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知看着赵珂来时的方向,缓缓道:“本部堂记得,考功司散值约莫还有半个时辰。”
虽然有的官吏会趁着事务少时先行离开或是溜出去办事,但当着本部尚书的面,赵珂当然不能理直气壮地说我今天一天没来当值。他脑子一转,实话实说:“回大司徒,下官今日奉诏入宫回话。”
王知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你曾为皇上的伴读,时常得蒙圣恩伴驾左右,更要兢兢业业,回报天恩。”
赵珂被王知这一声哦得心里发毛,直到王知从他面前过去,赵珂还疑神疑鬼,总觉得王知看出他带皇上私下出宫了。
“哈哈。”赵珂在心中安慰自己,“怎么可能呢?就说了两句话而已,大司徒应该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而已!”
他成功安慰了自己,重新昂首挺胸朝考功司走去。
“这小子肯定偷偷陪皇上出宫了。”王老大人在心中暗想,“见驾衣冠需整洁,这小子两只靴子上灰多的快把我老人家呛死了——宫里哪来的灰?”
王知想了想,决定假装不知道。
——“我又不是邓诲那个讨人嫌的,一天到晚谏谏谏,皇上出宫肯定有禁卫保护,我去多什么嘴?”
于是王老大人拍了拍袖子,同样昂首挺胸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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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姐今日可愉快?”桓悦问。
与此同时,他打量着明湘通身上下的玉白裙裳,珠光锦即使在马车车厢内,也闪烁着点点辉煌珠光。
他满意点头。
明湘中肯评价:“成国公府的园子还不错,不过最美的还是人。”
桓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刚想岔开话,明湘已经道:“形形色色的美人儿,排着队来我面前露脸,整场花宴我竟然没机会喝一杯完整的茶。”
她似笑非笑地瞟一眼桓悦,眼梢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来。
“我还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么大的魅力——或是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她们眼里,我只是一个代表某些人的使节?”
桓悦掩口,轻咳一声。
“最难消受美人恩。”明湘调侃道,“好在现身的不是皇上。”
她笑微微望向桓悦:“衡思你当真没有打算?”
那一瞬间桓悦心头一动,鬼使神差道:“若是有呢?”
明湘刷地转头,盯紧了桓悦的眼睛,那双美丽的丹凤眼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似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于是明湘给出了最完美,最无破绽的答案:“我不是说过吗?不管你想立谁做皇后,我都永远支持你。”
多么完美的答案,多么诚挚的语气。
桓悦从中听不出半分勉强,他久久凝视着明湘冰雪般的面容,发现从中居然看不出半分波动。
那一瞬间,桓悦心底升起浓浓的挫败来。
他张了张口,终于还是将话吞了回去:“皇姐还没有考虑婚事,我何必着急呢?”
马车驶出城门,刹那间车外的喧扰声在一刹那之间远去了。静寂的马车中,桓悦听到明湘的声音响起,依旧是平淡的、微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你我的婚事岂能相提并论?我大概不会考虑婚事了,难道你也要如此吗?”
桓悦指尖极轻地一颤。
他心底突然生出一点遥不可及的期待来。
明湘已经十九岁了,再过近一个月,等她过了二月十六的生辰,便要再长一岁。虽然京城中怜爱女儿的家族往往也会刻意晚两年嫁女,但多半会事先订好婚约,像明湘这样年近二十还未传出半点风声的可谓凤毛麟角,京城中除了她,也只有以风流放诞著称的盛仪郡主了。
和明湘相互扶持多年,桓悦愿意了解和明湘有关的所有事情。而只要他开口,明湘十有八九都会直言相告。
只除了一件事,桓悦一直下意识地逃避,从来不愿多提。
——明湘的婚事。
明湘及笄那年,先帝病重。随后先帝驾崩国丧三载,尽管不限婚嫁,但身为先帝最疼爱的孙女,明湘绝口不提,旁人也不敢贸然相询。太后不是明湘的亲祖母,算不得亲近,没有插手之机,算起来桓悦竟然是明湘最亲近的亲人——然而他逃避还来不及,更不可能主动过问。
“为什么呢?”桓悦深吸一口气,“皇姐。”
顷刻间明湘敏锐地感觉到一丝古怪,事实上桓悦的神情语气都没有任何改变,但她就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她偏过头,表情毫无变化:“比起一个可有可无的男人,我还是更喜欢权力。”
桓悦一怔。
明湘微笑着道:“如果我成婚,宗室一定会第一个反对我继续执掌鸾仪卫,朝野中也会兴起物议,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我出嫁之后,就不能算是桓氏的人了。”
“毕竟,女子比男子更容易受到质疑和攻讦,虽然我不怕,但是也不想为了我本就不感兴趣的事,承担一些毫无必要的压力。”
明湘顿了顿:“但你不同,中宫和储君之位,都不是能够长久空缺的,空缺一久人心浮动,反而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她说:“我不喜欢麻烦,更会竭力避开不必要的麻烦,我自己不言婚事和劝你早选皇后是一个道理。”
桓悦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所以皇姐多次建议我早选皇后,就是这个缘故吗?”
