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畔分得清那些别有用心的、隐晦的潜台词,周唯璨显然也分得清,过滤话题礼貌又自然,毫无痕迹。
因此只要是画室没课的日子,云畔经常往研究所跑,刷存在感,有时候是等他下班,有时候是找他一起吃午饭。
研究所附近有家茶餐厅很受欢迎,味道也不错,菠萝包尤其酥脆。那段时间他们经常光顾,偶尔碰到周唯璨的同事,还会一起拼桌。
周唯璨在同事面前并不避讳,会给她夹菜,会拿纸巾帮她擦嘴,也会笑着跟他们说,嗯,女朋友。
午休时间总共一个半小时,吃完饭,再走回研究所,通常就只剩下十几分钟了。不忙的时候,周唯璨会把她送回家,自己再回来;忙的时候,他们会随便找个地方散步,或者躲在冬青树密密的树影下接吻。
金灿灿的阳光从树梢罅隙间筛过,落在他侧脸和肩膀上,形成一块又一块漂亮剔透的光斑,耳骨上那枚小小的银钉也闪闪发亮,像碎钻,像露水,更像眼泪。
偶尔有人路过,云畔担心影响不好,想要拉开一点距离,又被他抱得更紧。
正午时分的光线刺眼得让人想流泪,周唯璨注视着她,眼神静谧而温柔,像一片黑色的湖。
云畔沉溺其中,同时意识到,他其实从没吝啬过给她安全感。
手机短促地震动了一声,云畔回神,一低头,便看见周唯璨的回复,问她在哪。
正准备给他发位置,头顶倏地落下一片阴影。
酒精让思维变得迟缓,少顷,云畔慢吞吞地抬起头,不偏不倚撞进他眼底。
舞台上有人在唱一首很耳熟的英文歌,发音很准,咬字也很清晰,似乎曾经在周唯璨的耳机里出现过――
I see you when you’re down and depressed just a mess
(我看着那个低落绝望如同一团乱麻的你)
I see you when you cry when you’re shy when you wanna die
(我看着那个哭泣的羞怯的想死的你)
I see you when you think that I don’t notice all those scars
(当你认为我没有注意到你的伤疤的时候,我也在看着你)
I see you, yes,I see you
(我看着你,是的,我看着你)
……
而此时此刻,周唯璨就站在五彩斑斓的光束里,皮肤白得晃眼,穿着灰色的连帽卫衣和休闲运动裤,外面是一件湖蓝色的牛仔外套,眉骨微抬,笑着对她说,好巧。
像极了翘掉晚自习,跟同学出来喝酒的大学生。
云畔总算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里?”
周唯璨转头,下巴朝某个方向抬了抬:“之前在东非一起当志愿者的那个人,还记得吗?”
视线顺着望过去,某一桌果然有个眼熟的男生在疯狂朝她挥手,比之前又晒黑了不少,笑起来很阳光。
她努力回想:“是叫陆――”
“陆峥,”周唯璨替她接完,“前几天刚回国。”
周唯璨平时工作很忙,来画室的次数不多,因此大部分人只知道云畔有男朋友,却从来没见过,然而也无需介绍,两人手上的情侣对戒已经足够有说服力。
盛棠把她的外套和链条包都塞到周唯璨手里,醉醺醺地冲着她挥手:“男朋友来了我就放心了,走吧走吧,回家记得泡点蜂蜜水喝啊。”
云畔点点头,又跟旁边的同事打了声招呼,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周唯璨身上,混乱中听到对方问:“喝了多少?”
“没多少,”她伸手在空气里胡乱比划,“只喝了这么一点点。”
周唯璨揉了揉她的头发,“一点点就醉成这样?”
云畔无话可说,于是搂着他的腰撒娇,“你抱抱我。”
人潮拥挤的酒吧里,周唯璨依言把她抱起来,晃了晃,又放下。
好不容易穿过人群,走到陆峥坐的那一桌,对方开口就是一句:“学姐好!”
云畔有点茫然:“你也是宜安的?”
“嗯,我是体院的,今年大三。”陆峥笑嘻嘻地看着她,露出一口白牙,揶揄道,“我刚刚还跟璨哥聊你呢,就知道你俩肯定有问题!之前在东非的时候还装不熟。”
“……”云畔心想,那个时候是真的不确定还熟不熟。
聊了没几句,周唯璨就说要带着她先走,陆峥很配合地说拜拜,又晃了晃手里的签名专辑,由衷道:“谢谢璨哥的礼物,太牛了,连Lane的亲笔To签都能搞到。”
云畔才知道原来他是钱嘉乐的粉丝。
思绪顺着蔓延,等走出幻昼大门,她晕晕乎乎地提起:“我之前去看过一场钱嘉乐的演唱会。”
周唯璨扶着她的腰,随口问:“什么时候?”
