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酝紧张地压低声音:“那,郡主是想下旨申饬他吗?”
“申饬?”明湘缓缓摇头,“不,吴沛宏心思活络,外强中干,寻常申饬不足以压服他。”
在明湘看来,下旨申饬却不收缴兵权,实际上也是怀柔的一种。
“如果能立刻收缴了吴沛宏手中兵权就好了。”明湘轻声道,“可惜啊,只能先吓住他,教他不敢轻举妄动,收缴兵权还要徐徐图之。”
殿中的争执到了最高点,彼此的声调越来越高。即使隔着重重屏风,也能感觉到殿中紧绷的气氛。
梅酝手心汗湿,瞥向椅中的湘平郡主。十六岁的郡主坐在椅中,消瘦纤薄如一株稚嫩的柳,手指握的发白,声音却极为轻而镇定:“为今之计,应该将吴沛宏的奏折留中不发,然后密令嘉、云二州都指挥使就近监视神卫军右军动向。”
她停顿了一下,平静道:“而后,立诛魏王及其党羽。”
“……立即诛杀魏王及其党羽。”
殿内殿后,两道声音交织在了一起。少年人的声音清而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隐隐威严。
梅酝惊讶地抬眼,目光撞入明湘眼中。那一瞬间,她发觉湘平郡主微微怔住,旋即无声微笑起来。
那笑容像是一枚捧在掌心里的珍珠,并不夺目,却有光彩源源不断流淌出来,其中蕴含着无尽的骄傲与欣悦。
梅酝很久都没能忘记郡主的这个笑意。
从那以后,湘平郡主再也没有出现在文德殿后的小书房里。
“郡主是一心为皇上好的。”梅酝道,“既然郡主为了皇上好,总要让皇上知道呀!”
和同胞姐姐雪醅相比,梅酝不算聪明,性情隐隐带着几分天真。她其实并没有完全猜中明湘的心思,然而明湘在原地站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明湘低头,看着袖口露出的指尖。
她下意识伸手去抚左腕上不离身的赤玉珠串,拨了拨殷红如血的珠子。她收回手,顺势拍了拍梅酝的面颊:“你的话本暂且不没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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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后,内阁阁臣奉诏前往文德殿奏禀政务。奏对之后,皇帝没有立刻示意他们告退,反而颇有意味地提起了另一件事。
“朕有意于二月春闱时重开制科,诸卿以为如何?”
所谓制科,即是在进士科外临时增设的考试。考生通常不限出身门第,选拔的人才比较特殊。文宗时曾经开设文辞雅丽科,选拔善作诗文的文人,不久即废止。在世人眼中,制科终非正途,制科出身的官吏往往也难以在朝堂上走得太远。
是以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众阁臣面面相觑,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还是首辅叶问石道:“不知皇上想选拔的是哪种人才?”
皇帝饶有深意地看了叶首辅一眼,道:“开明法、贤良方正二科。”
阁臣们互相对视一眼,神情微变。
顾名思义,明法科选拔的是精熟律令的人才,而贤良方正科别名吏治科,更是专为选拔低级官吏而设。和文辞雅丽、博学鸿词科不同,皇帝要开的这两科不是为了选拔才子,而是选拔直接能用的吏员,甚至小官。
虽然众人各怀心思,但都是积年的老狐狸,精明至极。他们自然明白,皇帝不是真想询问他们意见,只是客气一下。
没人愿意第一个出来反对做出头鸟,还是礼部尚书最先出列为难表示:今年正逢禫祭先帝太庙,年后又有春闱,整个礼部忙得团团转,如果再开制科,礼部实在忙不过来。
皇帝对此表现出了极好说话的态度,表示没关系,朕不着急,制科不必非要和春闱放在一起,秋闱之前考了就行。
户部尚书王老大人悄悄朝次辅杨凝抛去个眼神。
——皇帝话虽然说的和气,态度却坚定,看来开制科一事是拿定了主意。
杨次辅微不可见地点头,示意王知不要开口。
殿内一片寂静,叶问石打叠好了腹稿,刚抬步出列,只听御座之上皇帝淡淡道:“兹事体大,诸卿回去斟酌一二,于卿写个条陈上来,年后慢慢安排便是。”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没有丝毫不妥之处。至于没有征求阁臣意见,略显独断——开玩笑,大晋数任君主,哪一任不是乾纲独断?面前这位少年天子已经算是其中很好说话的一位了。
但这样一来,尚未来得及开口的叶首辅就被晾在了原地。
“哦?”皇帝漫不经心地垂眸,语气中并无惊讶,“叶卿还有什么话要说?”
