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遇刺,大晋少了一位将才。而对于先帝来说,则是更深的伤痛。他与元配昭贤皇后柳氏鹣鲽情深,共同诞育两位嫡子,长子为东宫太子,幼子则便是安王。
昭贤皇后早逝,先帝便格外优待疼爱一双嫡子。安王身亡后,先帝悲痛不已,追赠安王谥号武安,并将武安王妃和湘平郡主接入宫中照料。
明湘至今还记得,先帝挂在御书房墙上的画卷。
昭贤柳皇后、武安王,以及太子——桓悦登基后,追封太子为孝德皇帝。
即使是九五之尊,也无法跨越死生之间的那道鸿沟。
而死比生,往往来得更加猝不及防。很多时候当意识到危险迫近时,它早已经在头顶投下了巨大的阴影,无论拼命挣扎还是束手待死,都无法逃脱它的牢笼。仿佛既定的命运无法扭转,人力终究难以胜天。
但明湘不信。
她美丽的面容上浮现出恰如其分的思念与恍惚:“皇祖父驾崩时,曾有遗命将皇祖母、皇伯父与父王的画像随葬,这又是哪里来的皇祖父御笔?”
桓悦轻声:“盘点皇祖父私库时,从中发现的,皇祖父生前曾经画了许多幅皇祖母与父皇、武安王叔的画像,除了挂在御书房中的那三幅随葬画像,其余都收在私库中。”
他顿了顿,又道:“我记得皇祖父生前曾赐予皇姐一幅武安王叔的画像,被皇姐供奉在了叔母灵前,所以特意又拣选出一幅带给皇姐。”
明湘将画放回锦盒中:“多谢皇上。”
“皇姐与我何须客气。”桓悦微嗔。
明湘转手将锦盒交给琳琅,以袖掩面。片刻后放下手臂时,桓悦已经无法在她那张平静秀雅的面容上找到半点恍惚的神色了。
她又变回了那个八风不动,毫无破绽的湘平郡主。
明湘瞥了一眼安静垂手而立的风曲:“方才我恍惚听见在说些什么?”
不待桓悦开口,风曲道:“回郡主,臣前来恭迎圣驾,皇上问及曹耀宗一案,臣正将曹案调查进度禀报皇上。”
很好,不愧是鸾仪卫统领之首,一句话就解释清楚了前因后果——第一,他之所以越过明湘直接出现在皇帝面前,是因为皇帝驾临,留在郡主府中的风曲必须出来拜见;第二,他刚才说的是曹耀宗一案的最新进度;第三,不是风曲主动要说,而是皇帝发问。
明湘颔首:“原来如此。”
她每日过目的大小政事不知有多少,曹耀宗一案自从交给风曲之后明湘就没再过问。尽管这是刑部尚书亲手递交来的疑案,不过鸾仪卫职责本为抓捕南朝暗探,又有湘平郡主坐镇,因此这件案子对鸾仪卫来说还真不算是大案。
若非本案是明湘亲自交给风曲的,只怕它的级别甚至够不上风曲多问一句。
“那就接着说。”明湘纤白十指松松扣起,目光投向风曲,“我也正想听听。”
作者有话说:
注: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洛神赋》
第9章
“从朕践祚那日起,天下人皆要俯首,唯独皇姐不必。”
鸾仪卫和刑部办案的方式截然不同。
刑部办案,需要经过自上而下一整套完备流程。稍有逾越不当之处,就可能被都察院那帮御史抓住把柄参奏一本。
鸾仪卫则不然,它从诞生之初,即是不受外朝限制,不经六部与大理院管辖,专门从事不足为外人道的密事。
本着密事密办的原则,鸾仪卫办案的手段要灵活粗暴很多。
在查曹耀宗案时,鸾仪卫玄部顺便把曹家上溯三代查了个底朝天,结果获得了意外的收获——
“曹家发家始于曹耀宗之父曹旺,曹旺祖籍定州东平乡,发迹之前,是个挑着挑担走街串巷的货郎,二十四岁那年,也即嘉佑十四年,家贫无以为继,前往定原城谋生。”风曲顿了顿,“而后,他通过倒卖南货,在定原城中开起了一家南货铺。”
“嘉佑十七年,曹旺娶妻郑氏,同年,转而经营粮庄,并获得官运资格——”
“慢着。”明湘蹙眉打断了风曲的话,“官运资格?曹旺怎么拿到的?”
