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畔看了一眼桌上的生日蛋糕,顿感迟疑。
不管怎么说今天也是他的生日,不吃一口生日蛋糕吗?然而转念又想,周唯璨是不吃甜食的,吃粽子不蘸糖,连咖啡也只喝美式。
最终云畔什么都没说,跟着他起身,走出蛋糕店。
雨还在下,路面上有积水,空气也是湿润的,周唯璨撑开手里的黑色雨伞,对她说:“过来。”
云畔的确没有带伞,只能慢吞吞地挪过去。
伞面不算太宽,两个成年人并肩走在一起,衣服布料难免摩擦到,发出OO@@的声响。
周唯璨身上那股干净清冽的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潮湿,一同往她鼻腔里钻,勉强压下的醉意又冒出了头,云畔略微心神不宁。
断断续续的雨声里,他问了一句:“冷吗?”
“不冷。”
云畔说完,忍不住想,如果是以前……他们会牵手的,不管在哪里,只要走在一起就会牵手。天气冷的时候,周唯璨还会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外套口袋里,帮她取暖。
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回忆这些没有意义的细节,云畔强行掐断了思绪,再次在心里告诫自己――
别想了。
你们已经分手整整六年半了。
走出商业街,停在路口,周唯璨低头拿出手机,看样子是打算叫车。
视线瞥过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云畔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道:“坐公交吧。”
顿了顿,又说,“我很久没坐过公交了。”
自从分手之后,就没再坐过了。
周唯璨指尖停住,没有犹豫,直接把手机锁了屏,趁着绿灯的最后十秒,拉着她过马路。
这个点儿刚好能赶上末班车,站台很冷清,除了他们,只有两个年轻的上班族,应该是刚加完班,黑眼圈很重,打着伞站在一边,昏昏欲睡。
云畔没有在意他们,抬起头看了眼周唯璨撑伞的那只手,思考许久,才状似无意地开口:“手,疼吗?”
闻言,周唯璨转过身来,和她面对面站着,像是有点无奈:“不至于连伞都握不住。”
说完,又换了只手,把右手伸过来,放在她面前,“要检查一下吗?”
云畔低下头,看着那只漂亮的手。
薄薄的皮肤之下是脉络分明的淡青色血管,像极了绿色树叶上的纹理,透着蓬勃的生命力,一只手就能把她抱起来,而且抱得很稳。
除了不再属于她之外,和记忆里没有差别。
意识到自己看了太久,她匆匆移开眼睛,打量脚下的几片枯叶,欲盖弥彰地建议:“既然回国了,还是找个时间去医院看看吧,中医不是有针灸之类的理疗吗?说不定能治好。”
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周唯璨收回手,轻描淡写道:“没必要。”
云畔抿抿唇,不说话了。
又是没必要。
六年前是这样,六年后还是这样。
明明是再三斟酌过的关心,却仍然显得过界。
而他们现在的关系,又该怎么定义。
他忘了自己说过的“再也不见”吗?
她真的有本事跟周唯璨做普通朋友吗?
夜空逐渐雨停风歇,漆黑空旷的柏油马路上亮起刺眼的车灯,由远及近,最后缓缓停在站台旁边,车门开启。
那两个上班族顿时打起精神,快步上车,周唯璨也收了伞,跟在她身后,刷乘车码的时候,若有似无地擦过她肩膀,低声说:“我有空就去医院。”
是类似安抚的语气。
云畔竟然说不出话来。
末班车上乘客寥寥,到处都是空座,周唯璨脚步没停,一直走到车厢后部才回头,示意她去坐那个靠窗的位置。
这一幕仿佛跟六年前重叠了。
周唯璨就坐在她旁边,肩膀挨得很近,没有半点避嫌的意思,像从没离开过那样。
云畔心乱如麻,只好转头望向窗外,假装在看风景。
半晌,又觉得自己这样不说话,未免显得小题大做,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为自己辩解几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挺可惜的,而且现在医学很发达,神经损伤不是没有机会治好,生活中要用到右手的地方也很多。”
雨伞就放在腿边,伞尖上挂着几滴水珠,时不时往下滚落,周唯璨静静听完,放缓了语气,对她说“知道了”,又说“别担心”。
云畔很想反驳自己没有担心,然而实在心虚,最终还是说不出口。
没多久,公交车驶离中心街区,开上高架桥,进入隧道。
一瞬间,所有的光线都消失,四周陷入纯然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云畔有种蓦然失明的错觉,不禁攥紧了衣摆,用力到指尖微微泛白,紧接着,那只手就被握住,周唯璨靠近了一点,呼吸声清晰落在她耳边:“别怕。”
怕黑并不是丢脸的事情,所以被安慰一下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云畔这么想着,脑袋又开始混沌,身体被某种久违的情绪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有点像宿醉,或高烧。
这条隧道很长,她记得很清楚,于是心安理得地靠在他肩膀上,汲取他的体温。
是偏低的,没那么温暖,却让人无法自拔地沉溺。
他们之间似乎不存在安全距离。无论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
这本该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然而早已过了最佳的纠正时间,所以无从补救。
车上静悄悄的,车窗闭合,其他人似乎都睡着了,全世界似乎都睡着了。只有他们还醒着。
恍惚间,周唯璨握着她的那只手动了动,用指腹摁了摁她手背上的某一处。
云畔很快就反应过来,是那块烟疤的位置。
明明看不见,也知道在哪里吗?
