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唯璨俯身把她抱起来,放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没人让你改。”
紧接着,又伸手覆住她的眼睛,打断她的胡思乱想,“好了,睡吧。”
不安感如潮水般从沙滩上褪去,将她灵魂的底色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里,应该是充满腐坏气息的黑或灰,或者与死亡紧密交织的暗红,但是无所谓,在这个怀抱里,一切都无所谓。
身体被那股冬日雪水般的清冽气息紧紧缠绕,云畔闭上眼睛,像一只黏人的宠物,收起利爪,卸下防备,在主人怀里慢慢睡着。
云畔不清楚周唯璨是什么时候走的,总之一觉睡醒,房间里就只剩下她自己了。
落地窗的电动纱帘被关掉,床头留了盏橘色的夜灯。
她拿出手机,正想给周唯璨发消息,对方的电话恰巧拨过来,简直像是算准了她的起床时间。
“睡醒了?”
“嗯……”她脑袋还不太清醒,说话的语气像撒娇,“你在哪?”
周唯璨身边很热闹,乱糟糟的,高低起伏,什么声音都有,“刚忙完,准备吃饭,我回来接你。”
“不用,”云畔不想他来来回回地折腾,很懂事地说,“你把餐厅位置发给我,我直接过去。”
几分钟后,他发来了位置,是沙滩东南角的一家露天餐吧。
云畔从床上爬起来,走进浴室照了照镜子,补完觉后,气色好了很多,不过黑眼圈还是很重。她匆匆忙忙化了个淡妆,戴上周唯璨送给她的珍珠耳环,又翻出一条不用系带的抹胸长裙穿上。
颜色是温柔的玫瑰粉,裙摆轻盈,缀满羽毛流苏。
穿好之后,她对着镜子在抹胸内侧严严实实地贴上防滑贴,没有刻意遮蔽胸.口的吻痕,等收拾好,已经过去将近半个小时,才随便踩了双透明凉拖出门。
下了电梯,穿过大堂,云畔路过那些冲着她双手合十“萨瓦迪卡”的酒店工作人员,沿着头顶的英文指示牌往沙滩的方向走。
拂过身体的风是滚烫的,触感像极了粗糙的沙,夜晚的海是起伏不定的雾蓝色,海浪亲吻沙滩,海面中的月亮来回晃动,重复着打碎和拼凑的过程。
云畔很快就找到那家露天餐吧,五颜六色的霓虹招牌实在显眼,一排又一派木质桌椅嵌在柔软的细沙里,坐满了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游客,说笑声远远飘过她耳边,生意火爆。
其中一桌尤其热闹,男男女女坐得很近,有说有笑,云畔的特异功能没有失效,仍然能够一眼在人群里找出周唯璨――就坐在陈屹旁边,手里握着半罐啤酒,神情懒散地听谁说话,耳骨上那枚小钉子亮晶晶的,他看起来比泰国的风还要自由。
旁边空出一个座位。
不知道聊到什么,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周唯璨也跟着勾了勾嘴角,放下空啤酒罐,从陈屹手里接过一支烟,意兴阑珊地夹在指间。
紧接着,云畔看到坐在他斜对面的,一个穿着紫色吊带的长发女孩站了起来,身体微微向他靠拢,应该是想帮他点烟。
她看不见吗?周唯璨拿烟的那只手,无名指上明明戴着戒指。
云畔顿时感到烦躁,加快脚步走过去。
等走近了,听到陈屹沾着几分醉意的声音:“……真的,都跟你说了离他远点儿,有主的,他身边连只母蚊子都得绕着飞。”
周唯璨没说话,视线穿过那个握着打火机的女孩,落在她身上,伸手拉开了身边空着的木椅。
云畔坐下来,不置一词,抬头扫了眼面前的女孩,不认识。
事实上这一桌坐的她大部分都不认识,除了陈屹、傅时煦、宋晗之外,还有一男四女,应该是伴郎伴娘团。
那个紫色吊带看见她,也没多尴尬,显然是知道周唯璨有女朋友的,若无其事地又坐回去,跟身边的人闲聊,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她身上停驻,从无名指上的戒指到胸前的吻痕,毫不掩饰地打量。
云畔被她看得更心烦了,不怎么客气地把周唯璨手里那支烟夺下来,陈屹赶紧乐呵呵地打圆场:“来啦,看看菜单,有没有什么想加的,想吃什么随便点,千万别跟我客气啊。”
云畔不饿,象征性地接过菜单随便翻了翻,什么都没加,又放了回去。
陈屹又说:“等会儿吃完去海边转转,我媳妇儿跟方妙瑜都在那边呢,据说有烟花看。”
云畔心不在焉地应下,又寒暄了几句,祝他新婚快乐。
那支烟被她捏得扁扁的,越想越不痛快,但是她毕竟已经二十六岁了,这里场合也不对,总不能还像十八岁时那样,看谁不顺眼就把咖啡泼到谁身上。
应该是知道她不高兴,周唯璨坐近了点,把插好吸管的椰子递过来。
云畔勉强喝了一口:“怎么是常温的?”
