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邓诲皱起了眉,“证人先将风帽除下,言明身份。”
斗篷的风帽落了下来,露出一张憔悴黯淡的少女面容。
所有人同时愣了一下,只见少女跪倒在地,重重叩首,用力到左侧席上的王知清清楚楚听到了脑门敲击地面的声音。
“嘶——”王知觉得自己的头也开始疼了。
“罪女周氏,单名一个莞,‘下莞上簟,乃安斯寝’的莞,是罪人周维庶出长女。”
伏在地上的周维仿佛雷击般猛地一哆嗦,猝然挣扎着回过头,铁链簌簌作响:“莞…莞娘?”
一旁,章其言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下莞上簟,乃安斯寝’这句话,章其言并不陌生,他是正正经经科举出身,当然记得这是《诗经·小雅》中的一句诗。
然而这句话里,莞字的意思是,一种用来编织草席的野草。
莞字可以做很多意思解读,其中不乏吉祥的好意思,周莞却偏偏挑了这句诗来说,可见她与父亲的关系并不很好。
周莞没有理会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也没有理会她的父亲,而是用力叩了个头,额头上已经磕得青肿带血:“罪女要告发周维,与南齐奸细私下往来,收受贿赂!”
“你有何证据?”抢在叶问石开口之前,明湘抢先一步发问。
周莞道:“周维曾在酒后亲口所言,他说每私自放行一次船,就有三千两的好处。”
邓诲顿时大为失望。
周维贪腐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连着秘密账本都被抄走,他贪污了多少银子,都察院比周维算得还清楚。
这满堂人真正想听的,是能证明周维知情私通南朝的证据。
有些朝臣皱眉,云州学派的人则微露喜色。
唯有叶问石没有露出半点喜悦。
他注视着跪伏于地的周莞,眼中微显凝重之色。
“还有吗?”明湘接着问,“你只能证明周维贪腐,却不能证明,他放行的船和南朝有关。”
“有。”周莞道,“我,我曾经撞见过一次,他和一个高个子、方脸的人躲在书房里密谈,他说,三千两太少了,得加钱,那个高个子不同意,周维就说,他知道这些船是送往南朝的,如果不肯加钱,就要把对方是南朝奸细的事嚷出来……”
当啷一声,铁链相击,周维简直目眦欲裂:“周莞,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堂下侍卫扑过来,将周维脸朝下按到在地,再也喊不出声音来了。
都不必周莞再说,只看周维的反应,在场人人心中都清楚,周莞一定没有说谎。
明湘恍若未闻,继续问:“然后呢?”
周莞颤声:“我怕得要死,不敢再听下去,就悄悄跑了,跑的时候不小心弄出了动静,我跑回姨娘那里,以为活不成了,怕得要死,都准备投水了,第二天却听人说,周维书房伺候的一个丫鬟玉雪因为偷盗被打死了——我逃跑的时候,玉雪正走过来,我就躲在了花丛里,怕她看见我——周维一定是以为玉雪偷听了他和那个高个子的对话,所以他把玉雪打死了!”
“还有吗?”明湘问。
周莞摇头:“没有了。”
明湘朝桓悦投去目光,桓悦轻咳一声,便道:“周维,你有什么话说?”
周维委顿于地,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刚才冲动之下露了情态,此刻再想不出辩驳的余地,只喃喃道:“这死丫头胡说……”
桓悦扬眉,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只见原本似欲开口的叶问石端坐席上,面无表情,而礼部尚书陈靖再次开口:“皇上,臣有一言欲问周氏女。”
桓悦颔首:“可。”
陈靖便转向周莞:“周氏,你既然早已听闻周维私通南朝一事,为何三司会审时不见你的供词?”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周莞,这个憔悴、瘦小的少女跪在原地,毫无畏惧,甚至带着几分疯狂地笑了起来。
“这位大人。”很难想象,她瘦小的身体里居然会爆发出这样尖利响亮的笑声,“如果我提前说了,我还能活到上公堂的这一天吗?”
陈靖位居正二品大员多年,从来没遇到过如此无礼的对待,当场脸色沉了下来。
周莞恍若未觉,她笑着瞪视陈靖,仿佛面前那一袭象征重臣的绯袍在她眼里什么也不是:“鸾仪卫提审我的时候,把什么都告诉我啦!周维肯翻供改口,不就是你们私下许诺过他,要把他跟五姨娘生的那个独苗苗偷梁换柱弄出去养大吗?别看夫人和我那几个嫡妹平日里风光,到了绝路上,他心里还是只有五姨娘生的那个独苗宝贝儿子,更别提我这个当成野草养大的女儿啦!哈哈哈哈哈哈,他不仁,我这个野草一样不知礼数、不学德行的女儿为什么不能不孝?”
