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在某个无人的空旷走廊,或楼梯拐角。
好像也没什么意外的。
云畔心想,怪不得云怀忠最近都没有问过她出国的事情了。
原来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或许是她的沉默让周婉如更加心慌,她边哭边说:“姑娘,我知道你跟我儿子关系不一般……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帮帮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像极了动物濒临绝望时发出的悲号。
云畔有些迷茫,死有什么不好吗?活着这么累,这么痛苦,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为什么不想呢?
可是这些是她该谈论的吗?周唯璨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救活这个女人吗?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眼看着生机就在眼前,谁都知道,只要错过这个供体,就等于死路一条。
勉强让情绪平静下来,云畔轻声道:“我知道了。阿姨,你别担心,我知道应该去找谁,移植手术的事情,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周婉如似乎愣住了,很久才问:“真的吗?你、你真的有办法,不是骗我的吧?你刚刚说知道应该去找谁……意思是,他家属临时反悔这件事,跟你有关系,是吗?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心脏、我的心脏到底去哪了……”
云畔一时分不清究竟谁才是疯子。
懒得再听这些废话,她头疼欲裂,直接挂断了电话。
睡意也跟着消失了。药物不再起作用。
她慢吞吞地下床,走到阳台前,抱着自己半蹲下来。
落地窗被云怀忠找人封死了,她出不去,触摸不到蓝天,闻不到海水的味道,涨潮时发出的声音也微弱得像幻觉。
透明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苍白,瘦弱,双眼无神。
云畔张张嘴,她也张张嘴,云畔伸出手,她也伸出手。
云畔对她说:“接受现实吧,你就是有病。”
她不说话。
“别再挣扎了,好聚好散吧,拖下去有意义吗?”
她不说话。
“已经回不去了。”
她还是不说话。
云畔又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已经回不去了,移开视线不再看那个影子,然后拨通了云怀忠的手机号码。
“我做好决定了,我跟你去国外治疗。”
她用手指在玻璃上涂鸦,画出一只企鹅,“手术的事情,希望你帮帮她,不管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
云怀忠答应得很爽快,语气随即又变得小心翼翼:“畔畔,你不要怪爸爸,把你一个人留在国内,爸爸真的不放心。”
云畔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又在玻璃上画出一个冰箱。
电话挂断,她接着发呆,时间流逝的声音很清楚,每一秒都被量化,钻进她的毛孔里。
良久,云畔动了动发麻的手指,打开微信,找出周唯璨的头像,点进聊天框,一气呵成地给他发消息――
「我已经冷静够了,也想清楚了,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周六早上七点半,在绿廊巷见吧。我想当面和你说。」
其实也不是非得当面说,“分手吧”只有三个字而已,微信说,电话说,哪怕是托人转达,不都是一个意思吗?
可是还想再见一面。
毕竟,以后应该也见不到了。
天渐渐暗了,外头无端下起了雨。
玻璃窗上水雾弥漫,光与影的界限也被抹去,终于什么都看不清,触目所及之处,只剩一片辽阔的空茫。
大概一个小时过后,手机震动了一声。很细微。
是周唯璨发来的微信:「真的想清楚了?」
云畔盯着这几个字,有点想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怎么又开始拖拖拉拉了啊。
――我们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再继续了。
不是你说的吗?
不是你让我去看医生的吗?
于是她回复:「嗯。想得很清楚。」
没什么舍不得的。
已经走到这里了。
不过是失恋。
雨势转急,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水花四溅。
世界变成了昏暗的青灰色,海水不断上涨,天空不断下沉,直到连成一片。
“对方正在输入中……”
“对方正在输入中……”
有这么多话要说吗?
不觉得解脱吗?不觉得轻松吗?
云畔低着头,盯着那行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的“对方正在输入中”,眼睛一眨不眨。
房间里也开始下雨了,透明的雨水啪嗒啪嗒滴到屏幕上,破碎之后,又滑落。
最后周唯璨回复了什么,她记不清了,或许是“好”,或许是“知道了”,也或许是别的。
打字的时间那么久,但是发出来之后,的确只剩下这些。
第66章 长痛短痛
在云畔前十八年的人生里, 很难挑选出来自己最幸福或最痛苦的时刻。生活犹如一潭死水,日出日落都很寻常,昨天今天都很无趣, 她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 也没有特别在乎的人,因为她好像生来就什么都有, 什么都不缺。
正因如此, 当某一天,这个人真的出现了,才会放不了手,才会不停犯错。
他似乎是不受任何思想裹挟支配的, 他有一套自己的原则标准, 永远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最清醒, 也最残忍。
云畔站在那间熟悉的出租屋里,冷静地回想过去一年发生的点点滴滴, 周唯璨对她不好吗?伤害过她吗?背叛过她吗?其实都没有。
所以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上次闹成那样已经很难看了, 云畔想, 自己现在之所以站在这里,不就是想要一个体面的结束吗?
