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畔想试着好好生活。
听起来很难, 实施起来只会更难,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但是不可否认, 自从在东非和周唯璨偶遇之后,她变得没那么想死了。
那些曾经难以忍受的, 梅雨天里潮湿到恨不得滴出水来的床单;阳光暴晒下空气里无处遁形的灰尘颗粒;想要试着戒断助眠药物却屡屡失败的夜晚……也都变得没那么糟糕了。
生命力是不是会传染?
她也说不上来。
晚上七点左右, 云畔坐在那家读书时经常光顾的韩国烤肉店,转眼间就喝光了半瓶烧酒。
店里仍然烟熏火燎, 开门的时候,穿堂风裹着烤炉里的浓烟一齐吹来, 呛得她不住咳嗽。
嵌在墙面上方的电视机播完一支韩国偶像团体的歌曲MV, 黑屏了几秒, 又变成工体演唱会现场。
万人场馆里座无虚席, 灯牌荧光棒连成一片起伏的蓝色海洋, 四面台上, 追光亮起的瞬间,台下的歌迷开始放声尖叫,热情几乎要掀翻整个场馆。
钱嘉乐穿着一件艳丽的紫色绸缎衬衫和黑色紧身裤,露出大片锁骨皮肤,妆容精致,发间铺着闪烁的亮片,嗓音一如既往的动听,live甚至比录音版更有感染力。
云畔抬头看了几眼,不得不承认,阮希说的没错,他天生就应该成为大明星。
可是成为大明星之后呢?
耳边再次回荡起阮希的声音,是一通半夜打来的国际电话,没有不甘,没有不舍,口吻趋于平静:“畔畔,我跟钱嘉乐分手了。”
至于原因――
云畔曾经在微博头条上刷到一篇狗仔发布的新闻,解密偶像歌手Lane素人时期的过往情史,热度高居榜首。
新闻稿里全篇都是添油加醋的文字,附带几张他和阮希牵手拥抱的亲密照,像素糊得就算不打码也认不出是谁。
最多不超过三个小时,钱嘉乐的经纪公司就发表了声明和律师函,指控这篇新闻纯属捏造,解释照片中的女生只是Lane素人时期的好友,最后呼吁粉丝冷静对待,不要打扰圈外人的正常生活,并且会对这篇新闻追究到底。
言简意赅,逻辑严密,无懈可击,的确是很成熟的公关团队。
看到微博之后,云畔立刻去翻了翻阮希的朋友圈,果然已经删得干干净净,情侣头像也换掉了,没留下任何与钱嘉乐有关的痕迹。像两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那个时候他们还没分手,只是转为地下恋情。
云畔私底下也关心过几次,而阮希依旧没心没肺,无所谓地说:“没办法,他现在刚火,正处在事业上升期嘛,如果被爆出来有女朋友的话,粉丝肯定会跑光的,我能理解。”
当然,那段日子里,阮希也会苦恼,会失落,会对她抱怨――
“我已经整整两个月没见过钱嘉乐了,只能从电视上看到他。他剪了头发,我竟然不知道。”
“昨晚我们出去约会,换了三辆车才甩开狗仔,好不容易抵达餐厅,没想到连包厢门口也有人蹲点,最后只能饿着肚子回家点外卖。”
“公司最近要求他和一个刚出道的女爱豆炒CP,还安排了一堆双人活动,钱嘉乐前脚刚拒绝,后脚到手的代言就飞了。娱乐圈比我想象中还恐怖。”
“我们吵架了。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千方百计地哄我,翻着新华字典给我写情书,反而指责我不懂事,指责我无理取闹。”
“现在我们什么都有了,不用再为钱发愁。他给我买了高档公寓,买了跑车,买了很多奢侈品……可我还是想回到过去,想回到两个人挤在出租屋里同吃一碗面的日子。”
在一起的这些年,钱嘉乐把阮希保护得很好,半点个人信息都没泄露过。
而真正分手应该是在两年前,其实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钱嘉乐出道以来虽然绯闻不断,不过没有一桩是真的。这点阮希也心知肚明,却还是提了分手。
钱嘉乐试图挽回过,甚至还拜托云畔劝说过,全都于事无补。
后来他再也没有在任何场合唱过那首《带我走》。
尽管如此,云畔仍然坚定地认为他们一定会复合,直到一年前,阮希交了新的男朋友。
她看过照片,外表普通,性情温和,家境殷实,用阮希的话来说,就是二十四孝随叫随到好男友。
“忘记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就是投入下一段感情,”电话里,阮希把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畔畔,你也应该去试试。”
云畔无法理解,于是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你不爱钱嘉乐了吗?”
