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敌国郡主后——清淮晓色【完结】
时间:2023-06-11 14:39:25

  “我终究还是来晚了。”陆兰之淡淡道,“这一切,本来应该父亲在十多年前就做好的,可惜了,现在父亲所作的一切,都尽数付诸东流了。”
  十多年前,陆兰之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幼儿时,他的父亲陆彧亲手送走了府中一位深居简出鲜少露面的宠姬,将那位容貌倾国的美人化作了一朵深深楔入大晋的睡莲。假如运用得当的话,那朵睡莲本来应该成为采莲司手中最具价值的暗探。
  然而陆彧死了,死在士族的逼迫、皇帝的疑忌之下。那朵睡莲脱出掌控,盛开又迅速凋败,而她的女儿,已经完完全全无法控制,甚至成为了采莲司最大的敌人。
  而齐朝的损失不止于此。他们损失掉的不止一枚楔入晋朝心脏的暗探,还有或许是终齐一朝唯一一个南北统一的机会。
  十多年前的南齐,有手掌大权说一不二的采莲司正使陆彧,有身经百战正当盛年的名将陈桥,更重要的是,南齐局势尚未糜烂至斯,仍然有与北方一战的能力;而北晋皇帝痛失爱子,军中没有第二个声名能与陈桥一战的名将,短短四年内又经历了两次大灾,人力物力都在极度疲惫之时。
  那是南齐最后一个南北统一的机会。
  如果庄宗没有选在那个时候诛杀陆彧的话。
  陆兰之低眉看着窗下,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叹息。
  “不该让她成长起来的。”
  镇抚使不知道明湘的身份,却知道陆兰之手中确实有一枚陆彧留下的暗棋,并且为之花费了很多心思试图重新接回,会意道:“您是说那朵睡莲?如果不能重新接回联系,不如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镇抚使话中的深意,其实是采莲司在面对叛变睡莲时的最后一种处置方式:杀鸡儆猴。
  如果睡莲投入晋朝怀抱,那就诛杀睡莲留在南齐的一切亲眷,伺机下狠手刺杀叛变睡莲,用以警示其他还潜伏在晋朝的睡莲;如果睡莲只是单纯想要逃离采莲司的控制,那么可以直接公布睡莲身份,不费一兵一卒,既损伤了晋朝颜面,又能借晋朝之手将睡莲处置掉。
  陆兰之古怪地一笑。
  他说:“不。”
  “现在公开她的身份,只会给她处理流言、洗刷清白提供机会,只有在最合适的时机、最合适的地点公布,才能让她来不及反应。”
  陆兰之慢慢否决了镇抚使的提议。
  他临窗下望,看着街边店铺前未曾摘下的花灯,看着街边奔跑玩耍的小童,看着喧哗鼎沸的人流,慢慢地、低不可闻道:“让我来看看,你究竟有什么样的本领吧。”
  那一丝古怪的笑容渐渐扩大,陆兰之抬起手,手指在空中虚虚点了一下。
  他的手指继续上移,最终停留在上方的位置。
  “你,能找到我吗?”
  .