刹那间人人变色,陈靖张口结舌。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周维肯翻供,一定少不了云州学派在后面动作。然而有些事压在暗处没有线索时无法追究,一旦掀到台面之上,却是必须给个交代的。
“胡言乱语!”陈靖怒斥一声,“你这是承认与鸾仪卫勾结了?”
“勾结?”周莞神经质地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勾结,反正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这位大人,您可以自己去查呀!”
陈靖深吸一口气,转身行礼:“皇上,周氏女亲口交代,鸾仪卫曾向她透露案情,臣以为周氏女所言真假有待商榷,不可轻断。”
邓诲不耐烦了:“陈阁老,请问周莞所说,有人私下许诺换走周维之子,以此换取周维翻供,此言是真是假?”
陈靖顿时卡壳。
他当然想要矢口否认,然而周莞说这是鸾仪卫告诉她的,这说明鸾仪卫一定盯住了他们的一举一动,手中很可能有证据。如果陈靖拒不承认,被鸾仪卫拿出证据来,这意味着他犯了欺君之罪,恐怕马上要和周维一起肩并肩进大牢。
然而一口应下?他马上就要被问罪。私入刑部大牢诱导三司会审的犯人翻供,邓诲和章其言会一起竭尽全力咬死他。
这一刹那,陈靖突然意识到,陷入困局的不止有周维,还有他。
“皇上。”叶问石的声音从陈靖不远处响起,“周维罪证确凿,当死。至于私入刑部大牢之事,臣不知真假,或许是有人私下所为,御前不敢轻言,还是应该妥善调查,才能给出一个可靠的交代。”
叶问石苍老的声音有如天籁,瞬间陈靖感觉全身一轻。
——私入刑部大牢的那个人不是他,只是云州学派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官,也只有这样不起眼的人物,一举一动才不会被人紧盯着,才不容易露了行迹。但没想到,最终还是被鸾仪卫发现了。
叶问石这样说,就是果断地准备弃车保帅。
周维自己莽撞,把自己的罪名钉死了,韩廷攘风评必然受损。在这种情况下,万万不能再搭进去一个位列七卿的礼部尚书。
不得不说,他的心思之狠,决断之快简直难以言表。明明为了拯救韩廷攘的名声,云州学派已经做了极其多的努力,然而走到这一步,他却仍然能毫不留情地选择舍弃韩廷攘,转而保住突如其来陷入困境的陈靖。
叶问石抬起头。
他看着的不是正中的皇帝,而是御座一侧,秀目微垂,神情恬淡的湘平郡主。
湘平郡主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明湘偏过脸,对着叶问石莞尔一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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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谁说没有人看得见她?”
一笑生春。
湘平郡主在外人面前永远是高高在上、形容淡漠的。她或许会显露出喜怒, 但那是出自对外展示态度的需要。
换句话说,那是她刻意展示给外人的一面,而非她本身的情绪。
然而这一刻不同。
明湘不闪不避, 迎着叶问石的目光, 柔和地微笑。
那是个发自内心的,愉快的笑意。
.
“奇耻大辱!”礼部尚书陈靖重重把茶盏拍在小几上,余怒未消,“真是奇耻大辱!”
陈靖为官几十年, 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堂之上,被一个状若疯癫的女人指着鼻子大笑讥讽。甚至还因为对方的指证,险些被逼进了难以转圜的死角之中。
这对陈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耻辱,更麻烦的是,周维沉不住气, 当着满堂重臣情急失态, 如今他的罪状已经坐实, 还要连累韩廷攘。
虽然周莞的话找不到证据来佐证,但现在已经不需要更多证据了。周维的反应已经足够让在场的所有人确信, 周莞所言确实为真。如果云州学派仍然垂死挣扎,除了为对手送上更多弹劾的把柄,没有任何用处。
“够了。”叶问石睁开眼, 平静道。
陈靖深吸一口气:“师兄, 咱们就干看着不成?”
陈靖与叶问石同为云州学派,且同受教于一个座师,是真真正正的师兄弟。因此说起话来少了许多顾忌:“师兄, 皇上这是半点面子不肯给咱们了, 他又不肯用咱们这一系的人, 再往后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云州学派在朝堂上失势不成?”
叶问石淡淡道:“我早说过,那是皇上,不是你们家中的小辈,联合起来威逼天子,那是最最蠢笨的做法,你们哪个听了我的话?”
陈靖大为冤枉:“皇上能即位,咱们可是出了不少力,难道不该得些回报吗?我们不过是希望韩廷攘顺利继任翰林学士而已,又不是索要七卿高位,皇上不肯,我们又退了一步,只要皇后母家出自云州学派,我们愿意放弃翰林学士的位置——可现在看来,前朝后宫,皇上是半点让步也不肯做!”
