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就不用说了,”周唯璨打断她,“还有别的话吗?”
云畔顿感茫然,不由得扭头去看他的眼睛。
除了对不起,她还能说什么?
空无一人的碑前,周唯璨靠过来,压住她的外套领口,扯开羊绒围巾,拽出她脖子上的银链,莫名道:“你想知道这是谁给我的吗?”
细细的链子上,那颗圆环在月光底下来回晃动,泛出细闪。
云畔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在坦桑尼亚的机场,他曾经用类似怀念的眼神去看过这条项链,像在看一个人,或一段回忆。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无法再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条无足轻重的旧项链,不具备任何意义。
没有卖关子,他伸手指了指周婉如的墓碑,“这是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猜到的答案。
云畔猛地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是幻听,语速不自觉地变快:“分手的时候,我想还给你的,你为什么不要?”
“因为我没有怪过你。”
“不是你的错。”
周唯璨说完,拨正她的脸,俯身吻了她。
在墓园里,在墓碑前。
风乍起,摇乱树影,发出阵阵诡异的哀鸣。
他好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哪怕周婉如的鬼魂可能正在暗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云畔在这个格外激烈的吻里,回想起他把那条项链送给自己的当下。
玉溪街十八号,夏日夜晚,他坐在便利店门前的台阶上,习惯性地抛着手里的烟盒,眉眼里还保留着锋利的少年气。
他问她为什么睡不着,然后毫无留恋地摘掉了那条原本形影不离的项链,给她戴上,说让它陪你睡。
分手那天,在绿廊巷,她想把项链还给他,他却说,不想要的话,就扔掉吧。
他竟然把周婉如唯一的遗物,留给了她。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是不一样的。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雾蒙蒙,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又被含入唇齿,混合着唾液,争先恐后地融化。
最后,周唯璨咬了一口她的舌尖,放开了她:“哭什么?”
云畔没有回答,努力平复着呼吸,半晌,答非所问道:“你会觉得累吗?”
刚才在浴室里的争执历历在目,她有些沮丧,“我可能永远都会这样……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开始控制不住地发脾气、摔东西、钻牛角尖,我可能永远都做不了别人眼里的正常人,不管有多努力……”
“不用管别人怎么想,在我眼里你没有不正常,生病也没什么大不了,慢慢来,我陪你。”
周唯璨摸了摸她的脸,语气里是一贯的轻描淡写,让她感到无比安全,“杯子碎就碎了,我再给你做新的。”
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不像医生护士那样对她过分小心谨慎;不像云怀忠那样在她面前总是充满悲伤;不像赵佩岚那样偶尔流露出同情的眼神;也不像谢川那样总是担心自己会说错话。
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一个娇贵的瓷娃娃,当成一颗随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当成一块无处安置的烫手山芋,只有周唯璨常常会让她忘记自己有病,会让她以为自己很健康,很正常。
耳边又回荡起分手那天,他曾经说过的话。
――别怕,会好的。
在心里将这句话又默念了几遍,勇气连根错节拔地而起,筑成坚不可摧的楼阁,步步紧逼的黑色阴影消散在空气里,那堵无形的墙也跟着轰然倒塌。时间不必再倒退,错误不必再纠正,遗憾不必再弥补。
他就站在那里,眼里盛满她的倒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也瞧不见曾经似是而非的寂寞或空荡,再也不用担心一伸手就会扑空,仿佛永远都不会离她而去。
心口变得滚烫,灵魂也被填满,云畔不由自主地抱紧他,把泪水全部抹在他领口上:“我们真的和好了,对吧?”
周唯璨说:“对。”
“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是吗?”
周唯璨说:“是。”
“无论发生什么?”
