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湘毫不心虚地道:“我看你没有半点香道天分,还是少碰香料为好。”
桓悦点头称是,在明湘身侧落座。他也不喝茶,一手支颐望着明湘,笑盈盈道:“方才说到哪里来着?哦,多亏了皇姐另辟蹊径,否则要令周维认罪,恐怕有些难度。”
明湘道:“其实寻周莞出来作证,极有风险,她空有人证,却无物证,若要抵赖,还有得掰扯。”
桓悦笑道:“皇姐必然还有后手。”
明湘道:“说来还要向你请罪——后手确实是有,不过是一份伪证。”
桓悦一怔,紧接着哑然失笑。
明湘扬眉:“若是没有周莞的供词也就罢了,但明明知道周维行的是通敌卖国之举,却因物证不足而要将其罪减一等,岂非太过可惜?好在周维胆气不足,一见他女儿出来指认,立刻露了马脚,也不必再拿伪证出来了。”
桓悦仍然笑盈盈望着明湘:“皇姐算无遗策——居然能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一个周莞来作证。”
明湘避开了桓悦含笑的目光。
她轻轻一叹:“其实要寻到周莞并不很难——不过是没有人看得见她而已,云州学派和周维做交易,知道拿襁褓中的小儿来拿捏他,偏偏周莞和她几个嫡庶姐妹,都是早已知事的年纪,只是常例登记了名字,连问询都只提审周家男丁。”
明湘其实只做了一件事。
她看过三司审讯的案卷,发现少了后宅女眷的口供,唯一被提审的只有周维之妻。于是命鸾仪卫的人去牢中一一检视后宅女眷,将她们分开带出来单独问询——就像平时问询其他人那样,然后就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了周莞。
她摇头一哂,不再多言。
“周莞按律该一同流放的,不过她出来作证,算是有功,把她的罪免了吧。”
“好啊。”桓悦道。
他提起茶壶,给明湘续上了杯中的茶水。
“谁说没有人看得见她?”桓悦笑吟吟道,“皇姐不是看见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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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原来是真伤吗?
“杀人了杀人了。”“听说杀的是位官老爷!”“你这不是废话吗?不是官也不能上西市砍头啊!”
西市外人声鼎沸, 一辆青篷马车随着人流缓缓行驶,最终停在了行刑的高台不远处。
西市是专为处决官吏的刑场。晋朝朝野间什么都要分个三六九等,一品大员沾着尘土的靴底都是九品小官仰起头也看不到的天, 唯有在行刑处决这一点上一视同仁。上至皇亲国戚超品公卿, 下至□□品一抓一大把的芝麻官,只要身上背着个官职,全都拉到西市处决,十分平等。
为了更好的杀鸡儆猴、警惕世人, 西市中起了一座高台。杀人都在台上杀,以确保前来围观的人即使挤不到最前方,也能看到高台上人头落地的惨相。
马车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巴掌大小的憔悴面容。
因告发有功,周莞这几日没回刑部大牢,而是被鸾仪卫提走, 送进了鸾仪卫专门用来临时安置证人的一处地方。吃喝都不错, 还有专门的侍女照顾, 更重要的是没人苛待她,比她原本在云州周家过的还要好。
几日养下来, 周莞的面色不像原本那样黯淡,但长期的亏空已经落下,不是一时半会能补回来的, 依旧显得憔悴。脸又小又尖, 却不显得楚楚,只剩可怜。
单看这张脸,无论如何很难想象, 她在三司会审的公堂之上居然有如此大的胆量。
周莞努力伸长脖颈, 看向高台的方向。
“时辰已到——”
刹那间惊呼声起, 雪亮刀光一闪而过,周维的人头滚落在地,腔子里的鲜血喷涌而出。围在高台前的人们惊呼的、尖叫的、捂住眼睛躲避的都有,幸好每次处决人犯,皆会调派禁卫前来维持秩序,才没引起踩踏骚动。
替周莞赶车的不是鸾仪卫,只是个普通的鸾仪卫下属侍从。他原本还想转头宽慰两句,怕这怯生生的小女孩被吓住,然而转头一看,只见周莞直直盯着不远处高台上周维身首分离的惊悚一幕,不但没有转头躲避,反而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终于死了…终于死了!”周莞喃喃道。
她这一举一动落在世人眼里,是极其不孝的,堪称一声悖逆。若要放在有些规矩的家族里,出了这等不孝的逆女,恐怕立刻就要一条白绫吊死。然而周维已经死了,周家分崩离析,周莞更不必再在意他人目光。
她的肩膀颤抖两下,不是恐惧,而是极致的激动。
“娘。”她喃喃道,“周维死了,他死了。”
这是周莞第一次称呼生母一声娘,尽管她早已经去世了。
她想起嫡母和妾室们对母亲的折磨、父亲的漠然和纵容、异母姐妹的践踏,以及那个华丽但阴沉的、从未有一刻让她能够自由地喘一口气的云州周宅。
现在这些都消失了。
她放下车帘,眼泪一串串沿着眼角滚落下来,大颗大颗打在衣角,转瞬间浸出一片湿痕。
.
