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充选女官,一般挑拣的是身家清白,长相端正的良家子。家世往往不会太好,因为做女官大都是终身制,宫女年满二十五还能放出宫,女官多半要在宫中待一辈子了。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不愁嫁,自然没有必要进宫去侍奉人。
章其言谦虚道:“那孩子颇有点痴心,口口声声说想做女官,她的父母拦不住,原本也是不合规的,但郡主说她机灵,皇上赏了个正八品贞仪的职位,命她先去凝和殿当差。”
他口中说的豁达,实则还是因为受了安平侯世子一事的牵连,不得不豁达起来——安平侯世子一事,皇帝对外声称是安平侯世子刺驾,实际上事发当晚,刚随从伯母回到家中的章怀璧就被带走了。
章其言大惊,不知这个一向温顺的侄女犯了什么事。第二日悄悄进宫面见皇帝,桓悦倒也没瞒他,章其言这才知道,这件事居然还跟章怀璧有关系。
不管怎么看,章怀璧都纯属倒霉,遭遇了无妄之灾。但她没有在遭遇威胁之后及时出面检举,导致湘平郡主因此受伤,章其言很担心皇帝和郡主会因此迁怒这个不幸的侄女。
好在苦主湘平郡主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反而很是同情章怀璧,醒来之后又把她叫进去安慰,章怀璧趁机提出,愿意一直侍奉在郡主左右做女官,不想嫁人了。
明湘当时没有立即答应,让章怀璧再考虑几日,转头和章其言通了个气。
——毕竟她和章其言关系一直很好,如果不打一声招呼,为此影响了两人关系,实在是得不偿失。
章其言:“……”他完全不知道啊!
他回家之后把侄女叫过来问话,见章怀璧态度坚定,转念一想,觉得长久做女官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出路。反正以章怀璧的心性,做女官能不能出头不好说,总之不会闯出来大祸,退一步来讲,要是将来章怀璧又不想当女官了,湘平郡主也不至于硬扣住她不让出宫。
章其言默许,章怀璧坚持,明湘正好想找个聪明机灵的人长长久久打下手,转头就跟桓悦提了一句。
明湘的事桓悦从来都放在第一位,开印第一天,他依次召见了三位阁臣,批红了内阁呈上来的所有奏折,还不忘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命喻九给章其言传了个话——正八品贞仪女官的册封甚至都不必经过正式下诏,一句口谕即可。
有了这句口谕,从这一刻开始,章怀璧就是凝和殿有品有级,皇帝亲封的正八品女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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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悦在朝堂上和叶问石斗智斗勇时,明湘和盛仪郡主在温泉庄子里泡温泉。
天色渐渐黑了,盛仪郡主隔着两口温泉池之间的屏风,朝明湘探头探脑:“阿湘,我能过去和你一起泡吗?”
明湘坚定地:“不行。”
“为什么。”盛仪郡主披上雪白的长袍,赤着脚从池中走上来,绕过屏风来到明湘池畔,“阿湘,我下去啦!”
明湘把自己掩藏在水面的梅花花瓣下,遮住肩头浮现的红痕:“不行,你就待在那里。”
盛仪郡主鼓起面颊,在池畔坐下来:“你别害羞呀,我一个人泡没趣!”
明湘失笑:“你觉得怎样算是有趣?”
盛仪郡主不假思索道:“譬如屏风后面可以叫几个我养的琴师来奏乐唱曲,或者找几个……”
“不了!”明湘迅速而残忍地截断了盛仪郡主的提议,“你还是没趣着吧。”
盛仪郡主:“哦。”
她失望地提出了新建议:“那你快点出来,我们去吃拨霞供,今日庄子上给我那里送了许多新鲜的土产,厨房有新鲜肥美的兔子,正宜吃拨霞供,我叫我的人把东西送来。”
盛仪郡主在吃之一道上颇为精通,明湘顿时精神起来:“你等等,我立刻就来。”
她和盛仪郡主披了衣裳,坐在榻上由侍女绞干头发。
清溪小筑送来的东西装了半车,来人在院中和侍从交接。梅酝挑了帘子去小厨房端茶水,突然哎呀一声,撞在了柱子上。
小厨房的侍从全都来扶:“梅酝姑娘当心,这里路滑。”
梅酝避开其他人的手,端着茶盘站稳,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清溪小筑来人身上瞟来瞟去。
对方对她回以憨厚朴实的笑容,有一种不太聪明的真诚。
梅酝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清酌!清酌你怎么混进这里来了!