能入内阁的就没有傻子,在场的阁臣们几乎立刻意识到,皇帝是故意的。
皇帝不轻不重下了叶首辅的面子,背后缘由王老大人不知道。但这不妨碍他在心中暗自替叶首辅尴尬。
反观叶首辅本人,态度却要从容很多,低头道:“皇上圣明,臣无异议。”
“既然如此,诸卿告退吧。”
众阁臣依次退出殿外,叶首辅走在最前面,老大人官帽下泄露出几缕花白的发丝,随风轻扬。
桓悦独自坐在御座上目送朝臣离去,半边身体被天光映亮,半边身体隐没在殿中的阴影里。
他一手支颐,端丽面容隐含思绪,还有一丝微不可见的唏嘘。
但很快,所有多余的感情都消散殆尽,桓悦不带丝毫感情地叹了口气。
“叶问石……已经太老了。”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已经太老了。他老到从朝堂上的中流砥柱,变成了一块绊脚石。
绊脚石的命运,从来都只有被搬开一条路。
喻九侍立在御阶下的阴影里,头垂的很低。
御前一众内侍里,他的义父喻和资历最老,侍奉皇帝的时间最长——他是在皇帝还是太孙时,由先帝亲自指去侍奉太孙的。
凭借深厚的资历,勤恳的处事,再加上绝对的忠心,皇帝登基之后,喻和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头一份的大太监。宫女太监争相奉承,到了外朝,哪怕是一二品大员都要以礼相待。
身为喻和最为看重的义子,喻九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
然而随着地位上升,喻和反而保持着更为谦卑的姿态,无论在外朝内宫,哪怕不喜欢他的人也不得不称赞喻和是个聪明人。
正因为喻和是个聪明人,所以他更懂得敬畏。而喻和喜欢聪明人,所以他的义子喻九同样懂得敬畏。
侍奉圣驾多年,喻九对皇帝的敬畏越来越深。
当他站在文德殿的阴影里,看着皇帝无喜无怒地处理每一份政务,言笑晏晏地安抚朝中众人,喻九总会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份极致的敬畏。
——皇帝才十六岁啊!
三年无改父之道,登基三年里,除了最开始大动干戈地诛杀废魏王及其妻儿党羽外,皇帝几乎像是在效仿古之圣君,垂衣拱手治天下,轻易不更易先帝施政措施。
然而有心人如果回看徽宁元年,就能发现短短三年间,朝堂格局已然大变。少年君主无声无息地将权力收拢到了自己手中。
这样善察人心、洞若观火的君主,只有十六岁。
先帝活了五十八岁,再往上数,文宗皇帝活了六十七岁,穆宗皇帝活了六十九岁,太宗皇帝活了六十整。
保守估算,皇帝至少还能再活四十年。这四十年,一位手段魄力都极其出众的皇帝能做些什么?
是南北一统,天下归附;抑或是言出法随,内政修明。
喻九不敢去猜想,他只是深深垂下头,将自己隐藏在御座之下的阴影里。
皇帝仍然一手支颐,兀自沉思着。他没有明显的神情,唯有春山黛眉轻轻蹙着,然而喻九侍立在一旁,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殿门处衣角一闪,他的义父喻和拾级而上,满面笑意地上前禀奏:“皇上,郡主命人送了些东西入宫。”
在皇帝面前不必加上封号称呼的郡主只有一位,湘平郡主。
刹那间,一直笼罩在喻九头顶的无形压力仿佛瞬间消失了。
桓悦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一江盈盈的春水。玄色衣摆一振:“快命人进来。”
郡主府派进宫的是张熟面孔,明湘身边的大侍女琳琅。
琳琅先躬身行礼,然后捧出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细巧竹篮。篮中以缎带疏落有致的结了一抱红梅,花开得正盛。
“这是郡主清晨起来赏梅,心里挂念皇上,特意命奴婢们挑了最好的梅花送进宫来。”琳琅笑吟吟道。
桓悦果然很高兴。
他细细赏玩了半晌这篮只能算是‘颇有野趣’的梅花,才抬起头来,笑道:“皇姐有心了。”
琳琅笑道:“皇上莫急,郡主还另有一封信要奴婢呈上。”
信?
桓悦微微一怔。
他今日才从郡主府离开,皇姐有什么话不能当面直说,反而要特意写了信来?
信封不是湘平郡主惯用的洒金双鱼封,入手轻薄,桓悦指尖轻轻一捻,隐约感觉信封中只有极薄一张纸。
琳琅行礼道:“奴婢先告退回府复命去了。”
待琳琅离去后,桓悦半是忐忑半是好奇地拆开了信封。
信封中只有极薄的一张梅花花笺,上以簪花小楷写了两行字。
在看清花笺上那两行小字时,桓悦一怔,旋即深深垂下头去。乌鸦鸦的黑发垂落,遮住了他面上浮现出的笑意。
桓悦知道,这是皇姐对他昨日要求的回应。
他凝望着花笺上秀丽的字体,无声笑了起来,笑容中半是喜悦,半是怅惘。
这大概是他所能求到的极致了。
——感君惓惓意,愿与相扶将。
作者有话说:
注:惓惓:恳切诚挚。
畏威而不怀德。——《资治通鉴》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论语》
垂拱而治——《尚书·武成》
第13章
王老大人:“啊?”
