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悦不愿细说,明湘也没有再追问。她思忖片刻,大约明白了桓悦的心思。
——桓悦对于清流的警惕,在明湘眼中其实有些过度。不过无论过度与否,事实就是清流永远无法被彻底剪除。即使真的要对清流大动干戈,那个人也不能是桓悦。
因为桓悦自己,就是在清流文臣举着的“立嫡以长”“兄终弟及”的旗帜下,凭借大宗嫡孙的身份在名分上占据优势的——太子身为嫡长子,先天便是大宗身份,而兄终弟及,指的是嫡出兄长这一系彻底无嗣,才轮得到小宗继位。
正因如此,哪怕桓悦势单力薄,年纪又小,明湘母女却依旧能为他收拢来许多助力。这当然不是桓悦或者明湘小小年纪极有魅力,能使得那些下注的老狐狸一见忘俗纳头便拜,而是他先天占据大义名分的缘故。
桓悦继位,离不开他先天的宗法优势。而这份宗法优势,是在叶问石为首的拥立太孙的清流一脉大肆助力下,才能发挥到极致的。他可以削弱云州学派,可以打压叶问石,但始终不能正面向清流开刀,且不提桓悦能不能做到在不损大晋朝廷根基的情况下将清流斩除,也不提有没有这个必要,只要他这样做了,就相当于亲手挖掘自己继位合法性的根基。
明湘一直都深刻地记得这一点,但她没有提醒桓悦。
她希望并且知道桓悦能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更信任桓悦不会将一切推到无法回旋的境地。
桓悦恨恨地、挖冰酪如挖人头般迅猛地吃掉半盏冰酪,而明湘翻着她看了半个月,仍然没看完的那本史书,时不时提笔,在边角留下些许批注。
桓悦非常善于调节自己的情绪,他吃冰酪的姿态优雅好看,速度却很快。等他吃完半盏冰酪,已经看不出任何不愉快的神色了。
明湘靠在榻上翻书写字,他则坐在小榻的另一端,一手支颐乌发披散,窗外洒入的日光把他半张脸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专注地凝视着明湘。
半晌,他突然出声:“皇姐午后还去群玉宫吗?”
明湘现在听见群玉宫就头疼:“不去。”
桓悦眨了眨眼,试探着问:“那皇姐愿不愿意陪我出去走走?”
明湘对出门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她身体不好,冬天畏寒夏天怕热。桓悦料到她会拒绝,已经准备好了软语央求,岂料明湘沉思片刻,合上手中书册:“可以,你想去哪里?”
桓悦愣了一下,然后大喜,刹那间眼睛亮了起来:“上林苑。”
上林苑是大晋皇室园林,位于京城南边,川泽秀美宫院齐备,难得的是快马往来只需要一个时辰。
“我骑马带皇姐过去。”桓悦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
“那不行。”明湘打断了他的计划,“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成国公府的事鸾仪卫没报上来?”
成国公府的案子在查清之前,很难界定到底是采莲司出手灭口还是纯粹的行凶。纵使如此,明湘掌管鸾仪卫几年,养出了很敏锐的直觉。她口中不说,心底却已经判断十有八九和采莲司有关。
桓悦抬眼悄悄去瞥明湘的神情,判断出无法说服明湘同意,果断地改变了计划:“那就去南宫苑。”
南宫苑位于宫城之外,皇城西南角。这里比起上林苑近得多了,从宫门出去乘马车一刻钟就能到。这里其实相当于一个缩小版的上林苑,不能跑马,也没有山林,但景色优美,装点奇巧。
明湘没什么意见。
桓悦立刻命喻和吩咐下去安排,仿佛晚片刻明湘就要反悔似的。明湘看得好笑,慢吞吞道:“你着急什么,南宫苑小时候我们去的还少吗?”
桓悦情不自禁地笑了笑,不答反问:“皇姐往日不爱出门,今日怎么愿意出去了?”
明湘眼波一转,她的目光仿佛秋水般明亮,好像能看到桓悦内心最深处:“我看你好像很想去。”
她只说了一句就停下来,桓悦等了片刻,没等来明湘的下一句:“所以皇姐是因为我想去,才愿意出去?”
明湘怪异地看他一眼:“不然呢?不是因为你,我为什么要出门吹风?”
旁人想要讨皇帝开心,总是千思万量不得其法,而对于明湘来说,只要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够了。
桓悦像朵招摇盛开的向日葵,快乐地迎着他的日光团团打转。倒霉的日光——明湘本人不胜其烦,幸好抢在明湘变脸之前,喻和进来通报车马已经备好。
桓悦遂快乐地起身,携明湘移步南宫苑。
马车不显山不露水,由禁卫或明或暗护卫在正中。驶出宫门时,喻和小跑着赶上来禀报:“皇上,成国公在东华门处请求入宫觐见。”
桓悦眼也没抬,恍若未闻。
喻和顿时会意,放慢了脚步,不再开口了。
第55章
算不算是共分了一季春光
“你们干什么!”“放肆!”“住手!”