清酌的首领也叫清酌。
明湘召他们入京,其实做了最坏的打算,即用清酌的一部分人手搅乱整个京城,必要的情况下甚至可以冲击贵胄府邸甚至皇城,制造严重动乱,从而为明湘提供脱困的机会。
但桓悦的表现没有让明湘失望,因而清酌也就不必冒险。偌大一批人手,长期滞留在京中难免会引起八方注意,明湘索性下令,将清酌打散拆分,各自寻找合适的地方身份潜伏,一旦接收郡主府号令,再立刻汇聚出动。
梅酝和清酌的首领打过照面,依稀记得对方看起来很是端正文雅,岂料今日再见,五官依稀熟识,然而整个人摇身一变,变得宛如勤勤恳恳耕种多年的老农民一般憨厚朴实,梅酝见了他都忍不住想向他请教增长田力的十种办法。
她一边说着没事没事一边朝阶上走,转身间不动声色地朝清酌递去一个眼神,询问他是否有事要面见郡主。
接收到梅酝眼神的清酌八风不动,仍旧用一口纯熟中略带京城口音的官话,朝侍从认真讲解每一样东西的做法。
梅酝:“……”
她心情复杂地收回目光,不再去看这位干一行爱一行的同僚,端起茶盘朝回走去。
与此同时,她也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郡主好不容易松快下来一点,梅酝私心里实在不愿再看见明湘重新烦扰的模样。
“二十一那日有个花宴。”盛仪郡主一边用银箸拨着碟中兔肉,“成国公夫人办的,你去不去?”
“我去做什么?”明湘想了想,自己似乎是收到过成国公府的花宴帖子,“说实话,我和勋贵之间来往不多,跟成国公关系也只算是平平,去他府上不大自在。”
“……谁要你冲着成国公去的。”盛仪郡主无语凝噎,“成国公夫人设的宴,请的是各家女眷,说是成国公府的暖房里培育出了一盆难得的绿梅,诚邀众人观赏。”
明湘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盛仪郡主道:“是啊,谁都知道他们打的主意其实是为他们家嫡出三小姐造势,据说成国公的三女儿容貌绝伦,知书达理,很有几分皇后的品格呢——当然,这话是私底下众人议论,成国公府还没胆大到这个份上。”
“京中能与成国公府三小姐相较,甚至压她一筹的闺秀,便只有叶家的五小姐了,到底叶首辅是清流文臣出身,叶五小姐的才学倒是极有名气。”
盛仪郡主最后道:“你要不要去看看?现在私底下有人胆大包天,敢偷偷压这两位小姐的注,看最后谁能当上皇后——这犯忌讳的话我只跟你说,千万别告诉皇上。”
“对了。”盛仪郡主悄悄道,“你知不知道皇上属意哪一位?若是你有消息,不妨让我大赚一笔。”
明湘抬头看着她:“你也悄悄参了一注?”
盛仪郡主诚实摇头:“没有,我觉得他们很无聊,但是如果能赚一笔,我就立刻去参一注。”
明湘简直要被盛仪郡主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噎住。她摇了摇头,唇被碟中的茱萸酱辣得泛红。
“京中闺秀这么多,我不知道皇上到底属意谁。”
盛仪郡主大惊:“你也不知道?”
明湘慢吞吞将后半句话补上:“但是我知道,叶小姐绝对没有机会。”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新早一点,这一章过渡比较多~另外桓悦的心思快要挑明了,预计六章之内,大家不要养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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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明湘遭遇道德绑架,挣扎力道倏然减弱。
“皇姐要去成国公府的花宴?”桓悦轻声重复了一遍。
每日在京城内外来回奔波传话的御前侍卫:“是。”
桓悦一手支颐, 另一只手食指和中指拈着一本奏折的嵌金封面。他毫不留情地拎起那本奏折,将它抛到一边:“这是好事——嗯,珠光锦华彩灿烂, 最适合皇姐, 喻和去内库里把剩下的珠光锦全都取出来,明日送给皇姐制新裙。”
喻和应声。
桓悦翻了翻成堆奏请立后的奏折,随手点了点:“告诉内阁,再有这些废话连篇的折子, 全都像今日这样分成一类放在一起,省得浪费朕的时间。”
他看了看殿外黯淡下来的天色,喻九小声禀报:“皇上,王顺派人递了消息,福容大长公主下午进宫探望太后,现在还没出来, 派了人来请旨, 说是今夜想留宿慈宁宫。”
桓悦漫不经心道:“那就让她留下。”
他将朱笔放下, 突然又是一笑:“皇祖母还是不肯见人?”
喻九道:“是,据王顺说, 太后如今每日只肯待在慈宁宫佛堂里,只许慈宁宫的顺仪女官郑氏入内服侍,连福容大长公主也不肯见。”
桓悦若有所思地一笑。
“不用理会皇祖母。”他淡淡道, “她这是逼着朕将梁家的爵位还回去呢。”
太后自囚宫中, 原本长此以往确实可能会传出对皇帝不利的不孝流言。然而太后之前最不该做的,就是试图公然插手朝政,甚至因安平侯世子被鸾仪卫抓走之事公然在内外命妇前折辱湘平郡主。
后宫不能干政, 这是大晋开国以来的铁律。
太后如果不插手朝政——至少不在明面上插手朝政, 有她先帝嫡妻的辈分在, 她就是再刻薄、再难缠、再生事,桓悦和明湘都拿她没办法。
但自从增化巷坍塌,太后派女官去文德殿请桓悦,将太后与安平侯的紧密牵连暴露在朝臣面前时,就注定了她失去了朝臣的支持。而她当着内外命妇令湘平郡主罚站在冷风中,将皇家争端置于台面上之后,又失去了以郑王为代表的宗室的支持。
在太后接连走错两步之后,她很难再借助物议对桓悦造成其他影响。
不过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太后毕竟是太后,真正导致她困守慈宁宫,毫无办法作为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她既没有手腕,又没有一个坐在皇位上的血亲后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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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哀家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太后讽刺地冷笑起来。
福容大长公主蹙眉:“母后!”