“无论发生什么。”
眼泪止住了,不安消失了,就连墓园和鬼魂也不再让她恐惧了,云畔将所有的重量都放在他怀里,卸下所有的动荡和疲惫,断断续续地哽咽:“你知道吗?有一只企鹅,被关在冰箱里……怎么都出不来……她很害怕,有好几次,都以为自己会被冻死……”
她说得很乱,很没逻辑,前言不搭后语,可是周唯璨仍然听得很认真,没有半分敷衍。
到了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而周唯璨偏过头,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云畔。”
每一次他这么连名带姓地称呼她,就代表他很认真,云畔对此心知肚明,于是抬起头,望向他。
游离的夜色被框进他眼底,无处逃匿,周唯璨吻干她的眼泪,嘴唇贴在她耳侧,轻声说:“我爱你。”
第81章 夕阳无限好
二月上旬, 画室如期开业。
试营业期间,美术老师人手不够,因此云畔一周被排了五天课, 是针对艺考培训的进阶素描课程, 每天两节课,每节课三个小时, 课程整体来说还算轻松, 就是课后的改画和答疑环节让她很不耐烦。
云畔读书的时候辅修了很多美术相关的课程,包括去了澳洲也一直没落下,因为写生能让她静下心来,没事做的时候, 她坐在画板前一整天都不会腻。
但是她不喜欢教别人, 尤其是那些毫无审美, 只会吵吵嚷嚷的高中生。很多次,她面对着那些糟糕至极的作品, 真的很想劝这些小孩迷途知返,放弃艺考。
金茂大厦位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 寸土寸金, 画室走的也是高端路线,收费很高, 美术老师的履历全部都是一流的,服务自然也是全方位的, 中午和晚上都会给学生统一订餐, 还有下午茶时间。
吃饭的时候, 盛棠频频安慰, 生怕她一不高兴就撂挑子不干了:“畔畔, 你再坚持一下啊, 千万别跟那些小屁孩一般见识,条件合格的美术老师不好招,我得亲自把关。等回头招够人,就给你改成特约title,到时候你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来就行。”
赵佩岚得知她投资了这家画室,剪彩活动的时候特地过来露了个面,给足了排场,不过私底下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拉着她的手不住地劝说:“会不会太累了呀?畔畔,你的身体……不适合强度太大的工作,你先做段时间,要是不开心的话就别做了,还是回公司来上班吧,挂个名也无所谓的,时间肯定比当老师自由。”
云畔对此不置可否,因为去了公司就要整天和云怀忠打交道,她不缺钱,也没什么野心,名下的股份资产下辈子也花不完,所以根本不想趟家里的浑水。
因此,她轻易地完成了自我说服,决定暂时安安分分地呆在画室。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旅行计划泡汤了。
她没想到画室开业的时间正好跟春节假期撞上,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周唯璨脸上却瞧不出什么失望,反而告诉她年假是能累积的,存到明年再用也一样。
看着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云畔更生气了,一晚上都没理他。
然而隔天一早,她睁开眼睛,当时窗帘里透进些许天光,周唯璨就静静躺在她旁边,搂着她的腰,体温包裹着她,睡得很沉。
阳光把他的侧影照得近乎透明,毫无瑕疵,云畔伸手,心满意足地去碰他眉骨边缘的那颗小痣、漆黑浓密的睫毛、以及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心软得一塌糊涂,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于是又很没出息地钻进他怀里。
春节前夕,研究所放假,周唯璨很清闲,有空的时候,会来画室接她下班。
云畔还记得第一次在教室门口看到他的瞬间,差点以为自己眼花,因为他之前没说过要来。
当时她身边围着好几个高中生,叽叽喳喳地喊她Panni老师,翻来覆去地问一些和三大面及明暗五调子有关的再基础不过的问题,问得她头疼不已,耐心也急速流失,强撑着没有发作。
答疑时间一到,她半个字都不肯多说,迫不及待地把这些瘟神打发走。
世界总算清静下来,云畔如释重负,慢吞吞地收拾画材,关窗的时候,眼角余光无意间扫过某个模糊的影子,下意识地扭过头。
周唯璨神色从容地倚在教室门框上,穿得很随意,手里还拎着一杯奶茶。
橘色夕阳漫过他的侧脸,像深深浅浅的湖水,竟然很温柔。
云畔愣了几秒,惊喜道:“你怎么来啦!”
周唯璨合上门走进来,把那杯冒着热气的奶茶放在讲台上,看着她打开,插上吸管,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学着刚才那几个高中生的样子问她:“Panni老师,什么是投影?什么是明暗交界线?”
思维还没彻底转换过来,云畔咽下一口奶茶,条件反射性地回答:“投影指的,是物体本身遮挡光线后在空间中产生的暗影,明暗交界线就是区分――”
说到这里,才发现周唯璨手肘撑着课桌,正在看她,眼梢悬着笑,她脸颊微微发烫,分不清是抱怨还是撒娇,“好笑吗?我都快被他们吵死了。”
夕阳余晖染红了教室,周唯璨就坐在距离讲台最近的一张椅子上,朝她勾勾手:“过来。”
云畔放下奶茶过去,趁着教室里没人,干脆直接坐到他腿上,挨着他的肩膀,口吻暧昧道:“同学,有没有兴趣来我们画室当模特?不穿衣服的那种。”
她今天穿了件露肩的杏色毛衣,很宽松,周唯璨搂着她,手指钻进来,捏了捏她的腰:“是给你当,还是给你们班的学生当?”
云畔忍不住瞪他:“除了我,你还想给谁当?”
他就问:“我不穿衣服的样子你还记不住吗?”
“……快忘了,我们好几天没做了。”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生出些许危机感,质问道,“你是不是腻了?”
周唯璨勾勾她的头发,“看你这几天上课辛苦而已。”
对此半信半疑,云畔决定亲自检查一下,于是凑得更近,用牙齿轻咬他的下巴和喉结,来来回回蹭他的膝盖,直至感受到他身体明显的变化,才算满意。
教室里门窗紧闭,空无一人,云畔没什么顾忌,手指描摹着他的腹肌线条,动作也愈发肆无忌惮,最后周唯璨摁住她的手,含着她的耳垂,低低提醒:“老师,你连教室里有监控都不知道吗?”