“好久了,当时还是他第一次全国巡演,我碰巧回国,就陪阮希一起去看了北京场。”云畔晃了晃脑袋,含糊不清道,“他唱了《唯一》,我听着听着就开始哭,阮希也跟着哭,不过她哭是因为开心,因为钱嘉乐终于实现了音乐梦想,站在了座无虚席的万人场馆里。”
“那你呢?”
她抿抿唇:“……我很想你。”
酒劲儿又涌上来,云畔把脑袋埋进他胸口,任性道,“我不想回家。”
周唯璨用大衣裹住她,耐心地问:“你想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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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后,出租车停靠在宜安大学附近,云畔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现在已经是深夜了,而非访客时间段,他们不一定进得去。
大概是因为在酒吧里跟陆峥聊过几句宜安,她刚才脑子一热,非得回来看看,这会儿不禁迟疑:“我们进得去吗?要不爬墙试试?”
周唯璨无奈道:“酒还没醒?那堵墙早就拆了。”
等他们下了车,往校门口的方向走,敲响休息室的玻璃窗,把正在打盹的门卫大爷叫醒,云畔才发现想进学校其实很简单。
不过聊了几句,递了根烟,那个大爷就对着周唯璨笑出满脸褶子,看他的眼神跟看自己的孩子没什么两样,慈祥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最后破例在大半夜放行。
讨人喜欢的确是他的天赋。
已经过了宿舍熄灯的时间,校园里万籁俱寂,所有建筑楼都是黑漆漆的,静默无声地伫立,从过去到现在。只余少许月光,朦胧地洒在地面上。
云畔走在那条熟悉的,通往女生宿舍楼的小径上,所有与宜安有关的记忆像是上了发条,齐刷刷涌入脑海,逐帧播放。
在遇见周唯璨之前,其实是很枯燥、无趣、一成不变的校园生活,她走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心不在焉地听方妙瑜和盛棠聊学校里的绯闻八卦;坐在人满为患的阶梯教室里,边数时间边记笔记;在去食堂的路上,偶尔被不认识的人拦下,被迫听完一场告白,或者被迫答应帮忙转交情书……
好像也就是这些记忆了。
没什么特别之处,更不会因为过去不可追而产生任何怀念的必要。
夜太安静,脚步声太清晰,和回忆步调一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宿舍楼附近。
云畔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那株正在变绿的水杉,以及旁边的橘色路灯,轻声说:“你以前经常站在那里等我。”
“但是,第一次,你等的人是方妙瑜。”
她尽量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逻辑通顺地表达,“当时下雨了,我想上楼给你拿把伞,可是你不同意,还有点不耐烦,宁愿淋着雨回去。”
周唯璨似乎回忆了一下:“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等你拿伞有点麻烦。”
脑袋仍然不太清醒,只模模糊糊捕捉到关键词,云畔抬起头看他,微微睁大眼睛:“我很麻烦吗?”
没有纠正,他顺着反问,“你不麻烦吗?”
云畔顿时语塞,好半天才想起兴师问罪,“你是不是开始嫌我烦了?”
周唯璨笑了,低头和她对视,“我就喜欢你麻烦,行不行?”
她这才满意,“行。”
穿过宿舍楼和喷泉,再往前就是人工湖。
湖面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冬天仿佛定格于此,永不结束。
天尽头刮来一阵寒风,锋利如刀片划过脸颊,冻得云畔鼻尖泛红,她盯着不远处的冰面,心血来潮地问:“如果站在上面,冰会裂吗?”
周唯璨说:“试试不就知道了。”
说完,随手从地上捡了颗沉甸甸的黑色石头,手臂一扬,便远远丢了过去。
冰层没有多厚,但是还算坚固,石头砸过去,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冰碴交错。
没来由地感到雀跃,云畔拉着他的手臂快步走过去,试探性地伸出左脚,在冰面上来回轻踩,片刻后,又伸出右脚,小心翼翼地站直。
周唯璨也跟着踩上来,问她:“高兴了?”
“嗯!”云畔用力点头,沿着结冰的湖面慢慢行走,半晌又说,“如果走着走着冰层忽然裂开,我们是不是就会一起死在这里?”
