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湘皱起眉,狐疑地压紧眼梢:“你刚才在想什么?”
桓悦目光游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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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各条主街街口处,都设有一面墙,专用于张挂榜文。
一早,玄武北街的街口处,一群百姓抄着手挨挨挤挤站在榜下张望。路过的人看见了,好奇地问:“衙门又有什么话?”
“通缉令。”有人挤在榜下看得清清楚楚,回应道,“鸾仪卫抓个女人,悬赏一百两!”
“嘶——”路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
一百两即使在京城,也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了,于是众人纷纷围上来看:“这是犯了什么事,值一百两银子。”
不远处的早点摊前,山茶听见议论声,心脏砰的一跳。
她藏身在一处早已备下的房屋中,鲜少露面,每天借着早上出来买早点菜蔬的功夫探听风声。此刻听见榜文前的议论,她隐隐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转头朝那边看去。
“大娘,你的葱油饼。”摊主切一角饼放进山茶带来的碗里,“三文钱。”
山茶回神,道了声谢,接过碗放进左臂挎着的提篮中,又摸了三文钱付了,就朝榜下走去。
她此刻装扮成一个老妇人,微屈着身体,臂弯挽着个竹篮,慢吞吞走过去,简直惟妙惟肖。她站在人群外张望着,目光穿过层层叠叠攒动的人头落在了张贴的画像榜文上,一刹那连呼吸都收紧了。
那张画像在明湘眼里千篇一律抓不到人,但在山茶眼里却并非如此。
鸾仪卫的画匠还是很有功底的,只根据庚小星模糊不清的描述,画出来的人像与山茶便有四五分相似,旁边还以朱笔细细写了形貌。
山茶的手绞紧了袖子,在心底骂了声蠢货。
庚小星信誓旦旦说鸾仪卫没有怀疑到她身上,只隔了两日就落网招的干干净净。
她禁不住生出些后悔来:早知道庚小星这么快就被抓,当日离去时就该灭了她的口,也好过将自己暴露出来。
不过山茶毕竟潜伏多年,经验丰富。她状若无事地退出人群,挽着篮子朝城门走去。
当她走到城门附近时,只见两个身穿鸾纹袍的鸾仪卫一左一右站在城门处,身边不远处是毕恭毕敬正把鸾仪卫带来的画像榜文往城墙上贴的城门卫。
“……”
山茶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她自认为自己的伪装惟妙惟肖毫无破绽,即使走到那两个鸾仪卫跟前他们也看不出疑点。然而出城需要递交户帖,往日里或许可以趁着守卫懈怠混过去,现在是无论如何不行了。
山茶再不迟疑,转身回了自己的藏身之处。
她锁上门,从书桌下挪出一块青砖,青砖底部放着一个油纸包了许多层的小包,里面是她用过的各种伪造文书。
山茶挑挑拣拣,翻出一张户帖放在桌上,随后将其他文书放回青砖下,转身又出了院门。
她心思谨慎远胜常人,知道鸾仪卫展开对自己的抓捕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迅速逃离京城。只要避过这阵风头,她还能再回来,但要是心存侥幸被抓获,那可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山茶带着户帖,再度来到城门附近。她沿途买了两包点心一条肉,伪装成一个出城走亲戚的老妇人,来到城门前,排进了排队等待出城核验的队伍里。
忽然,从一旁撞过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几乎撞到山茶身上。她一个不防,被身后的妇人扶了一把,周围的人正在七嘴八舌地斥责。
“哪家的孩子,也不看好。”“是啊是啊,把老人撞倒了怎么好?”
还有人过来问山茶:“大娘,你没事吧。”
小童似乎被吓坏了,垂着头也不说话,山茶摇摇头,示意没事,那小童什么话也不说,一转身跑了。
在众人的“怎么一点礼数都不懂”“谁家的孩子”议论声中,山茶低下头,手心里藏着一张卷起的小纸条。
她目光匆匆一扫,旋即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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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骑快马匆匆而过,紧接着是华丽的车驾,被无数禁卫簇拥在正中,两旁鸣锣开道,无数百姓纷纷避让。在众人半是好奇半是讶异的目光中,车驾转入了衡平街。
和长安街一样,衡平街亦是达官贵人聚集之地。衡平街的尽头,一座华贵气派的府邸矗立在那里,正门上方牌匾高悬。
——镇国公府。
车驾的帘子掀开,最先下来的是一身杏黄团领的桓悦,他站稳之后立刻朝车上伸出手,把明湘扶了下来,最后才是两名女官扶着新封的弘嘉郡主柳黛下车。
三人步入镇国公府之中。
经过一番修葺,这座本就气派巍峨的府邸更添华丽。主院尚且空空荡荡,只待良辰吉日,便要将柳氏的灵位迁入其中。
柳黛跟在最后,像只怯生生的小动物好奇地张望,女官低声为她讲解每一处山石草木,正院次院。而桓悦携着明湘早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郡主往后就住在这里。”其中一名女官引她步入后宅,指着其中最宽阔的一处院子。
柳黛四下张望,半含欣喜半含担忧地道:“我一个人住吗?”