“爱啊,但是爱有什么用呢。”
阮希轻声叹息,“我跟钱嘉乐分手之前,几乎每晚都在等他,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他总是没时间,总是回不来。我平时就连走在路上也会疑神疑鬼,生怕有人偷拍我,曝光我,人肉我,每一天都活得胆战心惊。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
云畔没有再劝。
毕竟她自己的人生也是一团糟,没有资格对别人的感情指手画脚。
越长大越发现,爱本身就是一场自我毁灭的过程,区别是有些人最终浴火重生,有些人甘愿粉身碎骨。
烤盘上的牛排滋滋作响,云畔总算想起翻面,毫不意外地发现已经烤焦了。
她原本只是心血来潮走到这里,毫无胃口,干脆找服务生过来灭掉炭火,又要了一瓶烧酒。
电视上,钱嘉乐换了一套宽松的白色西装,握着话筒站在舞台中央,有些哽咽地向台下的粉丝表达感谢,最后说:“接下来,为大家带来最后一首歌,也是收录在我第一张专辑里的,对我来说意义非凡的一首歌。”
话音未落,台下就已经有人扯着嗓子在喊:“唯一!唯一!”
云畔顿时愣住,直到烧酒倒了满杯,开始溢出来,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擦拭桌面。
而舞台上的歌声一字一句钻进她耳朵――
捉摸不透的天气
孤独下沉的岛屿
裹满月亮的淤泥
每一幕都组成你
无须庸常世俗定义
无法停止为你着迷
错也错到底
这首歌头几年火到家喻户晓,店里很多人都在跟着哼唱,云畔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嗓子火辣辣的,像含着刀片。
这首歌的歌词是她写的。
当时是她病情稳定之后第一次回国,钱嘉乐正在筹备首张个人专辑,聊天时无意提起,专辑还差最后一首歌。因为公司资金不足,曲子甚至是他亲自谱的,但是歌词实在写不出来。
云畔鬼使神差地对他说,自己可以试试。
封闭住院的日子很煎熬,偶尔睡不着的时候,她会躲在床上偷偷写没有地址的信,通常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写完就撕碎丢掉,生怕被谁看到。
回到澳洲之后,没多久云畔就在一个失眠的夜里填完词发给了他,没有署自己的真名。歌词其实粗糙又青涩,但是钱嘉乐没有要求她修改半个字,一锤定音。
歌曲已经唱到尾声,最后一段是变奏,钱嘉乐的音域很广,唱起高音毫不费力,收尾干净又漂亮,台下的歌迷此起彼伏地欢呼,场馆里人山人海,沸腾不休。
千千万万个喜欢他的人里,唯独少了那么一个。
记不清是哪年哪月哪天,钱嘉乐跟阮希撒娇的时候,曾经说过,其他人都不重要,有你一个就够了。
言犹在耳,现在呢?变了吗?
盘子里的烤肉几乎一口没动,十八度的烧酒倒是喝了整整两瓶,云畔头晕得要命,勉强让自己保持清醒,走出烤肉店大门。
外头飘着细雨,雨点淅淅沥沥地沿着屋檐滑落下来,打湿她的鞋尖。
江城的秋天永远是湿冷的,云畔没带伞,单薄的风衣也无法御寒,慢吞吞走在冷风里,抱紧了双臂。
脑袋昏昏沉沉,眼前的景色也模糊不清,她不想回家,于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穿过长长的步行街、闪烁变换的霓虹灯影,最后停在街角一家蛋糕店门口。
双腿不听使唤,怎么都挪不动。
不再是六年前那块五彩斑斓的招牌,店面扩张了半间,店里也重新装潢过,彻彻底底的改头换面。云畔不禁又抬头看了一眼,确认招牌上的确写着“掷值案夥俊保才推门进去。
风铃声清脆响起,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店员笑着对她说,欢迎光临。
夜已深,店里仍然稀稀落落坐着几桌,一眼扫去都是情侣,神色甜蜜地打情骂俏。
而她淋着雨一路走过来,衣摆尚在向下滴水,醉意未消,脸颊滚烫,狼狈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店员贴心地递来纸巾,云畔轻声道谢,草草擦拭了一下,就绕过前台往左走。
透明冰柜摆放的位置和记忆中一样,生日蛋糕的种类数不胜数,琳琅满目。云畔看了半天,指着其中一个水果蛋糕问:“这个里面有菠萝吗?”
“有的!”店员立刻热情推销,“我们这款蛋糕一直卖得很好,是经典款,而且今天就只剩最后一个啦。”
云畔于是说,“帮我拿出来吧。”
周围有人打量她,时不时交头接耳,大概是因为她看起来有点落魄。
对于这些视线毫不在意,云畔结完账,端着蛋糕走向一张靠窗的双人桌,径自坐了下来。
发梢仍然潮湿,黏在后颈处,很难受,她随手扎了个马尾,盯着面前卖相精致的蛋糕发呆。
玻璃窗上结满水珠,不远处,路灯映照着积水的街道,泛着冷光,犹如一条无边无际的河流。
酒精或许麻痹了神经,云畔不顾后果,挖下一勺蛋糕,往嘴里送。
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没有变。
绵密松软的奶油融化在唇齿间,留下淡淡的香气,对面的座位明明空无一人,云畔却恍惚间看见周唯璨的脸。
那个时候还很冷淡,不爱笑,沉默的时候,像一座漆黑的孤岛。
云畔咽下第二口蛋糕。
六年有多漫长,两千多个日夜从她指缝中溜走,偶尔如同一滴水落进大海里,无影无踪;偶尔如同洪流从身边呼啸而过,泥沙俱下。
时间究竟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那句“都过去了”,是真心话,还是言不由衷的安慰?