房间里整洁到一尘不染, 上次被她撕碎的满地纸屑也都被收拾干净了,除此之外毫无居住痕迹。周唯璨最近似乎没有回来过。
云畔想起自己清晨出门的时候, 跟云怀忠说她想跟周唯璨见最后一面, 把话说清楚。云怀忠不仅没有生气, 甚至还安排陈叔送她过来, 脸上的表情也是成竹在胸的, 仿佛对于他们会分开这件事早有预料。
不过云畔也已经接受了, 分开当然是正确的选择,毕竟中间还隔着一条人命。
她从不怀疑周婉如在周唯璨心里的重要性,尽管那个女人无知,刻薄,狼心狗肺。
所以手术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搞砸。
道别的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呢?
祝你幸福?
好烂俗啊。
云畔不禁自问,是不是真的希望他和别人在一起过得幸福。
答案是否定的。
至少不要比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幸福吧。
可是仔细想想,在这段感情里,她也没做过什么让周唯璨开心的事情,只是在不停地消耗他的耐心,堆积他的疲惫,幸福或许就更谈不上了。
这简直是一个可怕的事实。
最近吃过药之后,云畔的思维变得有些迟缓,想事情的速度比平时慢,不过睡眠质量的确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也不再频繁做噩梦。
她坐在床边,盯着熟悉的深蓝色床单发呆。
在一起的时候,周唯璨什么都没有让她做过,每次洗床单换床单都是自己动手;只要她喊饿无论再晚都会起来煮东西;她说了一句天花板漏水就立刻买来材料重新做了防水层;明明没有钱平时也会给她买很多礼物……
到了真正分别的时候,想起来的反而全都是他的好。
快打住吧,不然你又要犯错了。
云畔才刚说服自己移开眼睛,紧接着,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下意识以为是周唯璨来了,她深呼吸了一下,起身去开。
刺眼的冬日阳光投射在楼道里,将眼前人的轮廓照得模糊不清,修剪利落的黑色短发,熟悉的灰色卫衣和牛仔裤,好像很担心她似的,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抱紧了她。
良久――
“畔畔,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我有话想跟你说。”
云畔愣愣地被他抱着,感到片刻茫然,很快又听到他说,“其实……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
喜欢?她没听错吧?
周唯璨在对她表白?是觉得反正都要分手了,说几句违心话也没关系吗?
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被眼前的人吻住。
发生了什么?
这个人真的是周唯璨吗?
云畔又开始头晕,四周的景色也变得混乱扭曲,尚未看清楚他的脸,就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稍稍偏过头,她在楼梯拐角看到了周唯璨。
黑色大衣,黑色毛衣,黑色长裤……甚至连鞋子也是黑色的,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色彩,逆着光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又移向她身边的人,黑色短发有点乱,隐约看得见眼底淡淡的乌青,很憔悴,也很消沉。
云畔也跟着条件反射性地转过头,看向面前的人。
模糊的五官已经变清晰,竟然是谢川。
所以刚刚是她认错人了。
所以周唯璨没有对她说“喜欢”。
上次把一个普普通通的路人认成他,这次把谢川认成他……这一刻云畔总算开始怀疑,诊断单上那句她嗤之以鼻的“轻微幻想障碍”,难道是真的?不可能吧?
下意识地想推开,手臂却被谢川抓得更紧,甚至挑衅地看了周唯璨一眼:“你来这里干嘛?不是已经分手了吗?还想死缠烂打啊?”
周唯璨往墙边靠了靠,视线落回云畔身上,话却是冲着他说的:“这是我家。”
语气很冷淡。
被噎了一下,谢川轻哼道:“畔畔,我们走。”
云畔却不动,好半天才整理好纷杂的思绪,让自己平静下来:“……钥匙我放在桌上了。”
“衣柜里我的衣服,我拿走了。”
“唱片机我不要了,你处理吧。”
“还有……”她抿抿唇,伸手想摘脖子上的项链,“这个还给你。”
周唯璨听到这里,出声打断:“不用了。不想要的话,就扔掉吧。”
扔掉?
