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卫书懿首次踏足此地,从前做女官时,仅能见到一些不受宠的低阶妃嫔。
能够踏入如此恢宏的凤鸾宫,本就让她紧张。一想到孟青栀临死前诡异的遗言,掌心的冷汗不免又多了一层。
“启禀皇后娘娘,临安宫的敏答应来了。”
“哦?是陛下的新宠?”主位上的女子抿了抿红唇,“让她进来吧。”
卫书懿得到传唤,在旁人的注视下,缓步走进内殿。
皇后偏爱浓烈的熏香,若不是及时稳住呼吸,恐怕就要当众失态。
她努力避开袅袅青烟,行礼叩首:“臣妾拜见皇后娘娘。”
无人回应。
甚至,沉寂到先前的喧嚣吵闹,也成了黄粱一梦的错觉。
卫书懿本就腰酸,此刻保持躬身的姿态,便有了几分摇晃。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沾湿在一处,紊乱的呼吸依旧在强撑。
最终,还是一个含笑的声音解了围:“姐姐怕是也被这位新妹妹的仙姿玉色迷倒了?人家跪了这么久还没起身呢!”
皇后如梦初醒般抬手:“是了,本宫许久未见这般容貌,一时间分了神,还请敏答应莫怪——”
她哪里敢怪罪当今皇后?!
卫书懿口中说着恭敬之辞,往前走了几步,跪在众妃的正中央,开始受训。
无非还是那些洁身自好,繁衍子嗣的规劝,待到流程结束,皇后这才吩咐看座——
“敏答应,这位是宫里的瑾贵妃,分担六宫事。平日里若寻不到本宫,向她禀报,也是一样的。”
她抬头望去,只见身着淡紫色长裙的美人,正遥遥相望,体态纤纤,顾盼神飞。裙摆倾泻迤逦,望仙鬟髻上珠钗摇曳。
这就是敛王提过的……当今帝王的挚爱?
“都是自家姐妹,哪有什么禀报一说?”声线柔和,如黄莺出谷,正是方才为她解围的人,“妹妹就当无事做,寻本宫话家常即可。”
一位咄咄逼人,一位如沐春风。
谢晏辞会偏宠谁,不言而喻。
她在皇后的指引下,拜见了各位娘娘们。除了温声细语的瑾贵妃,脑海中很难留下其他人的信息。
直到跟在众人末位出了凤鸾宫,才算是长舒一口气。
“小主,你没事吧?脸色有点差。”
“无妨,有些累了,回去歇歇就好。”
璟安领着她走了条僻静小路:“没有什么人为难小主吧?”
“你也怕这个?”
“毕竟小主是自贵妃娘娘之后,又一个留宿长生殿的人,被她们当做眼中钉,也是可以预想的事。”
卫书懿突然驻足,压低了声音:“旁人又不都是洪水猛兽,你这么说,若传出去,只怕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所以奴婢只在小主面前说!”璟安也停下来表忠心,“我娘说了,若是有幸跟着心善的主子,就要掏心掏肺好生伺候。这些心里话,我得找机会提醒小主,并不会随意往外说,给小主惹事。”
心善么?
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勒死孟青栀的钝痛,她已经算不得纯善。
至于衷心……
除了自己,她暂时没有可信之人。
卫书懿拍了拍璟安的手背,一行人就这么回到了临安宫。
“这野鸡飞上了枝头,感觉就是不一样!人模狗样的走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有人在指桑骂槐。
见到她了,只是敷衍行了个礼,随后轻佻的勾勾手指:“喏,就你,过来。”
第17章 探主殿识佳人
区区一个宫婢,态度如此嚣张,除了后台强硬,卫书懿想不出其他理由。
璟宁愤愤不平的想叱责,却被璟安制止了。
她满脸赔笑走过去,耐着性子问道:“诗晴姐姐是有什么事吗?我们小主刚从凤鸾宫回来,她还不大了解宫中事……”
“少在这里给我装模作样!”那个唤作诗晴的宫婢翻了个白眼,“谁不知道敏答应是下人出身?平常在宫里伺候人,基本的规矩都不懂?侍寝了,知道给皇后娘娘请安。先前这几天,却当临安宫没有主位娘娘,头都不露!怎么,是觉着我们婉仪人微言轻,不值一见?”
原来是一宫主位身边的丫头,怨不得脾气大。
先前孟青栀仅居九品,就有处置她的权力。如今碰上了五品娘娘,她自然要更加小心。
想起那个已死之人,前几日闷在寝殿沉浸于梦魇惊惧的痛苦再次袭来!
第一次动手杀人,她就怕成这样,以至于忘了拜见主位。身旁两个贴身侍女也未曾提起,想来也是有些蹊跷。
卫书懿来不及在此时追责,温声回应道:“诗晴姑娘言重了!你既知本主出身低微,应该能理解,这宫里有多少下人无法走出那一方庭院。见微识浅,是本主的错,这就向婉仪致歉。”
“哼!那就跟奴婢走吧!”