明湘在下棋。
她的棋艺并不好。对于明湘本人来说,下棋和聪慧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她的棋艺差到连赵珂都能在一刻钟之内把她杀得丢盔弃甲。
与之相反,桓悦的棋艺则很不错,他在这方面的造诣大概相当于一百个赵珂。
按照这个水平来推断,明湘如果和桓悦对弈,她大概撑不过一盏茶。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桓悦行云流水般地在明湘手下输掉了今日的第五局棋,鼓掌称赞:“皇姐技艺高超,我望尘莫及。”
明湘坦然接受了桓悦的称赞,她甚至没有多看棋盘一眼,信手一抛手中白子,铛的一声砸上棋盘,将原本的棋局震得四分五裂。
“雪醅来了。”明湘朝外点了点,“我出去一下。”
桓悦点头:“嗯。”
明湘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处,桓悦抬手,将已经散在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一颗颗拈起,按着记忆各自放回原位,甚至连落子顺序都一步不错。
那枚被明湘信手抛出的白子仿佛还带着湘平郡主指尖的余温,桓悦轻轻捻着那枚白子,垂眸看着棋盘上的终局,仿佛在心里复盘每一步的落子,揣摩明湘在下棋时心中所想。
明湘的棋艺不好,和赵珂下都要输,和桓悦下只会输的更快。但因为桓悦的私心,棋局公正性严重失衡,整局棋从头到尾乍一看有理有据,仔细一看莫名其妙。
桓悦凝视着棋盘,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明湘棋下的不好,其实是因为她每一步都走得天马行空,十分自由,仿佛想到哪里,就随手落到哪里。既没有斟酌,也没有思虑。
如此一来,不输才怪。
湘平郡主是个十分谨慎,精于谋划的人。这一点大概没有人会否认。
她从十二岁开始,就能代替东宫出面来往交结,面对废魏王时滴水不漏,在先帝面前却是最讨人喜欢的孙辈。无论换做谁,都不能比她做的更好了。及至桓悦登基,更是主动放权,除了鸾仪卫,其他部堂一概不多插手。
哪怕她走错一步,都未必能有今日的湘平郡主。
——可是,她真的很快活吗?
桓悦想了想,却得不出答案。
他心里知道,如果不是有采莲司那层威胁时刻缠绕着,以皇姐的身份,她本来应该很尊贵很自在的活着。无论登基的是桓悦还是魏王,面对武安王遗下的独女,都不可能苛待,只会金尊玉贵地供养起来,嫁到最顶尖的勋贵门第,以此来彰显圣恩。
然而明湘不是真正的湘平郡主。
身份暴露的阴影笼罩在她的头顶,所以她注定不能走上那条更自由、更平静的道路,只能拼死一搏。
桓悦回想起年幼时与废魏王对峙的时日,那时他几乎连睡梦里都充满了无尽的阴霾和思虑,唯有皇姐能安慰他——皇姐看上去总是那样从容不迫,仿佛废魏王不能给她带来丝毫恐惧。
然而那时,她心底其实还深藏着比桓悦更深的忧虑,采莲司的阴影从未消失过,软刀子割肉的折磨不下于任何极致的恐吓。
桓悦想:皇姐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日复一日端起从容镇静的仪态,处处周旋处处谨慎地料理好一切呢?
他想起明湘跪倒在床榻之上,朝他请罪时的哀恳目光,以及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谨慎的回应。
桓悦很轻地叹了口气。
思虑和谨慎已经刻在了明湘的骨血里,成为了她生存的本能。所以她习惯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掌握鸾仪卫也好、主动坦白一切也罢,她需要掌握主动的权力。
但她其实也会疲惫。
桓悦凝视着棋局。
这是一盘湘平郡主信手而下的棋,是她可以完全掌握,哪怕输掉也没有关系的真正棋局。
无关生死,无关利益,无非游戏而已。
所以她没有思虑,更不谨慎,每一子下的都像是横冲直撞毫无后路地去送死。没有人会在意这一局的输赢,只要湘平郡主开心就够了。
她输不起性命,能输的只有这一盘棋。
桓悦托腮,望向殿门外的方向。
他眉头轻蹙,仿佛有无尽思绪。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可是,我该怎么让你完全相信我呢?
轻轻的足音响起,桓悦随手一抹,棋局完全打乱,棋子七零八落躺在棋盘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明湘根本没关心那些和她离去之前好像没什么区别的棋子,她拧着眉,半含忧虑地道:“衡思,妙仪又伤着了。”
“……什么?”