所谓官运,是英宗时期首倡的一种运粮制度。大晋南与南齐隔将对峙,北又要提防边塞外蠢蠢欲动的乌戎,需要运输大量粮草军械。而将粮草马匹运往边关,一路上人力物力消耗很大,加重了朝廷负担。
而官运,便是朝廷经过严密审查,对一些身家清白的大盐商、大粮商发放盐引、给予便利,赐予官运商人的名号。官运商人则需要每年协助朝廷运送马匹粮草送往边关,承担路途中消耗花费。
因为马匹粮草关系重大,朝廷将官运商人的名号卡得很死,一向宁缺毋滥。要想拿到官运资格,不但要有足够的身家,还要当地布政司出具文书,清查祖上三代是否清白。
曹旺在嘉佑十四年还是个家贫无以为继的穷人,二十四岁还没钱成家,来到定原城仅仅三年,就能获得官运资格?
定原城身为定州州府,富商大贾聚集之地,能拿到官运资格的商人不到十指之数。除非曹旺是天上财星转世,否则他这官运资格八成来路不正。
桓悦显然已经听风曲说过这一点,面无讶色,只道:“定州布政司有问题。”
风曲:“皇上圣明,臣派人核查之后,发现曹旺的官运资格来自其妻郑氏家中,郑家本为定州数一数二的豪富之家,但郑氏长兄好赌,家业输出去大半,郑家无力承担官运耗费,因而嫁女曹旺,连带着将官运资格也让给了曹家。”
不说还好,这一说明湘的眉蹙的更深了——官运资格由朝廷及各地布政司发出,郑家败落,其官运资格自然该收回,私下转让一事,简直闻所未闻。
私自转让官运资格,虽说是犯了忌讳的事,但在这之前并不是没有先例。只要给足了银子喂饱当地布政司,还是有机会操作的。但问题是,这笔银子一定是个极其庞大,大到等闲难以想象的数目。
已经败落的郑家当然拿不出这笔钱,那这笔钱就只能着落在曹旺身上了。
可对于一个刚刚发家不足三年的新晋富商来说,他掏干了家底也未必凑得起所需的银子,那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采莲司。”明湘半合着眼,低声喃喃,“如果说和采莲司有关系的话,他们又为什么要花一大笔银子扶持曹旺呢——走私!他们要借助曹旺这条渠道,借助官运南北往来运送战马粮草的便利进行走私!”
她蓦然睁开眼,眼底隐有寒光。
风曲:“郡主慧眼如炬。”
查出曹家可能与南朝有牵连,鸾仪卫当即前去搜查曹府。
短短数日,曹耀宗由受害者转变为私通南朝的嫌疑犯。鸾仪卫毫不客气将曹府翻了个底朝天,连地面青砖都一块块仔细敲过去,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最终在书房角落一个白瓷落地缠枝梅瓶底部的青砖下找到了一个极其隐秘的夹层。
夹层中放着一本账本。
那本账本上,记录了曹家历年来上下打点各处关卡,秘密往南朝运送良马的账目。
“什么时候拿到的账本?”明湘往前探身,蹙紧的眉松开了。
显然,按照风曲话中之意,拿到这本账本,能从中挖出许多线索。
“回郡主,鸾仪卫彻夜搜查,今晨卯时一刻自曹耀宗书房中搜出,遂快马归京禀报。”
明湘恍然大悟。
想必风曲查看账本之后,直接前来郡主府禀报。可惜他来的有些迟了,明湘已经去了清溪小筑,倒是正撞上心血来潮前来郡主府的皇帝。
“账本……”明湘下意识便要命他呈上账本,又改口道,“罢了,你且说完。”
风曲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只乌漆木匣,封口还盖着鸾仪卫专用的火漆印章。
梅酝接过来呈到明湘身侧小几上。
风曲接着道:“至于曹伯正,证词称他与其妻南琴一同失踪,他的尸体已经发现,南琴则下落不明。”
曹伯正的尸体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死在增化巷一处被雪压塌的废弃房屋里,京兆府抢救灾民时,从废墟下刨出了曹伯正,如果不是鸾仪卫找人先从京畿一带开始,首先查了京兆府,曹伯正险些和其他几个不幸死在增化巷坍塌民房中的孤寡老人一同拉去埋了。
经仵作验过,曹伯正致命伤在后脑,为钝器打击伤,至于究竟是何钝器,身上残余线索,由于曹伯正死的太久,已经看不出来了。
没错,鸾仪卫积年的老仵作推断,曹伯正和曹耀宗死在同一日。
为什么曹伯正从定原城失踪,反而会死在京城的增化巷中?以钝器打击他致死的那个人又是谁?