诗晴的步伐极快,她们几人在后面跟着,略微吃力。
眼看着中间隔了段距离,璟安才小声提醒道:“小主,一会儿遇上了宋婉仪,您可要小心!无论她说话有多难听,都得受着,否则惹恼了她,恐怕会有麻烦!”
竟然是这种难缠的主?
那之前,为何没有提醒她?
卫书懿按下心头的疑惑,进了临安宫的主殿。
殿中央的炉中,正燃着沉香,烟雾冲天衔接屋梁。丝丝缕缕,飘渺而上,朦胧了不远处那道粉色身影。
“嫔妾拜见婉仪,先前宫中事多,误了见主位的时机,给您赔个不是。”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旁边还端坐着另一位宫装美人。
宋婉仪倒不像皇后,故意晾着她给下马威。反而快人快语,把牢骚都发泄了出来——
“哟,敏答应还记着本主这个不入流的主位呢?来临安宫这么久,都不出门走动,合着眼里只有跟皇上的那档子事?一叫,你就去!都是贱的慌!”
卫书懿暗自心惊,并非为了自身处境,而是疑惑眼前人的出身。
字字句句粗俗露骨且不说,还把侍寝之事描述的如此不堪!万一被皇上听见了,不知会给予怎样的惩处!
“婉仪姐姐当真是气坏了——”旁边那女子轻笑出声,嗲甜的腔调像指责,又像家中姐妹在闲聊,“都是一个宫里的,早见晚见总归会相见。我看敏答应并非不识礼数之人,只因初入宫闱,还不习惯罢了。姐姐切莫气坏了身子,来,妹妹快去奉茶哄哄!”
这番话给足了台阶,卫书懿不是不明白。
她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盏,毕恭毕敬的走上前,双手举过头顶:“都是嫔妾的错,今后绝不再犯!”
“嘁,还算懂事。”
宋婉仪一口气喝了,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再次开口,已经没了气势逼人的做派:“喏,这位是西偏殿的郑常在,前不久因为身怀龙嗣,刚得了个封号,叫……叫什么来着?”
“嗐!姐姐提这个做什么?”女子浅浅笑着,还是郑重其事的应道,“一个和字。”
“是了,和……和事佬的和。”宋婉仪轻嗤一声,“倒也符合你的性子,往后若成功生下孩子,指不定就能将本主挤下去,一跃成为主位娘娘了呢!”
“我哪敢跟姐姐比呀!您有能者多劳的爹可以仰仗,我家那个酒鬼,不给我惹事就不错了!指望他,还不如重新投胎为妙!”和常在温柔的抚摸着腹部,面带笑意,“我就想安稳的生下龙子,往后,就靠姐姐提拔了——”
两个人在眼前叙家常,言辞亲近。
卫书懿在一旁听着,也明白了七八分局势。该笑的时候就要跟着乐,该夸的时候就要不遗余力的吹捧,这点眼力见,她还是会的。
所以看似剑拔弩张的开端,到了离开主殿时,已然成了合宫欢的场景。
璟安和璟宁守在外头,惊愕的看着这一幕,不免咋舌。
“敏妹妹不要错怪婉仪姐姐了,她这人就是藏不住心事,那口恶气让她发泄出来就好。”和常在陪着卫书懿往回走,“你也是个机灵的,今日相处,让我喜欢的紧。若是妹妹不嫌弃,可以常来我宫中坐坐,我让人搭了个小院,风景宜人——”
“姐姐不嫌我愚笨就好。”她盯着对方暂时还没显怀的肚子,意有所指,“只是,姐姐有孕在身,平日最好还是在寝殿里多多安胎。等到胎像稳固,再出门走动也不迟。”
和常在的眸中划过不易察觉的情绪,随即点头称是。又寒暄几句之后,二人在岔路处分开。
璟安松了一口气:“小主,婉仪她没有为难你吧?”
“未曾。”
卫书懿应了句,就带着宫人们回到了住处。
待合上桑榆轩的正门,她才沉了脸色:“本主对后宫算是一无所知,既然临安宫有宋婉仪坐镇,为何在入宫次日,无人提醒本主前去拜访?”
“这……”
“璟安,你先说。”她瞥向热气升腾的茶水,“入殿前,你曾经告诫了本主几句话,也算是对宋婉仪了解颇多。为何先前不提醒?”
“小主,奴婢不是存心的。”
一贯沉稳的女子拧着眉,似乎在纠结着什么难题。
卫书懿并不想伤了这些天积累的情分:“本主知晓你没有恶意,否则,也不会急着说那些。只要你的理由名正言顺,本主不会难为你,除非……你信不过本主的品性。”
“奴婢不敢!”
璟安深深叩首,还是三缄其口。
旁边跟着下跪的璟宁急了:“姐姐,你倒是告诉小主啊!又不是非要保住的秘密,我们行得正坐得端,没有存着害小主的心思,怕什么?”
“奴婢,奴婢是听陛下的吩咐,所以……”
谢晏辞?!