周唯璨把她冻僵的手放进自己外套口袋里,视线盯着脚下的冰面,漫不经心道:“可能吧。”
听起来好像也不怎么在乎。
死这个话题不再是禁忌了。
云畔站在他身边,汲取着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莫名想起前段时间,他陪自己去医院复诊的那天。
地点还是第一人民医院,主治医生还是赵叔叔。
检查结果还不错,药量减了三分之一,云畔拿着那沓检查报告,迫不及待地走出诊室,一眼就看到周唯璨坐在门口的等待区,稍稍侧身,视线定格在不远处的走廊里,一个穿着病号服,正在哭闹的女孩身上,极专注。
两名护士一左一右地拉着她,焦头烂额地劝说着什么,女孩却全然不顾,拼命挣扎,连鞋子都蹬掉了一只,眼里蓄满泪水,神情是空洞而绝望的,像一只躲在丛林里被枪口瞄准的,瑟瑟发抖的兔子。
某些糟糕至极的记忆汹涌来袭,吞没了她,云畔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手心里冒出薄薄的冷汗。
直到周唯璨从背后抱住她,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那一刻,云畔似乎看到了自己身后的翅膀,透明而梦幻,比想象中更加美丽,骨骼脉络由他组成。
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
安全了。
冰面很滑,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冻得她手脚发麻,月光也像一块倒悬的冰,皎洁明亮。
他们在人工湖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说话的时候,呵出淡淡的白气。
最后云畔终于累了,困了,于是心安理得地让周唯璨背她回去。
侧脸贴在他肩膀上,云畔搂着他的脖子,闭上眼睛。
喝过酒之后头晕得要命,意识也模糊不清,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深夜,周唯璨也像现在这样背着她出校门,去医院,挂点滴。折腾到天蒙蒙亮,回去之后,还给她煮了粥。
他们挤在绿廊巷里那张逼仄的单人床上,入睡之前,云畔记得自己也问了一句,她是不是很麻烦。
而当时周唯璨回答,别胡思乱想,睡吧。
在一起的那一年里,他没说过什么情话,甚至连表白都没有,但是对待她的确很认真,也很有责任感,所以就算没那么喜欢,云畔觉得也无所谓,也能接受。
时至今日,云畔仍然不觉得自己完全读懂了周唯璨,尽管她曾经在每一个黎明或深夜揣摩过成千上万次。
比如,发现手机上被她装了定位时,他是否有过失望;比如,发现她可能患有精神疾病时,他是否有过动摇;比如,被云怀忠拿心脏供体威胁时,他是否有过愤怒;再比如,所有心血毁于一旦,亲手将周婉如下葬
时,他是否有过绝望。
怎么可能没有过呢?
虽然连半个字都不曾吐露。
周唯璨的人生从来都不容易,犹如暗潮汹涌的海面,其他所有人,甚至包括她,都只能看见暗涌之上的风平浪静。
他其实也在寂静无声地燃烧,他其实也有很多失意与不可得,然而他是那种即使被打碎,也能将自己一块块拼凑回来的人,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
就如那本物理书中所说的,宇宙愈可理解,也就愈索然无味。
雾里看花般不可捉摸,本身就是独属于周唯璨的,最迷人的特质。
不再执着于读懂全部,云畔只需要确定――自己是被他爱着、在乎着、包容着的那个唯一,就已经足够了。
校园里静悄悄的,四下无人,只能听见风声,穿过树梢,灌满她的心脏。
周唯璨今晚喝了酒,没有开车出门,于是拿出手机,在手机软件上叫车。
一点碎月照亮他漆黑的发梢,和后颈凸起的骨节,云畔用滚烫的脸颊蹭了蹭,昏昏欲睡。
耳边听到他在问:“头晕吗?”
“有一点。”
“先别睡,不然会更晕。”
云畔强撑着睁开眼睛,“好吧。”
为了抵抗睡意,云畔干脆从他背上跳下来,勾着他卫衣领口前的抽绳打转,漫无目的地闲聊:“对了,你知道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在蛋糕店里许了什么生日愿望吗?”
周唯璨望向她。
“我许愿有一天,如果我不想活了,你就会陪我一起去死。”
他看起来并不惊讶,只是问:“那现在呢?你开心吗?想继续活下去吗?”
“很开心,”云畔靠在他肩膀上,受酒精驱使,开始不着边际地说胡话,“开心到舍不得死,想和你一起再活很久很久,不止这辈子,最好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不过……最好不要再分开了。”
她说到这里,特地掰着手指数了数,“六年七个月零二十一天,真的好久,好漫长。”
没有把这些当成无足轻重的醉话,也没有笑话她把分离的时间记得这么清楚,周唯璨听得很认真,甚至还对她说:“会实现的。”
那一秒云畔觉得他好像也喝醉了。在陪她说梦话。
不过她无条件地选择相信。
第85章 涂满绿色
冬天究竟是在哪一个日出来临之前彻底宣告结束的, 云畔难以分清,只觉得眨眼之间,路面上的薄冰了无踪迹, 干枯的树枝抽出新芽, 风也变得温柔,吹过面颊时触感不再像刀片, 只留下淡淡的痒。
春天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 气温一路持续不断地攀升,临近五月,最高温度已经直逼三十度。
云畔抽了个周末,打算整理收纳衣柜里堆积如山的冬装, 结果刚叠了几件羽绒服就开始不耐烦, 手指无数次点开通讯录, 想找家里的阿姨帮忙过来收拾一趟,又无数次关掉。
云畔对这个房子有种近乎病态的占有欲, 她认为这里是只属于她和周唯璨两个人的,排斥任何人造访。平时哪怕是周唯璨请同事来家里玩她都会很不舒服, 等那些人走后, 必须要把他们碰过的所有地方全部仔仔细细地消毒杀菌,连犄角旮旯的地方都不肯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