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悦先一步下了车,伸出手欲扶明湘。
明湘探出头来,只看了一眼,便拧起眉来:“西山陵?”
西山陵,先帝嫡幼子武安王陵墓。武安王妃柳氏身故后,入西山陵与武安王合葬。
这里距先帝与昭贤皇后合葬的穆陵其实不远,同样是一处风水吉穴。先帝晚年丧子,悲恸不已,便下旨将武安王葬入穆陵之畔的西山陵,其中未必没有存着父子死后还能再相见的心思。
明湘每年都要前来西山陵拜谒祭扫,陵前神道之畔的一草一木她都无比熟悉。她转过头,看着桓悦:“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身后空荡的马车突然跑了,一旁扈从的禁卫也都悄无声息地没了身影,退至暗处。
桓悦抬起手轻拍两下:“出来拜见郡主。”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不远处慢慢走来,行至明湘身前五步时拜倒在地。
桓悦道:“抬起头来。”
那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有几分熟悉的面容。
明湘一怔。
她见惯了美人,这张脸只能说是中人之姿。然而如果遮住面前这个女子的眉眼,只看下半张脸,居然隐隐与明湘有几分相似。
——不对!
明湘眼梢压出了锋利的弧度。
这个女子真正像的不是她。
明湘之所以在襁褓中会被选中作为李代桃僵的棋子,是因为她那时和柳饮冰有些相似,正宜冒充母女。随着年龄渐渐长大,她和柳饮冰的相似也渐渐褪去,只隐隐残存了几分模糊的熟悉。
面前这个女子,真正像的是她的母妃,柳饮冰。
那一瞬间明湘耳边轰隆作响,她虚虚抬起手,在空中遮住对方眉眼,佛堂里画卷上的黄衣少女仿佛从画卷上走了下来,在虚空中朝她温柔而婉约的笑。
“你叫什么名字?”明湘问。
她蹲了下来,扶住那少女的手臂,轻轻问。
她听见对方回答,声音里带着些微的紧张,语气倒还算得上平稳:“民女姓柳,单名一个黛字。”
“柳黛。”明湘轻轻念了一遍,“是个好名字。”
下一刻,她看见柳黛眼底掩饰不住的慌乱和惊异。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明湘的手背上,她低头看了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从她眼中落下来的泪。
“我哭了啊。”明湘模模糊糊地想。
她抬起手,虚虚遮住柳黛的眉眼,专注地望着,甚至忘记了叫她起身。
不远处,桓悦本欲开口,却又停住。
他看着明湘冰雪般素白的侧脸,以及长睫上那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明湘这样安静落泪的神情。
明湘不是第一次在桓悦面前展露出脆弱的神色,然而只有这一次,她甚至全然忘记了桓悦的存在,将自己真实的情绪全部毫无保留地展现了出来。
“真像啊。”明湘轻轻地道。
她的泪水有如断了线的珠子,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
柳黛和柳饮冰的确有几分相似,但那点相似并不算极其明显,如果真要衡量的话,其实比起明湘与柳饮冰那几分模糊的相似,也多不了太多。
然而这几分并不明显的相似,落在明湘眼里却又不一样了。
她在心底早将母妃的容颜描摹了千遍万遍,一点也不曾忘却。在她眼里,柳黛那几分模糊的相似,已经是无比难得的了。
她认真端详着柳黛的面容,甚至没有察觉到柳黛已经紧张得手足无措,面色发白。她的目光一寸寸描摹下去,最终似是慨叹,又似是骄傲地叹息:“真像啊,但还是比不上母妃!”
“没人能比得上母妃。”
明湘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桓悦的手已经及时揽住她,在她耳边轻轻道:“她姓柳,是嘉州柳氏的人。”
明湘猝然转头看他。
“嘉州柳氏满门忠烈,好在邀天之幸,仍有几个后人幸存。”桓悦抬眼示意柳黛起身,“嫡枝已尽,这是旁系的一个女儿,当年镇远关覆灭时,她父亲保住了性命,却流落他乡,如今已经不在了,好在找到了他的女儿。”
桓悦指尖抚过明湘的眼梢,抹去那一滴残存的、将落未落的泪水:“皇姐,倘若你愿意,我就让她过继入嘉州柳氏镇国公世子膝下,封郡主,承袭嫡脉,世代供奉。”
当年昭贤皇后胞弟、柳映雪与柳饮冰的父亲柳承晖死讯传入朝中,先帝追封其为镇国公,衣冠随葬穆陵。
封一个公爵不是小事,然而柳氏满门都没了,这个公爵封与不封对朝局影响都不大,因此满朝朝臣无一反对。
然而衣冠随葬这一决定出了点问题,柳家化为一片白地,连块完整的瓦砾都找不着,何况衣冠。最终还是柳映雪翻出来她父亲离京时遗落的一件墨狐大氅,昭贤皇后找出为柳承晖缝制的衣裳,才算全了衣冠随葬之礼。
时人信奉事死如事生,柳承晖随葬穆陵,也就意味着即使柳氏满门尽丧,他也依旧能跟着受后世的祭祀。
明湘抬眼,她听出了桓悦话中深意。
桓悦接着道:“如果镇国公世子后继有人,便可重修柳氏先庙,供奉祭祀嫡脉长辈。”
供奉祭祀嫡脉长辈!