女官不禁笑了:“微臣和这府里上上下下百余侍从都陪着郡主。”
这话并不能打消柳黛的无措,她摸了摸身边的朱红栏杆,小声道:“这府里太大了,我有些害怕,要是能在群玉宫住就好了。”
女官哑然失笑:“郡主哪里能一直住在宫里呢?”
柳黛也只是随口一说,她四下张望着,问:“邓女官,你也会一直陪着我吗?”
“当然。”女官微笑道,“皇上命微臣教导郡主,微臣当然要留下陪着郡主。”
“那就好。”柳黛小声道。
“好什么?”桓悦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柳黛一惊,只见桓悦一手挽着明湘,一手不知从哪里折了支开得正盛的芍药,笑吟吟从另一边转了过来。
不知为什么,柳黛对桓悦的畏惧非常强烈。一听桓悦问话,她本来声音就小,现在更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好在桓悦本来也不在意她回不回答,顺手举起芍药递到明湘手中:“皇姐,给你。”
明湘抬手接过了那朵粉红的芍药。
明湘肯接,桓悦就高兴起来了。他笑吟吟牵住明湘,已经完全忽略了柳黛:“走吧皇姐,我们再去湖边看看。”
明湘:“……”
桓悦的手隔着衣袖握在她的手腕上,力道并不大,却握的很紧,是个将明湘下意识往自己这边带的动作。粗看没有异常,但被他牵着的明湘本人深感不自在。
明湘眼梢余光瞟了一眼柳黛还在,忍了忍,还是任由桓悦把她拉走了。
身后,柳黛还在天真地称赞:“皇上和湘平郡主真是感情深厚,相处无间。”
第63章
他低下头,吻了下去。
一潭碧水波光粼粼, 阵阵微风拂面而过,吹动湖心亭四角檐铃叮铃作响。
岸边系着一条小舟,桓悦负手过去看了一眼, 见那条小舟着实简陋, 微拧起眉头:“工部没银子了?”
喻和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笑道:“皇上,奴才浅见,这条船恐怕不是布下的景, 而是那些工匠到湖心去修缮亭子时用的,该是工部听闻皇上要驾幸镇国公府,一时慌乱忘了收船——皇上若想乘船,奴才这就去命他们备一条。”
桓悦想了想,面上露出些心动的神色来,最终还是摇头道:“今日风凉, 算了。”
喻和偷眼瞟了瞟站在不远处的明湘, 心中暗自咋舌这位主子到底是给皇上灌了什么迷魂药, 让皇上时时刻刻放在心上,连皇上自己都要往后排。
——已经是五月的天气, 对于少年皇帝来说,即使风再凉,也不值一提。真正一点风吹不得的, 是从始至终站在一旁, 半句话也没说过,甚至连眼风都没瞥过来的湘平郡主。
桓悦走过去,笑吟吟道:“皇姐看什么呢?”
明湘收回了目光。
从始至终, 她的目光都虚虚凝在空中, 似乎看着什么, 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直到桓悦唤她,明湘的目光才有了实质,她按了按眉心,道:“我方才在想,太后的千秋节可怎么办呢?”
太后的千秋节是七月初,距今只剩一个多月。礼部早从年后就开始预备,人力物力不知耗了多少,于情于理都必须如期举行。然而以太后的态度,明湘根本不敢让她公开出现。
“罢了。”她又叹了口气,“届时再说吧。”
桓悦便抬起手来,挽住明湘的手臂:“皇姐不要想那么多了,还有一个多月呢,大不了把安平侯的爵位降一等还回去,太后处处为了她的兄弟侄儿着想,相信她会想通的。”
紧接着桓悦自然地转开了话题:“皇姐觉得,镇国公府修的怎么样?”
明湘莞尔道:“很好,不枉工部花的那些银子。”
她抬眼,身侧的一株垂柳随风摇曳,碧绿的枝条垂到明湘肩头。她抬手,虚虚拢住一根柳条,轻声道:“母妃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
她想起母妃病榻上泪如雨下的画面,瞬间连心都开始抽痛。
从此柳饮冰终于可以被光明正大的怀念,再也不会隐没在柳映雪的名字背后,像一只飘零的孤魂。
于是桓悦也轻轻叹了口气。
柳饮冰在他的记忆里,是一道单薄而缥缈的影子。尽管是柳饮冰最初决定了支持桓悦,但她很少和桓悦碰面,甚至很少离开她所居住的凝和殿。
仿佛凝和殿成了一座柳饮冰自己建起的牢笼,她将自己困在其中,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桓悦甚至觉得,如果不是为了明湘,柳饮冰很可能根本活不到先帝一朝终了前夕。那个单薄的身影顶着武安王妃的身份,就像一只暴晒在烈日下的幽魂,痛苦和愧疚就像从她心底里生出的一把利刃,注定要将她从内而外地撕裂开来。
“等柳氏的灵牌全部迁入之后,再加一个进去吧。”明湘轻声道,“就写桓明湘的名字。”
从她襁褓中离开南齐,被柳饮冰带到大晋皇宫中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湘平郡主桓明湘。然而明湘从来没有忘记过,桓明湘这个名字,最初并不属于她。
桓悦瞬间变色:“不行!”