“怎么没做祛疤手术?”
云畔微愣:“不想做。”
意识到这个回答不太对,又飞快地解释,“平时太忙了,没什么时间,而且痕迹也很浅,看不出来。”
周唯璨“嗯”了一声,仍然抚摸着那块疤,顺着她说,“那就不做。”
寂静一旦被打破,再恢复,就会让人不自在。
云畔看不见,侧脸无意间蹭在他卫衣领口上,与他锁骨上方的皮肤相贴,顿时触电般地移开。
“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从刚才在蛋糕店里见到的时候,她其实就想问,“还走吗?”
长长的隧道总算走完,高架桥两侧的灯光连成一条直线,云畔重获光明,身体后退了一点,正想抽出手,又被他紧紧握住。
周唯璨看着她,眼神是静谧的,口吻也很寻常:“你希望我走吗?”
云畔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没有听懂他的用意。
他走不走这件事,应该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吧。
即使是六年前,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周唯璨也是自由的,捉摸不定的,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无论做出什么选择,无论是走是留,都只可能出自他本身的意愿,不可能被任何人束缚。
没有非要得出答案,周唯璨松开了她,同时也把问题抛了回来:“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云畔思考了一下,没有隐瞒:“可能打算,换个地方生活。”
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点点头,“准备去哪?”
“还没想好。”
毕竟是以后要长期定居的城市,所以她希望自己慎重一点,等完全考虑清楚之后再实施计划,免得将来后悔。
“叮咚”一声,响起广播提示到站的声音。
潮平山到了。
对话被切断,周唯璨拿起一旁的雨伞,利落起身。
下过雨的空气很清新,夜空中盘旋着的乌云也开始消散,露出深蓝的底色,和冷月模糊的边缘。
路边的银杏树开得灿烂,不过叶片已经变成枯黄的颜色,用不了多久就会掉光。
云畔想起自己的实验――比上次多活了整整三天。有进步。
山顶别墅区的轮廓越来越近,大部分都已经熄了灯,寂静无声地伫立着,与城市一同睡去,等待次日清晨醒来。
接近零点,路上几乎不见人影,除了滴答滴答的雨水和浅浅的脚步声,什么都听不见。
云畔很想找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和他叙旧,最好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可是找不出来。
竟然找不出来。
残余的酒精又开始作祟,她有点头晕,身后远远驶来一辆黑色商务车,经过的时候并没有减速,车胎溅起阵阵水花。
其中一个水洼很深,蓄满污水,云畔恰好走在旁边,车辆疾驰而过,污水溅得很高,朝她的方向泼过来。
――在衣服和头发被淋湿之前,周唯璨反应很快地拽住她,把她摁到了附近的灯柱上,稍微用了点力道,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想什么呢,路都不看。”
云畔从他的语气里判断出来,他有点不高兴。
这种不高兴通常发生在她走路发呆的时候,钻牛角尖的时候,伤害自己的时候,以及――半夜一个人跑出去,不小心撞车的时候。
陌生又熟悉。
后背贴在冰凉的灯柱上,风衣还没彻底干透,贴着皮肤,有点冷。
周唯璨不仅没有放开她,反而靠得更近,街灯洒下的光是昏黄的,和他的体温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这个距离很危险。
只要稍微再靠近一点,他们就有可能接吻。
云畔的心跳开始加速。
周唯璨低下头,心无旁骛地看她,睫毛很长,眸光很亮,而后,摸了一下她发烫的脸颊:“喝了多少?”