曹伯正的生平履历中,前十五年乏善可陈,唯独最大的一处疑点:他与曹耀宗闹翻后离开定原城,是在哪里积蓄起一笔钱财。
以鸾仪卫之能,竟然也查不到曹伯正离开定原城后那三年去向何处。
有趣的是,曹伯正发家的经历某种程度上和他的祖父曹旺极为相似:同样是起初落魄,随后骤然发家,财产来路说不清楚。
不同的是,曹旺娶妻郑氏,郑家乃当地大族,尽管落魄,族人仍在。而曹伯正的妻子南琴却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人,不但查不到她的来处户籍,就连曹伯正的户籍上也无婚嫁记录——换句话说,他带回定原城,自称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南琴,实际上根本不能算是他的妻子。
结合查出的种种线索以及账本中的往来记录,鸾仪卫做出了以下推断:
为了将良马运往南朝,采莲司暗探早在几十年前就开始布局。因此,他们选中了曹旺,暗中扶持曹旺发家,帮他娶到官运商人郑家女,将官运资格拿到了手中。
此后,曹旺一直在暗中为南朝运送良马。曹旺死后,其子曹耀宗接替了他,也许是因为曹耀宗厌倦了受制于人的感觉,试图摆脱控制。而采莲司则扶持了曹伯正,意图取代曹耀宗。
那个不知来处,深居简出的南琴,或许就是采莲司派到曹伯正身边监视他的暗探。
风曲恭声道:“请皇上与郡主看账本倒数第九页,承运二十四年以前,运送良马的花费不断上涨,而自承运二十四年之后,花费总体未变。”
但这些年来,随着大晋对民间马市的管辖愈发严苛,良马的价格逐年增加。
也就是说,曹耀宗私运的马匹数量越来越少。
他顿了顿,刻意留出了片刻,才接着说:“此外,尽管马匹数量减少,但曹耀宗一直留出了这样一笔买马运马及上下打点的支出,哪怕曹伯正回了定原城,开始和曹耀宗作对,都未停止,包括去年。但今年,账本上却没了这笔记录。”
“今年?”明湘拢起了细细的眉。
风曲道:“半年前,曹耀宗的儿子死了,出门行商时路遇劫匪,不幸身亡。”
或许是南朝要给曹耀宗一个警告,又或者是他们已经彻底放弃了这枚不听话的棋子。总之,曹耀宗彻底斩断了和南朝的合作,半年之后,他在一个寒冷的冬日离家,之后尸体出现在了苍茫山道旁的雪地里。
那为什么曹伯正也死了呢?
这个答案,现在还无法回答。
但可以肯定的是,南琴一定在其中扮演着一个不容忽视的角色。
风曲的声音平静清澈,宛如初春夹杂着碎冰的溪水淌过河床。有条不紊讲述着鸾仪卫掌握的线索与推断,末了道:“……臣已经派出人手,全力搜寻南琴下落,并寻找曹伯正与增化巷之间的关系,但京城之中顾忌颇多,恳请皇上明发钧旨,许臣临机专断之权!”