“你生理期快到了。”
“……哦。”
云畔没话说了,自顾自盯着手里的烟瞧,不理他。
周唯璨却问:“想抽吗?”
须臾,又说,“我帮你点,行不行?”
语气明显是在哄她。
云畔稍微消了点气:“好吧。”
周唯璨笑了,从裤兜里摸出自己的银质打火机,凑近她,肩膀贴着肩膀,偏低的体温编织成一张网,将她紧紧收拢。
青蓝色的火焰从他手中亮起,忽明忽暗,云畔含住烟嘴,听到他轻声说,吸一口,于是下意识地照做。
烟被点燃,火星闪烁,光影暧昧。
袅袅白烟里,她还是学不会过肺,被轻微地呛到,缓了几秒,又试着吐出第二口烟雾。
就这么反反复复地尝试,好不容易找到一点感觉,那支烟却被周唯璨抽走,云畔疑惑地抬头,只来得及看清那双又冷又明亮的眼睛,嘴唇就被咬住。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交换了一个短暂的吻。
云畔瞬间忘记自己正在生气,热烈地回应这个吻,然后小声说自己口渴。
周唯璨松开她,随手拿起桌上的椰子喝了一口,又捏捏她的下巴。
如同一个指令,云畔不由自主地张开嘴,清甜的椰汁立刻被灌进口腔,流入喉管。
那些来不及吞掉的液体顺着嘴角流出来,经过她清瘦的锁骨,胸前暧昧的吻痕,打湿薄薄的抹胸布料,留下蜿蜒的水痕。
那只烟还在他手里,兀自地燃,烟灰扑簌簌掉落,触碰到云畔手臂的皮肤,有点烫,更多的是痒。
这股痒意一直蔓延到她喉咙里。
沙滩上人来人往,基本都是外国面孔,偶尔有人驻足,朝着他们吹口哨,投来的目光也是善意的。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一切似乎百无禁忌。
而桌上的人也早已见怪不怪,陈屹甚至打趣:“要不明天把场地让给你俩算了,我回头另找个时间结婚。”
桌上笑作一团。
窒息之前,周唯璨很自然地放开她,拆了双筷子递进她手里:“吃点东西。”
云畔眼神仍然雾蒙蒙的,好半天才回过神,听话地拿起筷子,尝了几口面前的青木瓜沙拉和咖喱蟹。味道的确比国内的泰餐要正宗很多。
而刚才一直在偷偷打量自己的紫色吊带,不知何时起,已经将目光移至别处,神色也变得僵硬。
周唯璨咬着那支还未燃尽的烟,坐在旁边懒洋洋地看她,偶尔跟身边的人闲聊,听着陈屹追忆往昔――
“开学第一天,当我得知自己跟年级第一分到一个宿舍,心想,操,完了,我最讨厌跟那种高高在上的好学生打交道,又假又烦。”
“结果这个年级第一天天打架逃课,还神出鬼没的,除了睡觉基本不回宿舍。”
宋晗插话,“而且阿璨每次半夜回来,还得教你写作业,帮你复习,我都替他累得慌。”
陈屹笑眯眯地去搂周唯璨的肩膀,语气还挺骄傲,“我不是说过吗?能进颂南主要靠我爸,能毕业主要靠他。”
周唯璨也笑,“那你叫声爸听听。”
“……滚滚滚。”
引来周围一阵哄笑。
云畔听着他们聊天,不知不觉就喝掉半碗冬阴功汤。
有点可惜。她没见过十八岁的周唯璨。
酒过三巡,陈屹结了账,招呼他们去沙滩附近看烟花表演。
云畔远远看见方妙瑜,端着一杯鸡尾酒,坐在沙滩椅上,跟旁边的短发女孩聊天。
陈屹刚走过去,女孩就站起来,热情张扬地扑进他怀里。
“这是我媳妇儿,陆雯雯。”陈屹向她介绍。
离得近了,云畔才发现陆雯雯是混血,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鼻梁很高,点缀着几粒雀斑,瞳孔是类似海水的深蓝色。
陆雯雯冲她打招呼,中文说得不算流利:“你可以叫我Wendy。”
紧接着,又不太好意思地问,“你有英文名吗?我回中国不久,目前还在学中文,很多字都记不住。”
云畔礼貌回应:“Panni。”
她于是松了口气,笑容爽朗,“Panni,很高兴认识你。”
没聊几句,周唯璨就被陈屹他们拉过去玩水上项目,转眼间,只剩下她们三个女生。
烟花在头顶一朵又一朵地绽开,流光溢彩,照亮海面。
陆雯雯性格很活泼,也很外向,不知道聊到什么话题,忽然扭头对她说:“Panni,你男朋友很帅,我有一个姐妹很喜欢他,刚刚还想找他要电话。”
云畔:“……”
方妙瑜若有似无地看过来:“放心,周唯璨没给。”
少顷,又轻声道,“他好像变了。”
云畔微怔,“哪里变了?”