“两瓶……烧酒。”
他笑了一下,“你以前一瓶啤酒都会醉。”
云畔莫名心慌,视线不自觉地瞥向别处。
因为他提及“以前”。
这分明是禁区。
周唯璨却把她的下巴掰正,强迫她面向自己。
月光在他漆黑的眉眼之间落下一片阴影,云畔仰起头,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只能感受到他的视线,足以隔绝所有,包括空气。
她被困在这道视线里,耳边又听到他的声音,是漫不经心的,“我们交换问题吧,我问你一个,你问我一个,怎么样?”
这句台词实在耳熟,云畔忍了几秒,还是没忍住,出声提醒:“可是你当时并没有跟我交换。”
不仅连名字都不肯告诉她,还走得飞快,头都没回。
银杏叶就是在那晚捡回家的。
“第一个问题,”对于她的控诉置若罔闻,周唯璨直截了当地开口,“最近自残过吗?”
对于这两个字实在敏感,云畔条件反射性地回答:“没有。”
这是实话。
他点点头,没再出声,用意很明显,是在等她提问。
这种交换的确公平,浪费的话有点可惜,云畔想到这里,没再犹豫:“你还记得,在机场发生了什么吗?”
“记得。”
周唯璨看着她,“第二个问题,不想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吗?”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刚才在公交车上提起的时候,他看起来明明很平静,明明不在意。
云畔猝不及防,不知如何回答,目光又开始闪烁,好半天才含糊道:“有一部分原因吧。”
生怕他会追问,她简直是刻不容缓地抛出自己的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打耳骨钉?”
话音刚落,周唯璨就笑了,很淡,也很生动,像是笑她明知故问。
冷风从很遥远的地方吹过来,树影来回晃动,水洼上月亮的倒影也被吹皱,云畔的马尾不知何时散了,长发凌乱地铺开。
“这也要问啊,”
周唯璨帮她把碎发拨到耳后,“因为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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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短信提示
那晚云畔做了一个很混乱的梦。
刚开始是高中教室, 天花板上的电风扇晃晃悠悠转个不停,明媚灿烂的夏日午后,数不清的绿意一路疯长, 缠绕窗沿, 遮住阳光。
教室里闹哄哄的,坐满了穿着校服看不清脸的同学, 黑板上密密麻麻写着物理公式, 讲台前站着一个模糊的虚影,手里抱着保温杯,正在讲课。
周唯璨也穿着校服,单手支着下巴, 懒散地坐在她旁边看书。
整间教室里, 只有他是真实的。
云畔忍不住凑过去, 想确认一下封皮上的文字,却迎面撞上他视线。
空气的流动变得缓慢, 每一秒钟都被无限延长。
那一瞬云畔从他的眼里看见山川,看见湖泊, 看见成群飞掠的鸥鸟, 看见往日旧梦,也看见自己。
周唯璨的眼神向来是很难形容的, 只要他看过来一眼,就会引人反复猜测:他为什么要看我?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是不是在意我?
最后把自己折磨到疯掉, 而他浑然不知。
画面一转――
闷热潮湿的雨夜, 吱呀作响的单人床, 云畔闭着眼睛, 靠在他胸口, 听他的心跳, 喃喃自语道,好想长出翅膀啊。
温柔的橘色灯光里,周唯璨笑了,把她抱起来,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支铅笔,沿着她肩胛骨的方向,在她后背画出一对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黑色翅膀。
画完之后,他放下笔,轻声说,飞吧。
……
如同之前无数次梦到周唯璨那样,醒来之后的第一秒,是最失落的。
因为房间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云畔把自己包裹在柔软的被子里,不知道是不是酒还没醒透,头脑发昏,盯着虚无空气中的某一点,在心里描摹出他的模样。
她眼中的周唯璨,好像可以看着一切发生,也可以接受一切发生,无论结局是好是坏,不会怨天尤人,不会一蹶不振,更加不会回头。
所以他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今晚的记忆实在太新鲜,每一个细枝末节她都记得很清楚,正因如此,才倍感茫然。
周唯璨说会打耳骨钉是因为她,临走前还对她说了晚安。
他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暧昧,很容易引起误会吗?
他明明是最有分寸感,连半个字都不会逾越的人。
云畔睡不着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条旧项链,又拿过手机,在短信界面输入他的手机号码,开始打字――
「你睡了吗?」
删掉。
「你还住在绿廊巷吗?」
又删掉。
「你真的回来了吗?」
还是删掉。
生怕自己一时冲动之下会说出什么蠢话,云畔下床,把手机放进衣柜里,又把衣柜门锁上,这才勉强松了口气,躺回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