  当晚,温泉山庄
  温泉庄子地下连通着温泉水,因此修葺这座别馆时,刻意引地下温泉修出了两口温泉池。
  明湘泡在温泉中,泡得昏昏欲睡。
  她不远处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只深口木盘,盘中装着一壶银针,正散发出淡淡茶香。
  明湘把木盘推远了些,免得自己失手掀翻了它。
  她雪白的肌肤因长时间浸泡在温泉水中,微微泛起绯红。明湘低头凝视水面,清澈的泉水中倒映出她的右侧锁骨下,浮现出一点奇异的血红轮廓,是朵盛开的睡莲。
  能使睡莲浮现的方式不只有酒水冲洗,长期的温度升高也会让它隐隐显形。
  这其实是一幅令人遐思无限的图景。然而明湘注视着她肩头倒映出的睡莲倒影,眉头一点点拧紧,抬手抚摸上那一处,露出了几近嫌恶的表情。
  她时常会痛恨这朵盛开在她身上的睡莲,因为在明湘眼里,它象征的是为人所控的身不由己。
  明湘此生最恨受制于人。
  她情不自禁地微微用力,指尖几乎要楔入血肉之中,却在感受到疼痛时蓦然清醒过来。削葱一般的指甲刺破了皮肉,一滴极小的血珠颤巍巍涌出来,凝固在她锁骨下方的睡莲红痕之上。
  明湘突然想起母妃右肩上那片狰狞伤痕。
  母妃对这朵睡莲的痛恨比她更甚,甚至痛恨到了不惜下手用烧红的炭按在肩膀上,试图用这种剧痛的方式将它除去。然而伤疤深入血肉,那朵睡莲却还是顽固地存在于血肉之下,似乎只有挖去血肉,剔走骨骼才能让它彻底消亡。
  武安王妃严重烫伤了肩膀,消息一瞬间传到了先帝那里,尽管母妃声称自己神智恍惚时不慎摔倒打翻了炭盆,但先帝还是坚持认为凝和殿宫人照顾王妃和郡主不力,撤换处置了大批宫人。母妃没有办法,只好停止这种自毁的行为。
  那朵睡莲有如跗骨之蛆,直到柳饮冰深埋于西山陵下,都没能摆脱它的纠缠。
  她放开手,凝望着水中单薄的倒影,突然呛咳起来,越咳越用力,渐渐缩成一团。
  泉水温热,明湘却觉得有些寒冷。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寒冷,只感觉眼前渐渐模糊,有温热的液体涌出了眼眶,滴落在水面上。
  “郡主。”守在外间的梅酝闻声挑起帘子朝内张望,“郡主没事吧,奴婢进去好吗?”
  听到梅酝声音的瞬间,明湘下意识将自己沉入水中,遮住肩头的那朵睡莲。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已经不必再隐藏了。
  明湘扬声:“进来。”
  梅酝捧着雪白的中衣进来:“郡主,皇上在寝室内等您呢。”
  “衡思来了?”明湘披好衣衫,由梅酝给她绞去发丝上的水珠,快步而出。
  桓悦正坐在明湘寝室外的小厅里,信手翻阅着明湘收藏的某本文集。听到明湘的脚步声,桓悦愉快地抬起头来,笑容却在面上顿住:“出什么事了?”
  “什么?”明湘一怔。
  “皇姐哭过了?”桓悦细细打量着明湘的面容,见她下意识侧了侧脸,更加肯定,“出什么事了?”
  跟在明湘身后的梅酝:???
  “没什么。”明湘知道瞒不过桓悦,在他对面落座,“想起了母妃而已,没有事——你怎么晚间过来了?”
  桓悦不知想了些什么,神色微微变幻,没有立刻回答明湘的问题,反而郑重地牵住她的手,温声道:“皇姐放心。”
  明湘疑惑:“?”
  桓悦认真道:“我会保护你的。”
  明湘:“哦。”
  她意识到桓悦误会了,却不否认,只微笑道:“我相信衡思。”
  她轻轻挣了挣,想将手从桓悦手中抽出来,又问了一遍:“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桓悦慢慢松开了手,他一时忘形,只顾着朝明湘表达诚心,忘记了隔着衣袖去牵她的手。因此虽然松开了手,掌心还残留着柔软温热的触觉。
  “我想起来一件事。”桓悦轻轻道,“往后几个月,皇姐最好托辞生病不要轻易出门,可能会有很多人上门烦扰,不管是谁来,皇姐都可以推拒不见,哪怕是郑王叔祖、梁王叔祖,只管推到我头上就好。”
  明湘抬眼,若有所思:“你要对叶问石动手?未免太急……”
  她的话刚出口就转了个大弯:“不对,宗室不得过问朝政,你……想拖延立后的时间?”