“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毕竟这么久没见了,下午在走廊上我还挺恍惚的。”方妙瑜坦率道,“不过感觉得到……你们现在挺好的。”
唇齿间仍然残余着椰子淡淡的香气,云畔不知该作何回应,只好点头。
“我下午还在想,其实你真的很勇敢。你好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豁得出去,心甘情愿地去追逐一阵风,沉溺一场梦,赌一个未知的可能,哪怕撞得头破血流。”方妙瑜抿着那杯渐变色的鸡尾酒,轻声笑了,“我没有你的勇气,更没有你的决心,所以……畔畔,你值得拥有最好的。”
陆雯雯无比茫然地看着她们:“你们在说什么?能不能换成英文?我完全听不懂。”
方妙瑜扑哧一声笑了,随口转移话题,“这么晚了,新娘子还不去睡觉,明天万一状态不好怎么办?”
陆雯雯无所谓地耸耸肩,“没关系,摄影师会P图。”
聊天的间隙,有一对泰国夫妻提着竹篮走过来,用英文问他们,要不要试试当地很火的海娜手绘纹身,效果好,掉色慢,什么图案都能做,只收一千铢。
陆雯雯显然有点动心,接过泰国女人手里的宣传册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款美人鱼的图案问她们:“这个好不好看?”
方妙瑜捧场道:“挺好看的。”
她立刻热情地邀请:“那我们一起来做吧!”
云畔对手绘纹身不感兴趣,任凭陆雯雯再三劝说,仍然没有加入。
女人动作很麻利,颜料和工具铺在沙滩上,一边给陆雯雯做过敏测试,一边解释,手绘所用的颜料来自一种叫“henna”的植物,是纯天然的,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旁边方妙瑜还在选图案,云畔看着那个泰国女人从陆雯雯肩膀处下笔,手很稳,技术也不错,寥寥几笔便将小美人鱼的图案勾勒出来,很传神,和画册上分毫不差。
填充上色的过程中,云畔突然出声,用英文问那个女人:“用不着的颜料和工具能不能租借给我?一个小时就行,我可以付钱。”
最后云畔付了她三百铢,提着颜料盒去找周唯璨。
潮涨潮退,海水时不时冲刷过来,没过脚踝,沙子很细,也很柔软,跟踩在棉花里没什么分别。
周唯璨在陪他们玩飞盘,看得出来,对这项活动没什么兴趣。
云畔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向他招手。
五彩斑斓的烟花已经燃尽,只余长长的尾巴,和几点寂寞的火星。
夜空归于沉寂。
周唯璨逆着人群,朝她走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步缩短,云畔等不及似的跑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找了块无人的空地,强迫他和自己面对面坐在沙滩上,神神秘秘地摊开手里的颜料盒。
周唯璨看了一眼:“海娜手绘?”
“对,”云畔从盒子里挑出灰黑色的海娜膏,认认真真地蘸取在笔尖,指挥道,“把手伸出来。”
他配合地伸出左手。
云畔小心翼翼地在他手背上试色,耐心地等了几分钟,确认没有任何过敏反应,才开始画图。
没有问她要画什么,也没有问要画多久,周唯璨手肘撑在膝盖上,眉眼微垂,很放松。
夜深了,海边的风变得黏腻,吹乱她的长发,周唯璨伸出空闲的那只手,帮她把碍事的碎发拨到耳后。
不到二十分钟,云畔放下笔刷,“好啦。”
是一对栩栩如生的黑色翅膀,沿着血管和骨骼的脉络走向,停留在他手背上,神秘,自由,美丽。能够飞往任何地方。
轻轻吹了口气,她端详片刻,忍不住问:“好看吗?”
周唯璨说:“好看。”
那条无形的尾巴又翘上天,云畔得意道,“我可是专业的。”
夏日夜晚,异国他乡,沙滩,海边,烟花,椰子树……
还有坐在身边的周唯璨。
好难得,好美妙。
她的生命里还会有第二个今晚吗?
周唯璨喝了很多酒,可是仍然清醒,云畔分明滴酒未沾,此时此刻却醉得厉害,每一根神经都晕陶陶,心脏脱离躯壳,漂浮在半空中,轻飘飘,落不下。
低头看着他的手背,云畔头脑发热,又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不合时宜、奇奇怪怪的话:“我以前想过……要在每一道自残留下的疤痕旁边,都纹上你的名字。因为血流出来的时候,我会看见你,听见你,感受到你。”
海岸线长而平滑,无边无际,周唯璨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流露出类似错愕、厌恶、或者不可理喻的眼神,半晌,反而问:“你知道你身上一共有多少道疤吗?”
云畔答不上来。
因为她没有数过,一次都没有。
事实上,每次自残过后,她总是觉得这些伤痕很丑陋,是她软弱无能的证明,应该被遗忘、被遮蔽、被厌弃。
“五十二道。”
周唯璨给出答案,“我的名字这么难写,你要纹多久?”
五十二道……
云畔张了张嘴,“你全都数过吗?”
好像问了一句废话。
不止。
他全都碰过,也全都吻过。
“嗯,”周唯璨碰了碰她的手臂,“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这些疤的时候,在想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