他的面色一刹那变得很难看,却还是压低了声音:“活人的名字,怎么能写在灵牌上!”
明湘轻轻道:“这个名字本来不该是我的。”
她甚至还笑了笑:“是我借走了她的身份,生时无法还给她,至少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可以让她随着柳家人受一点祭祀。”
桓悦对明湘从来都是百依百顺,然而这一次他不打算听从,却又从明湘平静的语气里,听出了她的决心。
那是已经打定主意的,不容回转的坚定。
桓悦做了十三年太孙,三年多皇帝,他深深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不能彻底阻止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那么最好自己亲自来控制它。
“我来想办法。”桓悦不容置疑道,“皇姐,我是绝不能允许桓明湘三个字写到灵牌上的,你如果真想悼念她,这件事就交给我来解决。”
明湘一怔:“你想怎么办?”
桓悦深吸一口气,秀美的面容上浮起智珠在握的神色:“我有办法。”
明湘很轻地叹了口气。
她朝桓悦招了招手,桓悦往前一步,于是二人的距离更近了,从身后望去,简直像是在耳语。
“我不希望因为我的私念,而耗费你的精力。”明湘坦诚地道,“你是君主,你的时间和心力该花在天下人身上,我不愿因为我自己的一点私心,反而给你增添负担。”
她的声音轻而淡,几乎像一阵拂过桓悦耳梢的柔风,一掠而过了无踪影。
桓悦垂下眼。
少年皇帝早已经比他的皇姐高了,他垂眸看去,看见明湘同样垂下的、乌黑纤长的睫羽,在她雪一般的面容上投下乌压压的颤动的阴影。
桓悦恍惚感觉好像有一只小小的、毛茸茸的爪子,在他心口轻一下重一下地挠着,让他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柔软而凌乱。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从袖底牵住了明湘。不是隔着层层华丽广袖的、克制而丝毫不失礼数的牵,而是分开明湘微凉的指间,紧密而亲昵的十指相扣。
这个动作无论如何都超出了同姓姐弟之间应有的本分,绝不是一句骨肉情深能含糊过去的。
幸好喻和公公侍奉皇帝多年,心思比莲藕还多,早在桓悦靠近明湘之前他就知道大事不好,连忙无声无息屏退了所有侍从,自己隐藏在一棵垂柳后面,既保证皇帝不会一眼看见嫌他碍事,又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替皇帝放风。
桓悦眨了眨眼,笑了起来。他的笑里暗藏着一点小小的狡黠,像只正酝酿着坏主意的小狐狸。
“皇姐不用担心,我有办法。”他柔和地,狡黠地说,“再说,皇姐的事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负担,能替皇姐做些什么,我很快活。”
明湘不动声色地往后仰身,这种极其贴近的距离让她很不习惯:“你已经够忙碌了,我不想因此让你分神。”
“不会的。”
桓悦说。
他的目光落在明湘的唇齿间。
湘平郡主身体不好,因此她的唇色总是血色淡薄,像一尊雪玉凝铸的雕像,好像永远难以沾染上浓烈的色彩。
然而桓悦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突然想起二月十六的郡主府里,明湘从他怀里退开时,像一株开在他的怀抱里的、灼灼的桃花。
“皇姐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都可以替皇姐做。”
他毫无预兆地低下头,捧起明湘的面颊,吻了下去。
——“皇姐能不能把花在他们身上的心思,用来想我念我。”
作者有话说:
明天4000+
第64章
唯一受伤的只有陈靖
“弘嘉郡主。”
文德殿前, 喻和带着一脸恭敬而毫无破绽的笑容:“请吧。”
柳黛深深吸了口气,提起曳地的裙摆,踏进了文德殿的殿门。
她不知道为什么从镇国公府回宫之后, 皇帝又突然要传召她。
桓悦正站在殿中的四足如意铜香炉旁, 手里执一柄细长的香匙,一旁的内侍双手捧着各色香丸香粉,供皇帝随时取用。
柳黛拜倒,拜倒的刹那, 有清冽的梅花香从香炉中升起,萦绕在柳黛鼻尖。
她近来正在由女官教授高门各色风雅喜好,其中就包括香道。和学的磕磕绊绊至今没能学完的礼仪不同,柳黛很喜欢摆弄各色香料。
她微一走神,桓悦已经开口了:“钦天监算过,时间定在六月初一。”
六月初一, 柳黛明白, 这是柳氏灵位移入镇国公府的日子。同样的, 从那一日开始,她也需要从群玉宫跟着搬往镇国公府。
铛的一声轻响, 桓悦将香匙随手放在了内侍捧着的铜盘里。他转过身来,目光居高临下落在柳黛身上,声音平定而沉静:“到时候你一同跟着过去, 没有朕的旨意, 不要离开镇国公府,更不要见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