成国公三房的庭院里, 数个闻声而来的仆从挤在阶下,不安地小心张望着,彼此交换惴惴不安的眼神。
“都是死人吗, 还不快来!”三夫人的声音因为过度紧绷而撕裂出了尖锐余响, “仔细我扒了你们这身皮发卖出去!”
‘发卖’两个字刺中了这群家生子们最敏锐的神经,其中几个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在目光触及阶上鸾仪卫腰间的刀时,又畏惧地退了回去。
“那可是鸾仪卫啊。”“是啊是啊。”
窃窃私语里, 三房的仆从终究不敢去拦传闻中煞神一般的鸾仪卫,甚至在鸾仪卫们押着七少夫人走出来时,潮水一般刷然退向两旁,让开了一条广阔的通路。
“母亲,母亲救我——”七少夫人披头散发奋力挣扎,白皙的面容因恐惧涨的通红, 她双脚乱蹬双手乱舞, 然而她那点可怜的力气甚至只需要鸾仪卫一只手就能压下去。
三夫人跌跌撞撞追出来:“你们放开她, 放开她!”
三夫人扑过去想拦,一个鸾仪卫随意横臂一挡, 这位养尊处优大半辈子的妇人顿时踉跄一步坐倒在地,不得不挥舞着双手,毫无仪态地哭嚎起来:“你们不查杀我儿的凶手, 反而要抓我的儿媳妇,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这是要逼死我们娘俩啊!”
庭院门口, 闻讯赶来的成国公夫人即使心下不安, 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前来:“各位大人, 不知七郎媳妇所犯何事,要劳动各位将她带走?”
面对一位超品国公夫人,为首的鸾仪卫表现出了一点客气:“朱霖之事牵涉甚大,鸾仪卫依律办事,不得泄密,请夫人不要为难。”
成国公夫人硬着头皮道:“我家公爷不在府中,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敢擅自做主,各位大人可否移步偏厅喝杯茶水,等我家公爷归府再……”
鸾仪卫们彼此对视一眼,眼中闪着戏谑的笑意。为首的鸾仪卫开口道:“皇上圣言,鸾仪卫办案一切便捷从事,不得阻拦为难,就是成国公回来,也不能阻挠我们带走嫌犯。”
成国公夫人本能地想开口,突然一懵:“嫌犯?”
鸾仪卫却不肯和她多说了,一挥手,一队鸾仪卫押着七少夫人,带着从三房院中提出的种种证物鱼贯而出。
成国公夫人急忙避让,面色几番变幻,终究没有再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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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霖和采莲司确有牵连。”负责检查证物的鸾仪卫从一旁拿下一叠整整齐齐的单子,“朱霖在通利银号有个私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存上一笔银子——这是银号开出的单子,初步推断,这是采莲司用以收买他的银两,另外,据朱霖的同窗、贴身的书童回忆,百花坊被封,狡狐在逃那段时间,朱霖突然开始暴躁焦虑,上课时有走神,被国子监的先生责骂数次。”
指挥使接过来看了一眼:“哟,这也不多啊。”
他又一翻:“三年前就开始存了?这可藏得够深的。”
他语气虽然像是开玩笑,脸色已经慢慢沉了下来。以指挥使的经验,这基本上就已经够定死朱霖私通采莲司的罪名了。
朱霖这个人虽然一事无成,没什么用,但他就读国子监,又是成国公府出来的人,许多外面的人千方百计都打听不到的消息,朱霖轻轻松松就能听到。
每一笔银两的数额都不大,至少在指挥使眼里不大,这证明朱霖出卖的消息并非很有价值的情报——他也没那个资格接触。但单子加起来零零散散有十几张,可见他出卖了多少次消息。
朱霖泄露的情报不紧急,不代表威胁不大。指挥使就曾见过白部一位负责情报分析的女鸾仪卫,从传回来的一堆乱七八糟的寻常消息里,硬生生推测出了南朝即将加征税赋,调动边军。
“大人。”另一名鸾仪卫进来禀报,“朱霖之妻罗氏已经带到。”
指挥使放下手中那叠银号单据:“朱霖这个沉不住气的东西,瞒得过别人,绝不可能瞒过枕边人,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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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叶问石提笔,手指枯瘦却很平稳,一个个工整秀丽的馆阁体从笔下流淌而出。
书案不远处,叶臻跪在地上。
春衫半薄不厚,跪的久了膝盖隐隐作痛。叶臻垂首,静静道:“孙女自作聪明,惹来麻烦。”
叶问石道:“你自作聪明,是为了什么?”
叶臻不答。
她其实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本能地顺手给成国公府下了个小小的绊子。反正这件事本质上是成国公府内部出了问题,惊吓了她们这些受邀前来游园的娇客,报信的侍女受了惊吓嚷出声来,一切都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
理亏的是成国公府,无论如何都怪不到她头上来。
叶问石淡淡道:“我曾经说你聪明,切勿自负聪明看低了别人,你确实没有自负聪明,你是算准了别人即使看出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也挑不出问题。”
叶臻抬头,轻声反问:“孙女这样做,难道不对吗?”