京城达官贵人云集之处,第一当属长安街。这条长街从头走到尾,至少能数出三个王爷五个公侯,连当今天子最为亲厚的堂姐湘平郡主也住在此处。
长安街的房价连年水涨船高,且有价无市,连带着附近的商铺酒楼价格居高不下。
长安街不远处的重檐楼上,户部尚书王老大人临窗远眺,感叹道:“可怜我堂堂正二品户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居然连一壶重檐楼的秋露白都喝不起,只能来向你打秋风。”
桌边的杨次辅哼了一声:“在皇上面前哭穷哭多了,真当自己一贫如洗不成?”
王知袖着手,啧啧有声:“非我哭穷,实在是重檐楼的酒忒贵了些——这么小小一壶,要二十两银子了吧。”
“二十三两。”杨次辅心平气和道,“你我一人大约能喝三杯。”
王知捂住了胸口。
他折回桌前坐下:“难得向你打一次秋风,我就尽情据案大嚼了。”
杨次辅:“请。”
王老大人很不客气地提箸大嚼,不多久数道菜下了肚,酒也喝的见底,才心满意足放下筷子:“重檐楼的酒菜滋味倒真不错,若是价格便宜些就更好了。”
杨次辅道:“这是梁王的产业,不如你去劝他便宜些?”
梁王是先帝幼弟,当今天子的叔祖,辈分高地位也高。王知摇头道:“同亲王打交道,我是疯了不成?”
杨次辅意有所指:“你没疯,疯的另有其人。”
王知正捻了一枚香片含进口中,闻言动作一顿,肃然了神色:“今日殿内……皇上是在表现对叶公的不满了,你说叶公到底想干什么。”
杨次辅道:“叶公今年六十有九,明年就该致仕,偏偏他两个儿子才干平平,孙辈年幼,叶公是心急了,生怕人走茶凉,想最后替儿孙铺好路。”
王知摇头:“殊为不智。”
杨次辅却道:“你我看来殊为不智,叶公未必不知这个道理,但他现在还停得下来吗?叶公为云州学派执牛耳者,云州学派在朝中后继乏力,为了儿孙、为了学派,他都不能轻易退下去。”
说到云州学派,杨次辅顿了顿,缓缓道:“只是皇上不愿遂叶公的意,叶公以翰林学士身份入阁,他如今所求,便是让韩廷攘继任翰林学士,皇上今日提出开制科,已经是在警告叶公了。”
有句不成文的规矩,叫做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翰林学士虽然在七卿之外,却是公认的清贵高华。
叶问石以三朝老臣、翰林学士之位居内阁首辅多年,将翰林院死死把持着,云州学派从中得了不少便利。韩廷攘亦是云州学派出身,若真让他继任翰林学士,云州学派势必更加壮大。
这是党争的先兆,皇帝当然不能允许。所以今日文德殿里,皇帝要开制科。因为制科选拔出的生员不入翰林院,制科一开,相当于分薄了翰林院的权柄。
皇帝在敲打叶问石,也是敲打他背后的云州学派。
王知长吐一口气,还是缓缓摇头:“叶公现在回头,还能挽回圣心。”叶问石曾经有支持当今为储的功劳,看在这一点,皇帝就不会轻易将事做绝。
“但若是他铁了心一条路走到底,圣心一失,恐怕不会太好过。”
和皇帝作对不是易事,臣子或许能一时令皇帝低头,但只要皇帝还是皇帝,事后他有一万种办法拿捏臣子。
王老大人想起一句很贴切的俗话:“你恶心他一时,他能恶心你一辈子。”
但这句话涉及圣上,不好说出来。于是王老大人将话吞回去,转而道:“你呢,你准备如何?”
这也是王老大人最关心的一个问题:首辅叶问石要致仕了,他的朋友次辅杨凝准备怎么办?
内阁大学士品级通通都是正五品,除了首辅在阁臣中为首,次辅实际上只是个排位,并非首辅致仕,次辅一定就能顶上去当首辅。叶问石一退,又要引新人入阁,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首辅之位,连带着次辅杨凝也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
杨凝笑了笑:“不如何。”
见王知瞪他,又改口:“该如何就如何,往日怎么办差,如今还怎么办差。”
王知心知这个老朋友沉得住气,摆摆手道:“你自己可当心了,小心阴沟里翻船。”
杨凝一笑,正要说话,突然侧耳惊疑道:“什么动静?”
楼下隐隐传来喧闹之声,二人对视一眼,王知走到门前推开门,往楼下大厅中看去。
重檐楼大厅中,一行玄衣人鱼贯而入。这行玄衣人腰佩雁翎刀,衣摆以银线绣出翻卷的鸾纹,杀气凛然,甫一进门,厅中食客便有人克制不住惊叫出声。
“是鸾仪卫!”
仿佛一盆水泼进了热油锅,厅中顿时喧嚷起来。
重檐楼掌柜急匆匆迎上去拦,被鸾仪卫一把推开,紧接着径直沿楼梯而上,来到了二楼。
王知关门不及,正和为首的鸾仪卫打了个照面。那鸾仪卫一怔,旋即朝王知点了点头:“原来是大司徒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