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想好了?你俩的事儿,虽然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作为你兄弟,我还是觉得散了比较合适。”
陈屹看起来忧心忡忡,“怎么说呢,毕竟我知道这几年来,为了阿姨的病,你到底有多难。不提你为了赚钱从早到晚累成什么样,就说大一刚开学那阵子,当时咱俩还没那么铁,我老看见你带着一身伤回来,好几次我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你一不小心失血过多,人就没了。”
说到这里,陈屹手臂搭在他肩膀上,长长叹了口气,“反正换作是我的话,心里肯定过不去,或多或少都会有个结,你真就一点儿都不介意啊?”
“有什么好介意的,”周唯璨盯着墓碑上周婉如的照片看了几眼,平静道,“跟她没关系。”
“……行,你觉得没关系就没关系吧,估计也就你一个人这么想,反正我也劝不动,废话不说了。”
话已至此,陈屹也不再坚持,转而道,“听说她跟盛棠合伙投资了个画室,什么时候开业,到时候我找朋友过去捧捧场。”
“下个月,她最近在家备课呢。”
虽然课也备得不怎么安分,总是过来招惹他,缠着他做别的。
陈屹瞬间反应过来:“你俩同居了?”
周唯璨点点头:“她自己住我不放心。”
似乎有点惊讶,陈屹看着他,好半天才说,“你不是那种喜欢被谁天天看在眼皮子底下的人。”
“以前不是。”
或许是谈话间勾起了往日回忆,陈屹低头给自己点了根烟,含混不清道:“说实话,以前上学那会儿,我觉得你跟云畔完全不搭,根本没想过你俩会搞到一起去。她看着就跟养在温室里似的,又娇气又难伺候,在她跟前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你应该也不喜欢那种。”
周唯璨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兄弟也就看走眼那么一回。我还跟老宋打赌来着,赌你俩最多坚持三个月,没想到前前后后谈了一年,现在竟然还复合了。”
陈屹吐出一口烟圈,不禁感慨,“要搁以前我肯定不相信,你会变成现在这样。”
周唯璨挑了挑眉,“我以前什么样?”
“你以前――”陈屹略略思索,而后下了结论,“随便身边的人是走是留,不会舍不得,不会挽留,更不会回头。”
周唯璨没出声,心想,大概是因为没那么想要。
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其实很少,小时候想要那辆赛车玩具;长大了想要钱;想要一颗配型成功的心脏;还想要还给周婉如一副健康的身体。
有的得到了,有的没得到,不过代价全都照付不误。
现在只想要她。
至于代价――
什么都可以,一生一世也可以。
陈屹走后,他仍然站在原地出神。
月亮像一张透明的薄纸,随时都会被云层撕碎,轰轰烈烈烧成灰烬,不知不觉,墓园里已经没有人了,也听不见声音,天与地同时安静,一瞬也像一生。
而停留在他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是周婉如把他丢在福利院门口那天,对他说的最后那句――希望以后有人真心爱你。
他找到了。
烟盒还捏在手里没动,周唯璨决定留给自己一支烟的时间。
低头点火的瞬间,很自然地想起云畔的脸,想起那双只在他面前才会水汪汪的眼睛;想起她偶尔说梦话叫的也是他的名字;想起她搂着自己的脖子问能不能不出门;想起她在床上一遍遍向他确认,“你是谁的”。
原本风平浪静的夜晚,蓦地开始刮风,愈发猛烈,吹灭了那簇青蓝色的火焰,他也不在意,伸手拢住,反复试了几次,最后还是点着了。
天空下起滂沱大雨,长长的闪电劈开夜空,墓地刹那间亮如白昼。
周唯璨意识到自己真的该走了,她一个人在家睡眠很差,或许会被雨声吵醒。
“你喜不喜欢也不重要,”视线最后回到周婉如的黑白照片上,他把那支烟抽完,看着细细的烟雾被风吹散,看着雨水打湿墓碑,又说,“我喜欢就行了。”
雨下得又急又大,空中乌云密布,很快就把他从头到脚都浇透,周唯璨没拿伞,也不着急,慢吞吞地转身,在如丝雨幕里,踩着满地泥泞,离开墓园。
第80章 遗物信物
话音刚落, 她已经开始后悔。
可是后悔有用吗?自欺欺人的幸福是真的幸福吗?云畔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不安,为什么会患得患失,为什么会想把他绑在身边, 这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就像在万丈悬崖上走钢索, 稍不留神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哪怕有三百六十四天的幸福,但是一天的痛苦也是痛苦, 也作数。她那么自私, 就连分手的时候也不愿意祝他幸福,更何况现在。
她希望周唯璨的心每分每秒都放在她这里,她想要的是没有任何模糊地带的全部。
所以已经没有退路了。
啪嗒,啪嗒。
寂静的房间里, 水滴的声音尤为清晰, 在这一秒甚至盖过了外面的狂风暴雨。
周唯璨站在盥洗台前, 脚边已经蓄了一滩水,黑色毛衣几乎湿透, 稍微一拧就能拧出水来。
“怎么了?”他开口,声音很淡, 听不出情绪。
云畔不禁感到烦躁, 于是又问了一遍:“没怎么,我就是想知道你今天去哪了。”
周唯璨抬头看了她一眼:“去上班了。”
“下班之后呢?”