在东非朝夕相处的几天里,机会明明那么多,她却像鸵鸟似的一再逃避,怎么都说不出口那句迟到了六年的,节哀。
门上悬挂的风铃再次响起,叮叮咚咚,很动听。
有人裹着一身潮气推门进来,随手将长柄雨伞挂在木架上,气质很特别,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就连最简单的黑卫衣牛仔裤也穿得跟别人不一样。
店员重新挂上甜美的笑容,说完“欢迎光临”之后,视线仍然黏在他身上,怎么都挪不开。
没有在意门口的动静,云畔自顾自挖出第三勺蛋糕。
尚未来得及送进嘴里,就被谁伸手拦住――
“又想进医院啊。”
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
云畔却霎时被这个声音钉在原地,眼皮跟着重重跳了一下,好半天才僵硬地偏过头。
看清是谁之后,手里的勺子一时没拿稳,直直下坠,落到脚边,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唯璨很自然地弯腰捡起,又抽出纸巾,将勺子擦干净,递给她。
愣了几秒,云畔用力去掐自己的手背,眼前的脸反而更加清晰,而他耳骨上那枚小小的银钉也被照得闪闪发亮。是无法错认的真实。
她接过勺子,放在一旁,良久才反应过来,怔怔地问了一句废话:“你回国了?”
“嗯,”周唯璨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刚回来不久。”
点点头,云畔思绪依旧混乱,晕晕乎乎地盯着眼前的人,只能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想让气氛变得尴尬,她清咳一声,试着寒暄:“还习惯吗?江城这几年……变化挺大的。”
周唯璨似乎笑了,静静注视着她,反问道:“你习惯吗?”
被酒精侵蚀的大脑神经缓慢复苏,拉成一根紧绷的弦,云畔看着他,一时无言。
时间应该是静止的,所有扰人的声响都消失了,他们面对面坐着,对视的时间不知不觉超过了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对于现在的关系而言,已经很逾距。
然而谁都没移开眼。
他还记得机场的吻吗?还记得离别前说过的话吗?
这些云畔通通问不出口,却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倏然记起自己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地走进这家店,为什么会控制不住地想吃生日蛋糕,为什么会觉得今天格外漫长,于是张张嘴,对他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第69章 普通朋友
今天是11月22号。
周唯璨的生日。
他没有过生日的习惯, 在一起的时候云畔就知道。
生日当天他们甚至没有机会见面,周唯璨在外面跑了一天兼职,她回家之前, 特意把那本《最初三分钟》的英文原籍书偷偷藏在了出租屋里某个隐蔽的地方。
那天云怀忠把赵佩岚叫到家里吃晚饭, 吃完饭之后,又开了瓶红酒, 赵佩岚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 拉着她的手聊到很晚,云畔简直不胜其烦,到最后连敷衍都不肯。
接到周唯璨打来的电话,是夜里十一点半, 云畔刚洗完澡上床。
电话里他在笑:下次如果要把东西藏在空调上面, 垫脚的椅子记得放回原处。
而云畔躲在被窝里, 手指勾着发梢,小声对他说:生日快乐。
分开的这六年里, 有人给他过生日吗?有人陪在他身边吗?
蛋糕店里有一对情侣推门离开,冷风顺着门缝钻进来, 从听到那句“生日快乐”开始, 周唯璨似乎就在晃神,没有给出回应, 反而问:“脸这么红,过敏了?”
“没有, ”云畔立刻否认, “我就吃了两口蛋糕。”
“喝酒了?”
“嗯, 一点点。”
勉强压下心虚, 云畔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果然还是滚烫的。
烧酒后劲太大了。
不知道信没信, 总之周唯璨没有追问,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打烊了。”
以为他是想走,云畔正在脑海里搜寻合适的道别语,就听到他说,“一起走吧,我送你。”
一起走吧……
可是他们还同路吗?
云畔有点茫然,今晚的偶遇对她来说完全在意料之外,尽管名为冷静的外壳不至于破裂,心里也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她想起一些很久远的记忆,某次宿舍夜聊,方妙瑜故作成熟地感慨,你们以后就知道了,十八岁那年爱过的人是忘不掉的。
当时她觉得这句话不对,现在仍然觉得不对。
与年龄无关,与人有关。
跟十八岁没关系,是周唯璨太难忘掉了。
临近打烊时间,店员把门上悬挂的木牌从Open转向Closed,原本稀稀落落的顾客也已经走得差不多,的确不能再坐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