  湘平郡主低调做人却声名在外,想结交她的人很多,敢直接上门的人少,按桓悦所言的情况,明湘只能想到一种情况。
  ——桓悦的态度和他冒雪前来郡主府那日一样,他暂时无意充实后宫,想拖延时间。
  桓悦垂下了漆黑的睫羽,没有否认。
  明湘知道,他这其实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可这是为什么呢?皇帝已经十六岁了,立后纳妃、开枝散叶近在眼前,朝臣宗亲都在盯着,他拖延不了太久。
  明湘其实很擅长顺从,这种顺从不是毫无意义的盲从,而是在不违背原则的基础上,对她在意的人的一种纵容。她纵容桓悦、纵容盛仪郡主,因为她在乎他们,故而愿意最大限度地尊重他们的选择,给他们自由。
  从小到大,在不关乎原则的细节之处,明湘不知道纵容过桓悦多少次。而桓悦也回报她,在大事上从未让她失望过。
  不成婚并不是什么十分要紧的事,至少明湘这样认为。
  她自己已经十九岁了,从未考虑过并且也不打算考虑婚事。盛仪郡主比她还大一岁,早就说过这辈子不打算成婚,要带着她那满园子的俊俏少年过上一生。
  明媒正娶的郡马会衰老,而盛仪郡主豢养的‘幕僚’永远俊俏。
  但明湘在意的不是皇帝是否成婚,而是她对皇帝心思的揣摩是否准确——明湘之前认为,皇帝心中已经有了属意的人选。
  然而雪醅调用人手去查,查来查去什么都没查出来,和皇帝见面最多的除了御前宫女,第一是明湘,第二是太后。
  明湘一度怀疑白部的办事能力,雪醅大感冤枉,鸾仪卫不敢大张旗鼓去查,生怕惊动皇帝,又不能把手在宫中伸得太长,束手束脚,就算皇上心中真有那么一个属意的皇后人选,鸾仪卫也没机会发现。
  明湘想想也是,加上后来许多事堆积在一起,她根本没心思再去验证自己的想法。
  然而今日,她心中的猜测再度晃晃悠悠浮出水面。
  不得不说,明湘其实非常在意她对皇帝心思的把握程度。尽管揣测圣意是大罪,但所有人都在暗中无休无止地揣测,朝臣、宗亲、勋贵、南齐都在试图把握住皇帝的心思,明湘当然也不例外。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因为她总能准确地把握住皇帝所思所想,才能数十年如一日保持住自己的地位。
  但明湘很清楚,皇帝现在最亲近的是她,不代表一辈子最亲近的都会是她。
  至亲至疏夫妻,天底下最热烈最浓厚的情感大多来自爱侣之间,到那时,姐弟之间的情谊就要往后站了。
  所以提前知道未来的皇后是谁,宠妃又是谁,对明湘来说其实很重要。在人选昭告天下以前,她可以通过对桓悦的影响力影响皇后的人选,但一旦明发圣旨尘埃落定,即使皇帝也不能轻言废后。
  “你有属意的人选了?”明湘心中所思所想千回百转,然而表面上却露出了揶揄的神情。
  桓悦长睫一颤,那双美丽的、桓氏标志性的丹凤眼抬起来看向她,眼中闪烁着有些奇异的光芒。
  明湘犹自不觉。
  她暗叹一声孩子大了,不如小时候乖巧听话,她问一句就乖乖全说出来:“衡思如今有秘密了,竟然也不告诉我,罢了,你不说想来是有自己的打算,我也不多问。”
  明湘反手拍了拍桓悦的手背,温热的触感一触即分:“你记住,皇姐永远站在你这一边,你想立谁做皇后,我都支持你。”
  桓悦眼梢一垂,漆黑的睫羽遮住眼底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轻轻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仿佛是失落,又仿佛带着无尽的惆怅。
  “皇姐会永远支持我吗?”桓悦轻轻将明湘的话重复了一遍,“无论是谁?”