如果柳黛过继到镇国公世子名下,那么柳饮冰就成了她的亲姑姑。柳家人关起门来想怎么祭祀怎么祭祀,即使柳饮冰在外人眼里早亡未嫁,也一样可以名正言顺的祭拜。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想祭祀自己的母亲,却甚至不敢提一句柳饮冰的名字。
对于明湘而言,这是一个让她无法抗拒的诱惑。
桓悦小声地问:“皇姐,你应该不会反对吧,我命人找了三个多月才找到这么一个合适的人。”
明湘摇摇头。
她的声音已经哽咽了:“多谢你,衡思。”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眼前一片朦胧。
桓悦挥了挥手,示意柳黛赶快离去,然后他张开双臂,将泣不成声的明湘裹进了他的雪白斗篷里。
明湘回过神来的时候,桓悦胸前的衣襟已经被她全部哭湿了。
她从桓悦怀里挣出来,从袖中抽出一块帕子擦去面上的泪水,而桓悦拢了拢斗篷,遮住湿了的衣襟,维持住优雅的风姿。
“你说你命人找了三个多月?”明湘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桓悦话中的破绽。
二月十六她生辰那日,桓悦才在她面前表明了心意。就算当日起他立刻命人去找,最多也才不到两个月。
“皇姐那晚将一切都告诉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派人出去寻找了。”桓悦侧首,朝她微笑,“皇姐肯毫无保留的信任我,我自然也要投桃报李,为皇姐做些什么。”
紧接着他粲然一笑:“再者,我也一直很想讨皇姐的欢心。”
明湘本拟反问:“柳黛就是你解决问题的办法?”然而想起桓悦瞒着她命人找了三个多月,顿时又觉得说出口太过冷硬,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桓悦却似乎猜出了她的心意,微笑道:“皇姐应该也猜到了,柳黛并不是真正的嘉州柳氏后人。”
这一点明湘确实已经猜了出来。当年先帝惊闻噩耗,命人搜寻柳氏族人,却一无所获。那时事发不久,先帝又命人大张旗鼓的寻找,尚且没有线索,没道理时隔多年,桓悦派人秘密寻找几个月,就恰巧找到了柳氏的遗孤。
但明湘不在意这一点,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拥有柳氏名分、能名正言顺祭祀母妃的人,反正柳黛会过继到镇国公世子名下,至于血脉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我其实想过。”桓悦转头凝望着不远处西山陵长长的神道,“如果皇姐真的愿意答应我,柳黛也可以拿来做填补名分的一枚棋子,她可以做名义上的皇后,占据中宫之位,堵住朝臣的悠悠众口。”
“名义上的皇后。”明湘轻轻道。
桓悦:“是啊。”
他的笑容一闪而逝:“她会是我名义上的正妻,太子名义上的生母,如果皇姐不想看到她,将来也可以名正言顺地让她‘病逝’,把她远远送走。”
明湘中肯地评价:“是个好办法。”
如果刨去其中和她的关系,桓悦的这个办法其实很好。柳氏女当然是有资格做皇后的,虽然镇国公满门都已经不在了,但朝臣们想来没有胆量对着昭贤柳皇后的后嗣说,柳氏女不堪为后。
桓悦道:“可是我不想。”
他迎着明湘有些惊讶的神情:“我不想娶别人,哪怕是名义上的,也不想,这个办法确实很稳妥,不过我不想用。”
“如果南北一统。”桓悦轻轻地道,“皇姐还会担心吗?”
他轻声道:“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给皇姐,所以我不会拿走皇姐拥有的任何一样东西,不管皇姐愿不愿意做皇后。”
“南北很快就要开战了。”桓悦道,“皇姐一定知道,南朝等不得了,我们也等不得了,一旦开战,就不会轻言结束。”
“如果不是武安王遇刺,也许皇祖父在时,南北就已经一统。”
他望向明湘,神情自然而平静:“皇祖父没来得及做到的,就让它在我的手中实现好了。”
“所以,皇姐,你愿不愿意答应我?”
.
陆兰之仰首,望着天边飞过的鹰。
他的笑容中有些怀念,又有些怅惘。
“父亲曾经养过三只鹰。”陆兰之从脚下的土丘上跳下来,拍拍手上的尘土,“我记得我小时候偷偷背着乳娘跑去逗弄其中一只,差点被抓瞎了眼。”
“后来,父亲预感到大难临头,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打开笼子,把那三只鹰放走了。”
陆兰之笑了笑:“那几只鹰真是愚蠢,流连不肯离去,在天空中盘旋,几度想要冲下来停在父亲的肩上,最后父亲叹息一声,挽弓搭箭,说‘你们既然不肯走,留在我身边,就只有死路一条’,将那三只鹰全部射死。”
“从那以后。”陆兰之道,“我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雄健的鹰了。”
他仰起头,叹息道:“后来我才知道,南齐的婉转水乡里,是养不出一飞冲天的雄鹰的。”
这句话似有无尽深意,他的尾音拖长,望着天空中那只翱翔的鹰,突然放箭。
“没射中。”陆兰之惋惜道。
PanPan
他松开手,将弓随意地抛开:“明日动身,往北继续走。”
镇抚使:“往北?”