桓悦一刹那想起几日前他悄悄给盛仪郡主递信,请她从中制造机会,最好能请桓悦和明湘同时出去玩。
那一瞬间桓悦的第一反应是:表姐这也太尽心了。
明湘却以为桓悦是在惊讶:“这次是坠马——旧伤刚好又添新伤,真是……我现在要去府上看看,你和我一起去吗?”
桓悦大吃一惊:“原来是真伤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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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请钦天监给你算一算。
“对不住, 是我不当心。”
盛仪郡主淡淡道:“我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对不住,是我不当心。”
盛仪郡主:“再说一遍?”
“……”
丹阳县主血气上涌, 脸涨的通红, 一瞬间几乎忍不住要破口大骂。然而她余光一扫,只见隔着一扇屏风的外厅中,一抹杏色若隐若现。
那是皇帝。
盛仪郡主:“你怎么不说话了?”
床前的锦凳上,湘平郡主回头看了她一眼。
丹阳县主瞬间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 上涌的心火顿时熄灭了。
她咬牙抬高声音:“对不住,是我不当心!”
“天哪!”盛仪郡主掩住嘴,“你咬牙切齿做什么?可见道歉的心不诚。”
丹阳县主忍无可忍,暴怒道:“慕妙仪,你欺人太甚!”
盛仪郡主同样大怒:“从马上摔下来的是你吗?”
她拍案而起,没能起来:“苏思遥, 你就是存心要害我吧!”
丹阳县主顿时矮了一截:“我回去就把那匹马宰了给你送过来行了吧!”
盛仪郡主阴阳怪气:“宰马算什么本事, 有本事你把自己宰了给我送过来!”
眼看两人立刻要爆发一轮新的争吵, 明湘不得不轻咳一声,予以制止:“够了妙仪, 你先住口,丹阳县主,你也住口。”
明湘先将丹阳县主打发走, 然后道:“我带了太医来, 再让他看看。”
盛仪郡主受伤,是因为她原本的伤刚好,就约了丹阳县主出来比试骑射, 顺便互相阴阳怪气地嘲讽。岂料丹阳县主的马突然狂躁, 连带着盛仪郡主的坐骑受惊。盛仪郡主毫无防备之下坠马, 丹阳县主则在马背上坚持了一会,被侍从救了下来。
清溪小筑的医官已经为盛仪郡主包扎过伤口,也亏得盛仪郡主运气好,没被暴躁的马一脚踩死,甚至只是原来的伤口裂开了,连骨头都没伤到。
明湘本来想数落盛仪郡主,转念一想盛仪郡主纯属无妄之灾,蹙眉问道:“丹阳的马怎么回事?”
盛仪郡主不疑有他:“她那匹马后腿上有个伤口,侍从看过了,伤口细窄,又有毛发遮挡,寻常看不出来,奔跑时却正好牵扯伤口,痛极之下就发了疯。”
丹阳县主的马是自己带来的,只临时在清溪小筑的马场上停留片刻,问题应该出在运送途中。
明湘想了想觉得不对:“不对吧,以你的脾气,居然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就这么放她走了?”
盛仪郡主面露心虚之色:“其实,侍从私下里跟我说了,她的马在马场上的时候,和我新得那批好马放在一起,我的那些马野性未驯,比较暴躁。”
明湘恍然大悟:“所以你怀疑你的马欺负了丹阳那匹马。”
盛仪郡主心虚道:“是,虽然她那匹马受伤,应该是运送途中的缘故,马打架弄不出来那样的伤口,但谁知道她的马发疯到底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敌视我的马。”
明湘看她一眼,也懒得再多说什么,只道:“叫太医进来看看,清溪小筑的医官比不上太医。”
盛仪郡主乖巧道:“好。”
明湘便命梅酝去外面传随同的太医。
盛仪郡主又道:“等一下让太医也给容欢看看,若不是他及时扑过来护住我,保不准我还真要受重伤。”
明湘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容欢是谁,犹豫道:“这不太合适吧,要不还是让医官给他看看就行了。”
盛仪郡主:“啊?”
她话音刚出口,就宛如一只被扼住了咽喉的鹌鹑,声音戛然而止。
从门口进来的太医看上去还很年轻,像一株秀挺的翠竹,面上神情淡漠。他先给皇帝行了礼,才朝屏风后的内室走来。
盛仪郡主瞪大眼睛,无助地用眼神控诉明湘:“你怎么把钟疏叫来了。”
明湘这次是真觉得冤枉:“不是我,我本来令梅酝去太医院传刘太医过来,刘太医恰巧不在,钟疏一听是要出宫来给你看诊,自己拎上医箱就过来了,难道我不让他来?到时候太医院以为我或者衡思对钟疏不满,他往后会不会受排挤?”
盛仪郡主顿时没声了。
钟太医拎着医箱进来,明湘和盛仪郡主同时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