云畔确实没注意过,闻言吓了一跳,立刻把拽了大半的拉链拉回去。
与此同时,教室门倏地被人敲了几下,随之响起的是盛棠的声音:“畔畔,你在里面吗?”
她赶紧应了一声:“在收拾东西。”
“哦,那我进来啦。”
拒绝的话尚未出口,门把手已经开始转动,云畔手忙脚乱地去帮他扣那块金属搭扣,这条腰带还是她买的,当时怎么没发现这么难扣。
而周唯璨仍然坐在椅子上,虚虚揽着她的腰,让她不至于摔倒,除此之外没有半点要帮忙的意思,神情甚至很懒散。
“收拾什么呢,这么久都――”
话音戛然而止。
云畔好不容易扣上那条皮带,整个人仍然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态坐在他腿上,乱糟糟的毛衣下摆也还没来得及整理。
盛棠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好半天才愣愣道,“你俩……不对,那个,你、你是周唯璨?还是我最近太忙,出现幻觉了?”
或许是这一幕的冲击力太强,直到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室,进了电梯,盛棠还未彻底消化,维持着灵魂出窍的状态,只在周唯璨跟她打招呼的时候,机械性地点了点头。
电梯抵达B2停车场,周唯璨过去开车,盛棠总算回神,追悔莫及道:“逛街那次我就该发现的……怪不得你对那个男的百般挑剔,又是下巴短又是眼间距窄的,而且你平时出来玩根本就不爱看手机,那天简直恨不得盯出一个洞。”
“不过周唯璨怎么一点都没变啊,身上还是那股――嗯,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勾人的劲儿,之前女生宿舍夜聊的时候都说,跟他对视三秒就会一见钟情。”
盛棠感慨了一阵子,见她不吭声,于是戳戳她的肩膀,揶揄着问,“什么时候复合的啊?怎么都没跟我们说,太不讲义气了。”
云畔咬着吸管,控制不住唇角的弧度:“刚复合不久,还没来得及说。”
迄今为止,她也就告诉了阮希一个人而已,一是觉得跟谁说都像炫耀,二是她并不在乎有没有朋友祝福。
归根结底,感情在她心里是一件很私密的事,之前谈恋爱的时候,她连自己跟周唯璨相处的细节都不怎么愿意跟别人分享。
“也不晓得妙瑜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她当年真的挺喜欢周唯璨的,你俩谈了之后,我天天劝她来着。对了,你可能不知道,有一回我跟妙瑜逛街的时候正好撞见你俩了。”
云畔的确没印象,“什么时候?在哪?”
“唔……那会儿你跟周唯璨差不多谈了半年左右吧,就在美食街附近,你俩好像是在吵架还是干嘛,反正你看着很不高兴,嘴都没停过,一直在抱怨,周唯璨就站在旁边听,也不生气,边听边笑,等你说完之后,他就靠过来,低头亲了你一下。”
“……然后呢?”
“然后你就不生气了,冲着他笑,还让他抱你。”
云畔听到这里,总算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那晚他们原本是打算去看电影的,票都买好了,结果半途周唯璨接到兼职老板的电话,临时让他过去一趟,所以她有点不开心。
当然这种不开心通常持续不了太久,周唯璨甚至连软话都不用说,拉拉她的手,抱抱她,亲她一下,云畔就会立刻原谅他。
盛棠说着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你都不知道妙瑜当时脸色有多难看,她好像不理解为什么周唯璨对你那么有耐心,也不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好哄。反正从那次之后,她慢慢就死心了,也开始交新的男朋友了,傅时煦当时追她也下了不少功夫,但是妙瑜说看见他就心烦,后面俩人拉拉扯扯好几年,到现在也算是修成正果了,还蛮圆满的。”
前几天刷朋友圈的时候,云畔看到方妙瑜晒了自己跟傅时煦的结婚证,一眼望去,底下全是读书时的共同好友在点赞评论,她也私聊送了祝福,还答应到时候有空的话,去给她当伴娘。
在盛棠以及大部分人的心里,结婚就算是“修成正果”,可云畔却觉得,领证也不代表什么,毕竟结了婚一样能离,现在社会上多的是闪婚闪离的例子,不见得比恋爱牢靠多少。
而她想要的“正果”,是即使没有任何法律及道德约束,没有任何亲朋好友赞成或祝福,也绝对不会离开她的。比水和氧气更加永恒,一旦脱离就会致命。
在云畔心里,周唯璨的承诺甚至比结婚证更加固若金汤,因为事实证明,结婚证随时都有可能变成离婚证,但是周唯璨说出口的承诺绝无可能再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