“是。”明湘答道,“有些事是推不掉的,那就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桓悦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是该发笑、该应和,还是该动怒、该伤心,但他思来想去,最终发现了一个可悲的事实:他只能保持沉默。
在他还不知皇姐的身份时,他曾经无数次辗转反侧,为了他们之间同样的血脉而彻夜难眠。强烈的负罪感和帝王唯我独尊的心态无时无刻不在冲突,一方清醒地指责他的过错,另一方则在桓悦心底叫嚣:你是皇帝,你是天子,你是至尊,你有资格将这世上的一切束缚、规矩、三纲五常都踩在脚下。
然而桓悦在折磨中清明地察觉,束缚他的从来都不是规矩和秩序,而是皇姐本身。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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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朕明日驾临郡主府
皇姐永远理智。
桓悦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桓悦有时会回想起年幼的、灵前恸哭的自己, 皇姐从身后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将他抱在怀里。
她的手冰冷柔软,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不知为什么, 这似乎奠定了桓悦对明湘所有认知的基调。在他心里, 皇姐永远可靠,永远理智。她看似柔软如一捧月光,实则冰冷理智,可以坐在文德殿后运筹帷幄, 抵挡来自朝臣的攻讦与算计。
桓悦了解明湘,正如明湘了解桓悦那样。
因此桓悦更加清楚:他绝不能让明湘意识到这份情意。因为明湘一定会做出最理智,但桓悦最不愿看到的决定。
直到初一宫宴的那个晚上,明湘对着桓悦展示出她肩头那朵绽放的红莲。
无边的欣喜淹没了桓悦,但后来,他慢慢意识到, 他在粉饰太平, 明湘也一样在粉饰太平。
湘平郡主从来只信任自己手中的权柄, 而她的权柄,始终和湘平郡主这个身份密不可分。
所以如果桓悦不想打破两人联手粉饰的这片一切如旧的假象, 他根本没有办法再进一步。假如他打破了这片假象,只会激起明湘的警惕,将她推得更远。
希望过后就是失望。
桓悦可以按捺自己的心绪, 但这不代表他会对明湘的态度无动于衷。
从始至终辗转反侧, 难以成眠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不能冷静、不能理智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明湘在提及立后一事的平静和淡漠对于桓悦而言, 不啻于当头浇下的一盆冰雪, 插进心口的一把尖刀。
他沉默的太久, 久到连侍立在一旁的梅酝都察觉到了气氛的古怪。
桓悦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他的思绪早已经千头万绪一团乱麻。他只知道自己应该打破这片沉默,将一直以来维系的平静假象继续维持下去,然而心底浮现出的另一个声音让他抑制不住地生出一种冲动,一种将心底潜藏的情思全都诉诸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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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想法。
“可我不怕麻烦。”桓悦听见自己的声音,看似平淡,却仿佛极力压抑着无尽的情绪。
“皇姐,我不怕麻烦。”他一字一句道,“我只怕不能得偿所愿。”
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传来随侍的声音,似乎是在说到了温泉庄子。然而明湘和桓悦谁都没有分神去听,车厢内陷入了一片短暂而沉默的寂静。
短暂的寂静里,从一开始就浮现在明湘心头的那丝古怪情绪冲破牢笼,无比清晰地展现在了她眼前。
桓悦多次避而不谈立后的抗拒态度、默认有心上人却只字片语不肯泄露的谨慎,以及在她面前时隐时现的古怪态度和矛盾话语……
所有疑点交织成一线,仿佛深夜天穹上乍亮的闪电,刺穿黑暗,照亮了明湘此前从未敢想,却隐隐感觉古怪的那个真相。
明湘霍然抬眼,目光清冷有如霜雪,直直望入桓悦眼底!