“有事, 出去了一趟。”
没有退缩,她继续追问:“什么事?去哪了?”
这次换来的是长达数秒的沉默。
氧气在无形中被压缩掉了, 窒息感愈发强烈, 犹如身处密闭空间, 云畔抬起头, 固执地和他对视, “不能告诉我吗?”
周唯璨放开了湿漉漉的毛衣衣摆, 靠墙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才出声:“你是被雨声吵醒了,还是一直没睡?”
“……没睡,睡不着。”
“为什么?”
云畔喉头微涩,恍然间意识到,他是在刻意转移话题。
他不想聊任何跟周婉如有关的事。
或许也可以理解为,不想跟她聊。
因为她是间接造成一切的杀人凶手吗?
心脏开始下沉,情绪开始不受控制,云畔清醒地看见自己身体里名为冷静的平衡被打破,火焰跳跃,侵吞海水。
太阳穴突突跳动,她觉得头很疼,思绪混乱,焦虑得想发脾气,想大喊大叫,身体不受理智支配――也许理智已经不在了,为了寻求发泄的出口,最后她抬起手,打碎了盥洗台上的陶瓷漱口杯。
耳边传来刺耳的响声,粉蓝色的瓷片瞬间碎裂开来,从最严重的创伤点往四周延伸,裂出大小不一的细纹,像极了蜘蛛网。
摔完东西之后,堵在胸口的窒息感总算消退了少许,然而云畔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因为这个陶瓷杯是周唯璨亲手做的,从选陶瓷胚到烧制,就连上面的云朵图案也是他一笔一划画出来的。
他就是会浪费时间去做这种事的人,就像很多年前把耳环藏在图书馆的书架里那样。
云畔手足无措,僵硬地立在原地。
可是周唯璨没有指责她,也没有生气,甚至把她往旁边带了带,怕她受伤,然后弯腰去清理地上的瓷片。
那些乱七八糟的碎瓷被丢进垃圾桶,云畔耳朵里嗡嗡作响,绕来绕去都是心理医生曾经说过的话。
――人应该学会支配情绪,而不是被情绪支配。
――控制不了情绪的人是最可怕的,因为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Panni,这就是我们现在坐在这里,接受治疗的意义。
“……我不想再逃避下去了,”她终于下了决心,“你要是心里实在过不去,我们的事,也可以重新考虑。”
似乎一时没听懂她的意思,周唯璨愣了几秒才转过身来,盯着她的眼睛问:“我心里过不去什么?”
顿了顿,又问,“我们才好了几天?为什么要重新考虑?”
云畔移开目光,盯着地面潮湿的瓷砖,试图让自己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心平气和地说一些正常的话:“你不用觉得为难,其实我知道,今天是――”
说到这里,她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周婉如,叫阿姨吗?也太亲密了吧,无异于火上浇油,直呼其名显然也很没礼貌,各种选择在脑海里滚过一圈,全都不合适,最后她只能简短地说,“是她的忌日。”
空气彻底静默,不再流动。
缠绕在他们周围的,明明看不见摸不着,却一直有着强烈压迫感的东西,终于缓慢地露出真身。是庞大的畸形的黑色阴影,像一堵墙,或一面玻璃,冷冰冰,有重量,几乎要将人压垮。
云畔没有勇气去看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今天是她的忌日,你很在意?”
比想象中平静。
“是,我很在意,”她逼迫自己说下去,“你也不用勉强自己对我说你不在意,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没必要了。”
周唯璨却说:“如果我在意,为什么还要回国找你,为什么还要追你,为什么还要和你在一起?”
他不常一次性抛出太多问题,云畔被他的逻辑绕了进去,好半天才给出自己心里的答案:“因为你还在乎我。”
“嗯,然后呢?”
“……你想和我在一起,想对我好,但是因为她,让你很痛苦,很矛盾,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你到现在才回来,就是因为不想看见我。”
周唯璨静静地听她说完:“这是你给我安排的剧本吗?睡不着的时候你就在想这些?”
云畔没吭声。
须臾,又听到他说,“去换衣服吧。”
“……什么意思?”