临机专断,一旦拿到这项权力,在曹案未破之前,鸾仪卫的手可以轻易探进六部一司一院,甚至是内阁之中。而众所周知,任何一项权力一旦扩张,就很难收回去了。
风曲处事一贯如此,他往往会先提出一个看似不合情理的请求,让对方进行削减,偏偏他又极擅行事,到最后落进他手中的,一定比实际需要的要多。
然而这一次,上座的皇帝沉吟许久,却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朕隔三差五看见参奏鸾仪卫行事无忌的折子,若是再许临机专断,只怕明日满朝朝臣便要联手上奏,请朕裁撤鸾仪卫了。”桓悦不紧不慢地敲打了风曲一句,等风曲俯身请罪时,偏又话锋一转——
“但此案牵涉不小,鸾仪卫行事受制,恐怕要贻误时机,皇姐,朕将私章给你,往后行事若受阻碍,皇姐可度量事态轻重,以此章令诸部配合行事。”
桓悦拨了拨手中的赤玉手串,吩咐道:“等回宫之后,取了朕的私章送来。”
喻和连忙应是。
明湘一怔,旋即道:“皇上不可!”
天子有六玺,国事用之。但先帝在时安王奉命戍边,先帝信重心爱幼子,生怕安王年轻,其他将领阳奉阴违,便将自己一方私章赐予安王,亲口说见此章如见半君,算是为安王撑腰。
这枚私章意义太重,长期留存在安王手中不妥。是以安王在边疆站稳脚跟之后,立刻将它送归宫中,请先帝收回。
先帝的那枚私章叫做静园主人。桓悦登基后也刻了一枚私章,虽然平时只拿来盖他自己的字画赏人,但由于有先帝之例,这枚私章也十分要紧,同天子六玺一起放在尚宝监。
桓悦此举,相当于是将临机专断的权柄交给了明湘,不可谓不信重亲厚。
明湘当然很想要,但她不能要。
她整衣起身,跪了下去。未及叩首,双肩已经被稳稳扣住。
少年天子端丽的面容上惊愕难掩:“皇姐,你在做什么!”
他不假思索半跪于地,保持着一个平视明湘的姿态。眼看郡主和皇帝双双跪倒,正房内外再无一人敢继续站着,瞬间无声而整齐地跪了一地。
“请皇上收回成命。”
明湘垂眼,声音几近叹息。
如果细细品味,还能从中品出一丝微不可见的哀伤。
只是桓悦没能听出这一点,黛眉紧蹙:“皇姐何必作此生疏之举,我将私章交到皇姐手中,自然是信重之意……”
他语声一顿,几乎气急反笑:“难道皇姐以为,朕是在故作姿态试探皇姐吗!”
他提声质问:“在皇姐心中,原来朕是如此多疑寡信之君吗!”
“不是。”明湘急急道。
有泪光从她的眼底一闪而逝。
她泣声道:“皇上厚爱,湘平铭感五内,但先帝有例,天子私章形同半君,怎可轻许他人,请皇上收回成命!”
掌心的触感光滑冰冷,触手可及的丝缎绮罗之下,隐隐能感受到纤薄消瘦的肩头骨骼。
桓悦不知道自己此刻露出的是什么表情,他听着明湘那恭敬、谨慎、一心为君、挑不出半点错处的答复,仿佛心脏蓦然落入了冰冷的海底。
“既然先帝有例,皇姐收下又有何妨?”
明湘道:“先帝赐印武安王,是平定边疆不得不为,且当时满朝朝臣纷纷上谏,痛陈此举不妥,直到武安王交还天子私章,纷纷物议才平息下来。湘平素日只在京城之中,持天子私章并无必要,万一无法妥善保管,更会引起祸事,皇上若执意如此,正是将湘平置于炭火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