叶问石在心底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仕途走到这一步,少不了云州学派出力,因此到头来也要受云州学派辖制裹挟,抽不了身。
“皇上不可能立臻儿做皇后的。”叶问石平静道,“你们以为,从前朝退到后宫算是退吗?我也教导了皇上几年,他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绝不肯低头的,翰林学士也好、中宫之位也罢,他不愿意给的,谁都别想自己去拿。”
陈靖还待开口,叶问石已经抬眼,那双浑浊的老眼中一刹那爆射出凌人的光:“我早说过,韩廷攘不必非得继任翰林学士,他如今已经是一方要员,将来迟早要调回京中,七卿之位也不是争取不来!如今倒好,声名前程都不必要了!”
陈靖当即哑口无言,半晌讷讷道:“师兄,是我们情急失措了,如今我们该怎么做?”
叶问石的眼皮重新又耷拉下去:“告诉他们,做好分内之事,不要再妄图生事。”
陈靖:“可是……”
可是师兄您今年就该告老了啊!
叶问石没有看他,缓缓叹了口气:“我一直都认为,要让皇上长长久久的重用,靠的不是闹事的本事,而是做事的本事,皇上虽然强硬,却有明君风范,不会只因喜恶而任用臣子——只要做个能臣,皇上不喜我云州学派又如何?一样能立足于朝堂之上。”
他告诫道:“今日周莞之事,已经是皇上手下留情,这是圣上恩典,你们要谨记。”
陈靖猛地抬头。
叶问石瞥了陈靖一眼,冷声道:“若是周莞没有直入弗乱堂,而是跪在刑部大门外哭闹求见,或是直接去敲登闻鼓,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
陈靖额头已经渗出了汗水。
当年乌戎南下入侵,齐朝皇帝带着皇室世家南渡逃了,是大晋太|祖将乌戎赶回关外,才使得北方七州没有尽数遭遇乌戎劫掠。百姓们虽说见识不多,但并不是傻,他们本能地对丢下百姓南逃的齐朝没有好感。假如周莞真的去这么一闹,鸾仪卫再从中引导一下物议,整个云州学派的名声可就砸了大半。
牺牲一个韩廷攘,虽然心痛,云州学派家大业大,还能承受。倘若整个云州学派的风评受损……陈靖简直无法想象后果。
陈靖沉声道:“师兄,我明白了。”
叶问石闭上眼。
他已经很老了,晋朝七十而致仕,他今年七十岁,在历任阁臣首辅中,算是难得长寿。
朝堂浮沉最耗心力,几十年来,叶问石自忖已经耗空了心血,不知还能再活几年。
然而他抽不出身。
云州学派对他来说,是一把双刃剑。年轻时志气满怀时,助他登上青云;年老时心火将熄,却又化作了枷锁,令他不得自由。
罢了。叶问石想。
年轻人的手段,果然不能小觑啊。
谁能想到,湘平郡主居然会拿后宅女眷来做文章呢?
——从周莞出现开始,叶问石就明白,想出这个计策的,只会是湘平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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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只盛装香料的漆盒、瓷盒一字排开,各色香气混杂在空气里,甜香馥郁,有些呛人。
桓悦心情很好地舀起两勺香料,并一丸香丸,随手加进了香炉中。还不忘回首望着明湘笑:“还是皇姐有办法。”
明湘坐在不远处,坐视桓悦糟蹋这些价值不菲的香料。她丝毫没有预料到即将来临的危险,悠闲地笑了笑,开口道:“不是什么……”
“咳咳咳咳咳咳!”桓悦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紧接着他丢下香匙,猛地后退了几步。
几种香料混杂在一起,焚后的味道简直惊人。一股极其浓郁怪异的香气扑面而来,桓悦毫无防备之下,感觉七窍都被这股浓郁的香味充满了,当场几欲落泪。
明湘下意识起身,下一刻桓悦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身前,拉起明湘:“皇姐快走!”
侧殿是待不了了,桓悦带着明湘转移到后殿厅里。
桓悦衣袖掩面,咳得眼梢泛红,衣摆袖间都沾染上了浓烈的香气。好在出门风一吹,香气淡了不少,但残余的味道仍然如影随形。
明湘看他咳的眼泪都出来了:“你先去换件衣裳。”
桓悦点点头:“皇姐稍待,我立即回来。”
桓悦拉着明湘跑得太快,没有近距离接受香气的冲击,明湘不知天高地厚,只觉得不过如此。桓悦前脚刚走,她转眼看见福宁殿太监们正将侧殿门窗打开通风,好让呛人的香气尽快消散掉,明湘好奇心起,走过去——
“咳咳咳咳咳!”明湘擦掉了咳出来的眼泪。
一旁的福宁殿内侍殷勤不已:“奴才这就去给郡主准备水——”
“不必了。”明湘摆手止住,“不要告诉皇上。”
内侍点头哈腰地下去了。
明湘拎起衣袖拍一拍,确认身上没有沾染太多香气。她捧起茶喝了一口,朝外张望,只见桓悦已经走了进来,换了身檀色团领:“总觉得还带着香气……罢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