“不是想知道我去哪了吗?”周唯璨拽着她的手腕走出浴室,“我现在带你去。”
云畔被他拽到衣柜前,大脑一片空白,而他已经脱了那件怎么拧都拧不干的毛衣,赤.裸着上身,随手抓了件卫衣套上。
总算回过神来,她也跟着开始换衣服。
或许是因为紧张,她的手指有点抖,外套的扣子怎么都扣不上,周唯璨低下头,帮她把那些不听话的纽扣依次扣上,又扯出一条羊绒围巾,在她脖子上裹了几圈,才说:“走吧。”
一路出了家门,下了电梯,走进地下车库,没有人说话。
车上静悄悄的,没开音响,一时间除了空调低低的运转声,什么都听不到。
周唯璨心情不好。云畔察觉到了,却无话可说。
还有比现在更糟糕的状态吗?
雨声渐渐停息,风还在无休无止地刮,压断了路边的枯枝。
凌晨的雨夜,马路空空荡荡,偶尔有车辆疾驰而过,水花飞溅。
刺眼的车灯连成一条线,照亮他的侧脸,那双眼睛仍然像流动的河,像黑色的冰川,像隐晦的诗。
让她着迷,也让她束手无策。
就这么沉默了很久,踩着绿灯即将结束的三秒钟闯过十字路口的片刻,毫无预兆的,周唯璨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云畔有种开小差时被老师点到名的错觉。
“有时候,你让我觉得很挫败。”
挫败?
他竟然用了“挫败”这两个字。
云畔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向他。
周唯璨仍然直视前方,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把车开得又快又稳,或许已经超速,但是他连眼皮都没掀一下:“第一次,是我发现你在我手机上装了定位。”
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桩陈年旧事,云畔呼吸一滞,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又听到他说,“第二次是现在。”
车子已经驶离市区,拐入一条僻静小路。
不多时,周唯璨把车停到墓园门口,熄了火,扭头解她的安全带,动作算不上温柔,“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不告诉你今天是她的忌日,只是觉得没必要,也不想影响你的情绪。”
车厢里很暗,云畔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也不知道这些话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安慰,于是没有回答,跟着他一起下车,往入口的方向走。
午夜时分,墓园里很空旷,阴森森的,像极了另一个世界。她好像又开始紧张了,不知道周婉如的鬼魂是不是正躲在哪里窥视她,连手心都冒出冷汗。
周唯璨没有回头,却牵住了她的手,淡淡的温度贴在她皮肤上,让她重新回到人间。
雨停了,空气仍然潮湿,石板路泥泞不堪,路灯伫立两旁,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路穿过那些高高低低的石碑,当周婉如的黑白照片闯入眼帘,云畔心脏骤缩,眼皮也跟着重重跳了一下。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应激,但她就是会钻牛角尖,会反反复复地回忆周婉如的死,会在白纸上串连前因后果,而后陷入无止境的自责。
心理医生说这是正常的,说这件事只是一个引子,本身或许并不重要。因为躁郁症患者的情绪原本就是不停起伏及波动的,像过山车,开心的时候会比正常人更开心,难过的时候会比正常人更难过,无论喜怒哀乐都会被夸张放大无数倍,不断在身体里累积膨胀。
而积极治疗的目的,就是努力让这些好的坏的情绪各司其职,安分地蛰伏在某一处,用来维持体内的平稳。
初初得知周婉如的死讯,她连着做了很久噩梦,大部分都发生在墓园里,周遭的景色是模糊不清的,身后的影子是瞧不见脸的,只有周唯璨是真实的,他穿着一身吊唁的黑,脸色苍白,眼神冰冷,用嘲讽的语气问:“现在你满意了?”
云畔想开口解释,想说对不起,想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是在梦里,她似乎失声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泪水不受控制,转眼就流了满脸。
而他只是站在那里无动于衷地看着,或许还有些厌烦。不像以往,她掉一滴眼泪,他就会心疼,会过来抱她,哄她,让她开心一点,笑一下。
可怕的梦境再次扼住她的咽喉,云畔呼吸困难,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是否重合,差点站不稳,像海面上的一块浮木,起起落落,找不到落脚点。
在被狂风巨浪冲散之前,周唯璨伸手扶住了她,用和梦里截然相反的语气说:“别怕,我在这。”
心跳声缓慢地恢复正常,云畔垂眸望向碑前被淋湿的花束,一束白菊,一束桔梗,看上去都很新鲜,甚至能嗅出淡淡的香气,于是问:“回家之前……你就站在这里吗?”
“嗯。”
“你跟她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我们一直都没话聊。”
“她给你托过梦吗?”
“少看点鬼故事。”
云畔抿唇,“你想她吗?”
隔了几秒,周唯璨回答,“偶尔。”
重新看向那张年轻娇媚的黑白照片,她张张嘴,有些艰难地开口:“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