也是。毕竟这条项链你本来就打算扔掉的。
云畔迟疑几秒,终于还是没舍得摘下来。
谢川在旁边等得不耐烦,冷着一张脸催促:“分都分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啊?走吧,我们回家。”
的确已经无话可说了。
原来分手这么简单。
而此时此刻,云畔满脑子想的却是,刚才看见自己跟别人接吻,他难道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就一点都不在意原因吗?
如影随形的黑色情绪又冒出了头,干扰她的判断,打破她的平衡。
静默少顷,周唯璨慢吞吞地站直,最后看了她一眼:“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听医生的话,配合治疗。”
顿了顿,又说,“别怕,会好的。”
后半句轻得仿佛一片雪花,来不及落下,就消融在空中。
说完,不等她反应,径自转身,下了楼梯。
云畔不由自主地追出几步,盯着他的背影,提高声音道:“下个月我就要出国了。”
受那些可怖的负面情绪驱使,紧接着,她不受控制地撒谎,“谢川也会陪我一起去。”
话音未落就已经后悔。
好无聊啊。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期待他会有什么反应?
不是想要一个体面的告别吗?你在说什么蠢话?
灰色房梁遮在他头顶,同时遮住倾泻的阳光,让他的背影看起来死气沉沉,像极了被黑色河水反复冲刷的月亮,捂不热,也透不出光。
云畔顿时头疼欲裂,想起夜市的初遇,想起暴雨天的拥抱,想起出租车上的吻,想起出租屋里的缠绵,也想起凌晨时分的急诊楼外头,他站在灰蓝色的天空底下,笑着对她说,可是我希望你开心一点。
语气那么温柔。
遥远得已经快要抓不住了。
吃药会导致记忆力变差吗?
这简直比分手还要可怕。
时间静悄悄地走过,一秒、两秒、三秒……难捱的静默结束,总算听到他的声音。
“祝你,”周唯璨背对着她,说到这里,停顿了几秒,“身体健康。”
身体健康?
这种时候,通常应该接一句“祝你幸福”吧。
原来你也说不出口这句话吗?
云畔恍惚地想,却没尝出多少快意,随后又轻声说:“以后我可能会在国外定居,不会再回来了。”
“挺好的,”他仍然站在那里,没有回头,“以后不用再见面了。”
不用再见面了……她想表达的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没有一点点舍不得吗?
太阳穴突突跳动,云畔用力咬了一口舌尖,总算清醒过来,后知后觉地想要解释清楚刚才的那些谎话,周唯璨却已经走出很远。
门环声清脆响起,又消失。像从没来过。
/
人来人往的清晨,周唯璨站在绿廊巷外头那条早点街的路口,低头为自己点了一支烟。
不远处传来高高低低的叫卖声,蒸屉被打开,包子油条的香气飘出很远,他的侧脸被笼罩在淡淡的烟雾里,只剩手里那点火星噼里啪啦地亮着。
旁边有认识的人走过,跟他打招呼,问他怎么了,心情看起来不太好,周唯璨露出一个笑,敷衍地说没事。
事实上这段时间他已经筋疲力尽。
刚开始是不想睡,后来是不能睡。
抽完一支烟之后,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出巷口,站在路边等公交。
这个点儿是早高峰的时间,不过是周末,所以人不算多,他百无聊赖地站在墙边,盯着黄色的指示牌出神。
刚刚见了一面,她的状态比自己想象中要好很多,看来治疗的确有效。
身边也有人陪着,谢川喜欢她,这件事他不是不知道。
的确门当户对。
手指摸进大衣口袋里,周唯璨刚想再抽根烟,不远处,931路公交已经驶入站台。
他只好排在队伍里上车,随便捡了个位置坐下。
公交刚启动不久,他已经昏昏欲睡。
一闭上眼睛,又看到医院里暗无天日的楼梯间,杂乱堆放着的一捆染血的钢材,以及周婉如静静躺在那里的模样。
手指扒着楼梯台阶,应该是想往上爬,嘴唇微张,面容扭曲,是类似呼救的姿势。后脑勺凿出一个血淋淋的口子,鲜血糊了满脸、满身、染红了身下灰色的石阶。
看起来像是上楼梯的时候没站稳,往后栽了一下,结果刚好磕在钢材的锐角上。
周唯璨记得自己当时愣住了,良久才走过去,推了推她,又叫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