高位上不苟言笑的帝王,雨天里替她执伞的君主,还有深夜不知餍足的夫君,几张脸重叠在一起,竟让她一时分辨不清他真实的面目。
第18章 黄昏晓探帝心
卫书懿无法责怪身边的侍女,毕竟皇命难违,为了素不相识的妃嫔摇头拒绝,是最愚蠢不过的行为。
故而,知晓真相之后,她只是淡淡的说了句:“你们的主子是本主,暂时无可更改,往后若是得了什么命令,必须立刻告知本主。这一次,就算了。”
璟安和璟宁千恩万谢的退了出去,只剩下她靠在桌案前,满腹心事。
取出藏在古籍里的纸张,她又在上面添了几个字,随后对着仔细回忆——
皇后孟氏,当今丞相嫡次女,位高权重。卫氏蒙难时,正是以孟丞相为首的权臣派,要求立即处决,严惩不贷。就连辩白的机会也不允许有,着急的态度,透露着古怪。
瑾贵妃曲氏,本为正五品朝奉大夫庶长女,颇得圣心。选秀时便远超同批入宫的秀女,以顺仪之位一枝独秀。之后便得了椒房专宠,几月之内扶摇而上,连跳几级!在尚无子嗣的情况下,破格晋为贵妃,可见帝王宠爱之深!
也就是这样的小官,居然能在卫氏牵连谋逆案时仗义执言。虽然收效甚微,但时至今日,她也很感激。
尤其在见过瑾贵妃本人之后,温婉贤淑的形象,再度为她解围,更是加深了好感。
“当今皇后的母族,一贯就是那副忠君爱国的做派,恨不得立刻除去卫氏。唯一敢唱反调,并且要求父皇严查的,却是一个小官。”
敛王的话,言犹在耳。
正当她想的出神时,笔尖凝结的墨汁滴落在纸上,啪的一声,将「瑾贵妃」中间的字淹没。
“在做什么?”
龙涎香的气味传来,谢晏辞伸手拿走了这张纸,看到上面零星的几个妃子,不由得好奇。
卫书懿忙下榻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
“坐,不必拘着礼。”
她依言坐下,瞥向帝王手中的纸张:“臣妾的记性不好,只能用笨方法将见过的娘娘们记下,闲来无事时,一遍遍回忆她们的相貌。下次见了,也不会认错人,平白惹来麻烦。”
“阿舒若是想知道,直接问朕即可,何必如此辛苦?”
“皇上是处理天下大事的人,这种小事,臣妾不敢叨扰。”卫书懿缩回恭谨的躯壳里,回答的一板一眼,“倒是皇上……怎么来临安宫了?”
谢晏辞一言不发,放下那张纸,开始细细打量着她。
依旧是那件素色的长裙,月牙白,却不及她胜雪的肤色,添着几抹浅粉色,媚态顿生。交领襦裙领口宽大,随手挽起的青丝,有几捋垂坠探寻,钻进那片缺口,引人遐想。
“皇上?”
卫书懿许久没听见回应,疑惑的抬头,正巧撞上了他的如墨瞳眸。隐约有猩红色浮现,让她的心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回想起留宿长生殿的夜晚。
也正因如此,红晕攀上了脸颊,分外娇俏!
谢晏辞的目光掠过她紧紧束缚丰盈的衣饰:凝脂般的手感,如瀑的长发,以及几番动情的余韵也尽数钻入了脑海。
他的喉头滚动,不自然的看向眼前烛火:“朕听闻,今日宋婉仪动了怒,就来看看她。”
“是臣妾礼数不周,惹婉仪姐姐气恼,皇上恕罪。”
“你啊,得改改这动不动跪人的习惯。”他抢先扶住了她的身体,“已经不是做宫婢的时候了,你是主子,别轻易下跪。”
她就像受了惊的小兔,匆忙站直了身子,绸缎快速从他手中脱离,只留下一缕清香——
“臣妾明白了,谢皇上。”
卫书懿又被戳中了心事。
原先身为高门贵女,都是旁人向她跪拜行礼,何曾会养成这种习惯?
卫氏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她被迫苟且偷生,学会察言观色。及时的下跪致歉,已经成了某一项生存之道。
作为一路顺遂登基的帝王,他不明白。
“既如此,朕就先走了,你好生歇息。”
“臣妾恭送皇上。”
宋婉仪得了召幸,责骂下人的次数也少了许多。平日里见到卫书懿,也一改初次见面时恨不得杖责她泄愤的态度,反而亲近了不少。
与此同时,和常在也寻着机会来桑榆轩走动,回回带着礼物。她不好拒绝,便精挑细选了几样库房珍品,找太医验过之后,才敢送去还礼。
璟宁笑称:“小主未免太过谨慎了!和常在是我们临安宫里最和善不过的人。不仅是她宫里的下人,就连我们多少都受过恩惠她是不会存什么坏心思的!”
“和常在不会,其他人就未必了。”璟安擦拭着花瓶,接过话茬,“如今她有孕在身,合宫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万一有人借小主的手做事,谋害龙嗣,那……”
“对喔!是奴婢把事情想的过于简单了!”
卫书懿听着贴身侍女闲聊,心思却飞到了别处。
这些天的相处下来,和常在明面上性子好,为人处世八面玲珑,不得罪人。实际上,总在有意无意向她透露着宫里的情况。待要找机会细问,又会打岔提到别处,或者寻由头搪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