该是哭过了,边说话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骨灰盒。
哦,对了,他那个后爸,在听闻周婉如的死讯之后,心急如焚,赶来医院的途中,因为闯红灯而出了车祸。
截了一条腿,捡回一条命。
运气不错。
下午三四点钟就已经瞧不见太阳了,天光晦暗,空气静谧,在这个地方,绝望和失去都是人人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眼前的男孩摸着骨灰盒,又开始哭,好半天都止不住。
“凭什么他们动动手指头就能让我们家破人亡啊!这么多年你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救妈吗?好不容易等来的心脏供体,他们轻飘飘的一句话就不捐了,还有那通电话,那个女的也不知道跟妈说了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她的错!她就是杀人凶手!应该偿命!”
翻来覆去还是这幅陈词滥调,周唯璨听得头疼:“行了,都说了是意外,把这些话咽回肚子里,以后一个字都不许再提。”
“没有她们家的干涉怎么会有意外?我们做错了什么,等了这么久才等来合适的供体,才攒够钱做手术……现在全都被毁了,妈死了,爸残废了,什么都没有了……”他说着说着,又开始哽咽,“凭什么啊,这个世界也太不公平了吧!”
“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周唯璨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脚步没停,“早点习惯。”
男孩终于受不了,快步追上来,发泄般一拳打在他下颌,咬牙道:“你他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窝囊了?你还是我哥吗?别让我看不起你!”
这一拳下了狠劲,周唯璨没防备,被打得偏过脸去,舌尖立时尝出淡淡的血腥味,不过他也懒得还手,咽下那口血沫,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骨灰盒,确认没洒,才继续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