“是的。”陆兰之说,“往北,一直往北,到最北的地方去。”
镇抚使的心突然一颤。
从北渡入晋开始,陆兰之一直带领他们往北,一路上联络了很多蛰伏的棋子,交代了很多事情。但真正要去的最终目的地,一直都只有陆兰之一人知道。
再往北,一直往北,沿着北方走下去。
这是陆兰之对他们说过许多次的话。
最北处有什么呢?
镇抚使望向北方的天际。
他知道,晋朝最北的地方,是宣化。
而宣化再往北,出了关门,就是乌戎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 完,这一章本来有六千字,现在只剩四千字了,因为我感觉这里作为本卷结尾最合适,所以把剩下的两千字提到了下一章,明天那章5400字,已经写完了。为了表示歉意,明天更新之前,本章所有评论发红包,鞠躬~
📖 第二卷 📖
第50章
这件事简直奇怪
徽宁四年对礼部来说, 是个非常忙碌的年份。
四月初一,一道旨意传至内阁。当日值守内阁的是礼部尚书陈靖、户部尚书王知,二人接了旨意一看, 顿时面面相觑, 一脸茫然。
王知疑惑:“弘嘉郡主柳氏,是哪位宗室贵女?”
陈靖立刻纠正道:“姓柳。”
姓柳,意味着不是宗室女。
王知接着往下看,在连篇累牍的华丽辞章中精准找到了要点:“整修镇国公府……这是嘉州柳氏的千金。”
陈靖:“嘉州柳氏?”
他后半句话没说出来:朝中公认的嘉州柳氏幸存的人只有昭贤皇后和武安王妃柳氏, 随着这两位的相继薨逝,嘉州柳氏理应已经没人了。
皇上这是从哪里刨出来的柳氏女?
圣旨需得经内阁票拟通过,再下达至六科给事中。陈靖和王知对着这封旨意面面相觑,一边令人前去寻其他几位阁臣,一边一同往文德殿去求见皇帝。
王知和陈靖满腹好奇的进去,唉声叹气的出来。
无他, 册封郡主也好, 过继入镇国公一脉也好, 这些都是需要礼部抽出人手去忙碌的。
四月初十春闱殿试,再往后又是太后千秋节, 千秋节过不久又要操办开制科,保不齐今年皇上还要立后……这些都是一点都不能轻忽的大事,哪一项都需要至少半年的筹备功夫, 礼部如今恨不得将一个人拆成两半用, 现在又突然塞进来一个弘嘉郡主的册封。陈靖只想一想,就觉得头痛不已。
王知一开始还忙着幸灾乐祸,陈靖知道他的脾气, 没有坏心, 也不和王知计较, 只冷不防来了一句:“你以为户部逃得掉吗?礼部最多出些人手,钱可是从户部出的。”
王知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不管怎么说,内阁都没有封驳这道旨意的理由,依旧老老实实下发六科给事中,开始为之忙碌起来。
京城之中消息最为灵通,册封一位郡主又不是需要保密的事,于是不出三天,大部分宗室贵胄都听说了这个消息。
“听闻嘉州柳氏的旁系后人找到了,皇上下旨要封她为郡主,承袭镇国公一脉香火呢!”
“嘉州柳氏居然还有尚在的后人。”
“可惜了怎么是个女儿,要是个男子,岂非能承袭镇国公爵位了?”
发出最后一问的是首辅叶问石的夫人,他当晚回家时,正听见夫人与儿媳聊起此事,夫人转头便对他感叹了这一句。
叶问石淡淡道:“正因为是个女儿,爵位才给的大方,若是个男子,最多降三等袭爵。”
叶老夫人啊了一声,颇为失望:“子爵?”
叶问石一哂,只听儿媳小心翼翼地问:“父亲,这位弘嘉郡主如今居于何处,是否该备了礼送去?”
叶问石动作一顿,道:“不必了,备了礼也送不进去。”
迎着夫人与儿媳疑问的目光,他平静说道:“镇国公府整修好之前,弘嘉郡主暂居宫中。”
桓悦把柳黛安排在了六宫之外的群玉宫。
群玉宫离凝和殿不远,桓悦知道明湘喜欢柳黛那张脸,正好邀请明湘也回宫住些日子。用的理由冠冕堂皇:柳黛毕竟是个假的,又还没有熟习千金贵女的种种礼仪,走出去失了体统或是露了破绽都大大不妙,还是明湘亲自盯着他才放心。
明湘知道桓悦心里打的是什么鬼主意,却也没有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