  那一瞬间,明湘心头突然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古怪。但那点异样消失的太快,快到她没来得及抓住细细品味,就已经完全消失了。
  “对。”明湘点头道,“这么多年,哪一件事我不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桓悦停顿片刻,笑了起来,那个笑容里暗藏着很多复杂的意味,最终只化作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我记住了。”
  “皇姐也一定要长长久久的记住啊!”
  作者有话说:
  明湘:离正确答案就差一点。
第27章
  “你知不知道皇上属意哪一位?”
  徽宁四年开年的第一场大朝会, 在含元殿中举行。
  散朝后,户部尚书王知搓着手,三步并做两步钻进文渊阁中, 先端起热茶喝了一大口, 然后开始过目奏折。看着看着,突然啧了一声,将其中一部分折子分门别类挑出来,往左侧案上一摞。
  身后的刑部尚书章其言抱着官帽经过, 闻声好奇地看过来:“那是?”
  王知虚点了一点挑出来的折子:“看见了吗?全是上书问候的闲话,要不就是请皇上立后——这个得放到最后。”
  章其言会意的点点头。
  皇帝每日的精力也是有限的,内阁要做的就是事先将奏折过目票拟,然后送上去由皇帝再次过目批红。既然内阁要在皇帝看到之前先把一把关,那么呈递奏折也要分好轻重缓急的顺序。
  毫无疑问,那堆没什么价值的闲话就是最轻最缓的部分。
  “等等。”章其言突然惊觉, “我来这里好半天了, 首辅次辅和陈靖他们三个呢?”
  目前内阁一共六人, 首辅叶问石、次辅杨凝、皇帝的心腹兵部尚书柳恪行排第三,然后就是户部尚书王知、刑部尚书章其言、礼部尚书陈靖。
  柳恪行自不必说, 那是皇帝心腹,每次散朝都要被皇帝单独留下,那其余三人哪里去了?
  王知瞥了一眼章其言, 对他做了个口型:“文德殿。”
  章其言眉头一动, 却没有进一步追问。
  王知低下头,提笔继续票拟。然而偶尔抬眼望向文德殿的方向时,眼底却生出淡淡的忧虑来。
  和杨凝朋友多年, 有些话甚至不必杨凝多说, 王知便能明白他的意图。杨凝应该在私下里得到了皇帝的某种授意, 所以他选择了一条有风险的路。
  ——他要和叶问石站到对立面去,帮助皇帝打压叶问石身后的云州学派。
  至于怎么做,杨凝不会说,王知也不会问。唯一可知的是,一着不慎,杨凝就会赔的满盘皆输。
  毕竟叶问石那个老家伙,可不是好对付的。
  王知在内阁中吃了午饭,批完了手边所有的奏折,中间又出宫回户部转了一圈。直到天色暗下,王知抢在宫门下钥之前回了文渊阁,今夜轮到他值夜。
  白日值守的阁臣是章其言,王知回来时,章其言正和御前太监喻九在阁中说话,见王知回来,喻九起身朝王知一礼:“奴才见过王阁老。”
  王知的官位是户部尚书,这是正二品实职,在外多被尊称一句大司徒。但在文渊阁中,则以王知的阁臣身份为准,故而喻九唤的是王阁老。
  “九公公喝茶。”王知客气道。
  大晋历代帝王对太监一向持打压态度,喻九丝毫不敢在重臣面前拿捏架子,笑道:“奴才奉圣命来跟章阁老传句话,这就该走了,阁老安坐,不敢劳动您。”
  喻九说得虽然客气,章其言和王知也不好慢待天子随侍,还是起身将喻九送到门口。王知一转眼见章其言满脸笑意,凑趣道:“有什么好事不成?”
  “不是什么大事。”章其言嘴上说得轻描淡写,“我有个隔房的侄女,蒙湘平郡主看重,带在身边教导了几日,这孩子机灵,皇上和郡主便说让她先进宫做几年女官,正正经经宫中行走呢!”
  王知一怔:“这倒是件好事,不过你们家真舍得让孩子长长久久做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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