“你这样做当然没问题。”叶问石道,“问题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臻睁着一双美丽沉静的眼睛,讶异地看着叶问石。
“我教过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叶臻下意识便要反驳。
数个孙辈里,她是最受叶问石看重宠爱的那个,因此也毫不顾忌。
她尚未开口,叶问石便淡淡道:“我知道,你想说,你做的每一个动作,都不是多余之事,对吗?”
难道不是吗?叶臻想要反问。
姐妹扭了脚是事实,兰茝替她包扎是事实,侍女自己沉不住气更是事实,她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只是算准了事态走向,顺水推舟罢了。
叶问石毫不客气:“你心中的那点盘算,就是多余。”
他审视地看向叶臻:“你以为鸾仪卫的那些人精,看不出你的盘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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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湘从睡梦中昏沉醒来,下意识伸手去拉帐幔上的铃铛,却抓了个空。
她抬头一看,恍然惊觉,这里是南宫苑的寝殿,不是她的郡主府,更非凝和殿。
梅酝闻声而入,见明湘准备起身,从衣箱中挑了件杨妃色的衣裙,笑嘻嘻道:“郡主今日就穿这件怎么样?”
明湘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梅酝遂捧了衣裙过来服侍明湘穿衣梳妆,正好另一个侍女捧了只白瓷瓶,喜气盈满面颊笑着进来:“郡主,这是皇上命九公公送来的。”
瓷瓶中插了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花瓣上还依稀有清晨细碎的露珠滚动。梅酝只看了一眼,便笑起来:“郡主今日的衣裳和这枝桃花正是相称!”
杨妃色别名桃花色,远远望去,便与盛放的桃花俨然一色。
明湘拈起桃花看了两眼,娇滴滴粉盈盈,正开得新鲜热烈,一望而知是新从枝头折下来的。
面对侍女放在哪里的请示,明湘信手一指,正指向她眼前的桌案。
侍女遂放下花瓶,退了出去。
喻九在湘平郡主起居的院外鬼鬼祟祟张望:“郡主怎么说?”
侍女鬼鬼祟祟出来跟他会和,小心谨慎有如鸾仪卫暗探接头:“郡主什么也没说,只叫我放下了。”
喻九思忖片刻:“放在哪里?”
干爹传授过他一些各位贵人的喜好,其中包括湘平郡主。如果合湘平郡主心意的,她一般不会冷落。
所以如果郡主让人把花放到屏风后面、帐子旁边这种她不能一眼看见的地方,八成就是不喜欢。
侍女道:“放在书案上,就在郡主眼前不远处。”
喻九兴奋:太棒了,皇上这枝花送对了!
他激动的几乎忍不住拍手,并且在心中赞颂自己,真是一个忧皇上之忧,乐皇上之乐的忠仆。
忠仆喻九一溜烟跑回去禀报,当然略过了他自己的主观推断,只含蓄客观转述了情况:郡主把那个花瓶摆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
于是皇帝圣心大悦,赏了忠仆喻九。
为了避免过分频繁地出现在明湘眼前,让皇姐感到厌烦,桓悦算准了明湘用完早膳的时间,才带着人慢吞吞过去。
他进来的也巧,明湘正一手支颐坐在案边,目光越过摆在她眼前不远处的桃花,投向窗外。
桓悦像朵四处乱转的向日葵,喜滋滋凑过去表功:“皇姐可喜欢吗?这是我一大早起来,在桃花林里挑了好半天,挑出开得最好的一枝送给皇姐。”
“……你还挺闲。”明湘客观地评价,“多睡一会不好吗?”
“我其实不闲。”桓悦应得非常自然,“不过去给皇姐挑一枝桃花插瓶的时间还是能挤出来的。”
明湘摇了摇头,不对桓悦的话表态,任由他自己发挥:“去年冬天大雪压枝,梅花开得最盛的时候,皇姐不是也送了我梅花吗——我今日还赠皇姐一枝桃花,正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桓悦真正想说的,其实是后半句话。
他含着笑垂眸望向明湘,眼波流转之间几乎可以胜过三春的盛景。
他的声音略微压低,正好不至于让屋外侍从听见,也因此平白多出了一种婉转旖旎的情态来。
不过只要明湘愿意,她永远有办法打破桓悦营造出的气氛。
“我送了你一篮梅花,你回了我一枝——”明湘挑起眼梢,点漆般的眼底浮起戏谑的笑意,“到底哪个是木瓜,哪个才是琼琚?”
桓悦一怔,旋即笑了起来。
“皇姐不知道。”他柔声道,“这是我精心挑选出来的,整座桃花林中开得最美的一枝,但这枝桃花上,其实原本还伴生有另外一枝,我取走了另一枝,将这主枝送给了皇姐。”
“它们出自同源,便该同时开、同时落,虽然我不能时时刻刻守在皇姐身边,但只要看见我的那一枝桃花谢了,便知道该为皇姐送一枝新的花了。”
他突然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微笑道:“自古文人常以桃花借指春光,‘桃红又是一年春’。”
“如此说来,我与皇姐共分一枝桃花,也算是共分了一季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