话语出口的那一刻,桓悦几乎生出一种释然之感,他知道皇姐一定能猜出他的未尽之语。
此时找补虽说略晚,却还来得及。以明湘的性格,她即使意识到不对,也不会追根究底非要打破表面上的平静。
但桓悦不想再忍耐下去了。
他张口:“我……”
“出去!”明湘突然近乎冒犯地打断了桓悦的话,她这句命令不是对桓悦,而是对侍立在一旁的梅酝说的。
在这古怪的气氛里,梅酝早已如坐针毡。得了明湘的命令,她如释重负冲了出去,头也不回消失在车帘外。
“皇上还记得方才北司中的那些个暗探是怎么暴露的吗?”明湘开口了,说起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干的另一件事。
她的声音很稳,其中又隐隐蕴含着一丝冷意:“君不密则失其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明湘站起身来,神情冷淡。
桓悦从来没有见过她对自己露出这样冷淡的神情。
“皇上。”明湘一字一句道,“请三思。”
说完这句话,她一手掀起车帘,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马车不高,却也不算低。明湘四体不勤,跳下去百分之百要扭到脚。
桓悦还没来得及对明湘的话做出回应,但在明湘跳下去的那一瞬间,他仍然和身往外,试图护住明湘。
他的手指在空中一划而过,指间穿梭过冰冷空荡的风。
桓悦捞了个空。
他下意识弯了弯手指,掌心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梅酝及时一把扶住了湘平郡主,避免当场酿成惨剧。
“我累了。”明湘的声音不轻不重,“扶我回去休息,请皇上仍然暂住在以前的住所,明日一早请皇上起驾还宫,断不可荒废政务。”
.
从这一日开始,桓悦发现,明湘开始躲避他了。
说是躲避,明湘也做的十分无可挑剔。她回到温泉庄子之后,径直声称睡下,桓悦总不能闯进堂姐的起居之所,只能暂且离去。
次日一早,湘平郡主的侍从已经恭顺地禀报,说郡主命人备好了车驾,请皇上还宫。
桓悦:“……”
他试图见明湘一面,然而明湘称病避而不见。李老太医吹胡子瞪眼地拎着医箱进了明湘的住所,随后就没再出来过。
桓悦并非完全束手无策,他是皇帝,从身份上来说,这里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但桓悦明白,强行闯入去见明湘,是最糟糕的一种做法。
他的皇姐过分谨慎,过分敏锐,她像一只惴惴不安的惊弓之鸟,随时对外界保持着最高的警惕心。倘若桓悦搬出身份以势压人,那么他见到的绝对会是一个更加恭顺、更加守礼,毫无棱角但离他更远的湘平郡主。
桓悦不得不暂时离开。
从桓悦离开那日起,湘平郡主对外抱病。除了鸾仪卫日常还能进出她的庄子,其余任何客人明湘都一律不见,名义上甚至连盛仪郡主都被阻挡之外。
——但这也只是名义上。
清溪小筑和温泉庄子紧挨着,因为从前都是盛仪郡主产业的缘故,有些地方甚至只隔一堵墙。桓悦怀疑盛仪郡主走了除门以外的道路进庄子,但桓悦没有办法,明知道明湘是在躲避他,却不能采取更多措施。
桓悦并不后悔。
他从来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倘若当日桓悦不把话似有若无地挑明,也许终其一生都得不到半点回应。
他也并不着急,因为即使明湘称病,不久之后,有一个场合她也必须出席。
那就是明湘自己的生辰。
二月十六,是湘平郡主二十岁整的生辰。整岁生辰惯例大办,因此早在去年,桓悦就已经和明湘说定,由宫中六尚局来帮忙操持明湘的生辰。自徽宁三年八月起,六尚局就各自分出了人手,开始预备此事。
元月十六时,湘平郡主府已经提前一个月广发请帖。收帖的朝臣宗亲们都要出席,明湘不可能为了躲避桓悦而取消生辰宴。
生辰宴前一日,桓悦正在文德殿中批阅奏折,喻和蹑手蹑脚来到他身旁低声禀报:“皇上,郡主回府了。”
生辰宴在郡主府中举行。
桓悦手中的朱笔停住了。
“好。”他柔和地道,“朕知道了,你吩咐下去,预备仪仗,朕明日驾临郡主府。”
作者有话说:
明天彻底挑明!
注: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易传·系辞传上》
第33章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回应呢?
“郡主。”梅酝手捧一整套珍珠头面, “这套头面可以吗?”
妆台前,明湘秀眉微蹙,似在沉思。梅酝问了两遍, 她才往梅酝手中的托盘里扫了一眼, 点头道:“可。”
侍女鱼贯而入,将明湘围在中央,开始为她梳妆打扮。
梅酝空出手来,往外退去。
房门外, 总管今日生辰宴的琳琅迎上前来,低声道:“喻和公公派人来传话,圣驾约莫巳时一刻出宫门,午时初驾临,要请郡主预备着及时接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