她想说母后你不要再闹了,只要你肯丢下梁家的烂摊子不管,你依然还是万人之上的皇太后。
然而太后先一步说出了口:“因为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不是哀家的嫡亲孙子!”
福容大长公主怫然变色:“母后慎言。”
太后不理,只是冷冷道:“若是坐在哀家这个位置上的是柳燕然,皇帝敢削柳家的爵位吗?皇帝舍得削柳家的爵位吗?他亲娘没了十年,还知道拉拔赵家,哀家还活着,就连自己的亲弟弟、亲侄儿都保不住了。”
为尊者讳,福容大长公主从未听过柳燕然这个名字,也能猜出这是昭贤柳皇后的名讳。她惊的面色几番变幻,最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母后。”福容大长公主咬着牙道,“儿臣求您,替儿臣想想、替驸马想想,康儿连话都不会说,他是您的嫡亲外孙,您也替他想想。”
太后有一瞬间的动摇,但她很快别开了眼。
“在你心里,哀家就是个无事生非的老婆子,是不是?一天到晚惹出事端,和皇上对着干,让你心烦害怕,是不是?”
这话大长公主不敢接,她微一迟疑,太后已经接着道:“可那是哀家一母同胞的弟弟,嫡亲血脉的侄子啊!”
提起死了的梁善,太后再忍不住,哽咽出来:“是,善儿那孩子不听话,文不成武不就,可他有没有刺驾的坏心,你这个当表姐的不知道吗?小时候围着哀家一口一个姑母叫的多亲热,眼错不见进宫来赴个宴,就莫名其妙枉死在了宫里,死了还要背上刺驾的恶名——这是叫他死了都翻不了身,梁家往后几代都直不起腰啊!”
福容大长公主一时语噎。
确实,她也不相信梁善胆敢刺驾,可这不是旁人罗织构陷,而是皇帝金口玉言——就梁善这么一个纨绔风流的废物,用得着皇帝亲口构陷吗?何况湘平郡主还为此受了伤,刺驾一事已经是无可置疑。
她缓了缓声音,道:“母后知道右都御史邓诲邓大人吗?”
邓诲其人,太后当然听过。安平侯被他参奏过,当时太后心中还很是气愤,特意问清楚了邓诲的官位来历,问完之后意识到对方是正二品大员,离入阁只有一步之遥,自己拿他没办法,于是只好假装没听过。
“邓诲是出了名的忠直敢言,他元月初九回京当天,就进宫觐见了皇上,儿臣让驸马去朝他打探风声,驸马说邓诲告诉他,表弟的罪名属实,连邓大人都这样说,母后觉得还能有什么疑问?”福容大长公主反问道,“当年父皇还在时,邓诲犯颜直谏,父皇怒极之下要把他拖出去杖刑,邓诲都面不改色,后来父皇后悔之下称赞他耿介直臣,这是满朝皆知的,邓诲都没有异议,朝中就不会再有人为此质疑。”
太后一时没有说话。
半晌,她还是摇了摇头:“福容,哀家不信善儿会做出刺驾的事。”
福容大长公主一股火气直冲头顶:“您是不是年纪大了不清醒!”
太后看她一眼,福容大长公主已经做好了再挨一耳光的准备。然而这一次太后没有打她,只淡淡道:“你走吧,哀家知道你看不起梁家,觉得梁家丢人现眼,不配做大晋嫡出公主的舅家,更觉得梁家会连累驸马,你往后不要来慈宁宫了,和哀家划清界限,自己在公主府里和驸马好好过日子,梁家的事,哀家一力承担。”
福容大长公主一顿。
那一瞬间,她发觉母后老了很多。原本乌黑茂密的鬓发间冒出了点点白丝,总是严妆的脸上不施脂粉,疲态和纹路清晰可见。
她突然觉得一阵心酸,哽咽道:“母后……儿臣求您,别再固执下去了,您再一意孤行,只会令皇上不悦,难道舅舅他们就能过的好吗?您信儿臣,等将来事情慢慢淡了,儿臣肯定还是会在皇上面前为舅舅家说话的。”
太后瞥了她一眼,突然道:“你叫哀家信你,那你怎么就不肯信你舅舅和表弟不是那种人呢?”
福容大长公主愣住。
太后终于落下泪来。
“我知道他们不成器,好惹事,可是我也只有这么几个骨肉血亲,也只有他们一心一意为我。”
“当年我刚入宫封了皇后,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天大的运气,是我一步登天,只有阿舜悄悄问我会不会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