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带着眼眶也有些酸。
“果然是你说得对,我方才该听你劝的。”
他仰起头,笑着合了合眼。
“这灯影当真晃人,看得久了,眼睛便不舒服。”
如意瞧着他的模样,小心地抿了抿嘴。
“要不要奴去打听一下,今夜陛下为什么失了约。”
“你昏头了吗?陛下去哪里,不去哪里,谁敢过问。”
“可是您心里不高兴。”
“没有的事。”
顾怜不看他,重新拿起针线。
“她若来,我便依礼相迎。她不来,我们关起门来自己吃饭,反倒还乐得自在。谁盼着她来了。”
“公子……”
“再说了,要是你当真打听回来,今夜她去了别的君侍那里,或许还留宿了。难道我听着便高兴了吗?”
如意看着这人仿佛浑不在意的脸,手指头绞着自己袖子。
半晌才道:“或许是陛下有什么急事,一时耽搁了。”
“我知道。”
顾怜抬头向他笑笑。
“我不困,还想再绣一会儿。你先回去睡吧。”
“奴没事的,奴陪着您。”
“还没事呢,方才都偷偷打哈欠了。”
顾怜用安抚的目光望着他。
“快去吧,不必担心我。”
直到小侍人在他的催促下,起身合上门,连脚步声也远去了,他脸上的笑容才落下来。
脸庞被灯火照着,也有片刻落寞。
……
然而次日,却有更稀奇的。
有宫人来传话,道是沈君与萧昭仪,邀他往园中同游。
这着实令顾怜意外。
此二人,一个是代理六宫,身份贵重,一个是太后的身边人,向来也得照拂。
而他在这宫中,是一个尴尬的存在,是从为先帝殉葬的队伍里,硬生生逃脱出来,攀附上当今陛下的。
宫中虽明面上不说他什么,背地里却人人不齿。
因而,这两位君侍与他,也是一向没有太多交集的。
今日突然邀他,多少有些不寻常。
沈兰溪与他的住处近,还特意来寻了他,一同往园子里去。一路与他闲话,亲切非常。
“萧昭仪住得远,只能在那处等着我们了。”
他和颜悦色的,与顾怜并肩而行。
“这一路上,只有我们兄弟二人作伴。正好,我们也许久不曾得空说话。”
面对这般热络,顾怜颇有些不适应,只低低应了一声。
却听身边人道:“我有一事,在心中思虑良久,却迟迟没有机会开口。”
“沈君见外了。”
“前番让你受了委屈,你心里可曾怨我?”
顾怜冷不防,怔了一下。
对方说的,是上回家宴后,他被人陷害,险些扣上一个秽乱宫闱的罪名。
当时沈君第一个赶来,张口就要将他带回宫中,等待太后与陛下发落。
话里话外,俨然已经给他判了罪。
要不是许清焰从身后房中走出,将众人惊呆在当场,他还真不知道,自己会落到什么样的结局。
那一壶掺了情药的酒,是谁备的,又是为了谁着想,他并非不知道。
对方今日突然主动提起,意欲何为?
他看了看那双含着歉疚的眼睛,只微微笑了笑。
“沈君说这样的话,让臣侍愧不敢当。治理六宫原是你的职责,你不过秉公办事,我又如何敢枉生怨怼。”
沈兰溪的神色似乎欣慰。
“能得顾贵人这一句话,我这一颗心,才总算安宁了。”
他道:“幸好,陛下及时现身,没有让你蒙受不白之冤。那一夜,眼看着陛下亲自将你抱回未央宫,我们都惊得不轻呢。当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荣宠。”
这话,实在让人无法去接。
顾怜默不作声地走在他身边,头皮微微发紧。
沈兰溪却是自在的,含笑望着道旁垂柳。
“顾贵人怕是不知道吧,陛下从不留人在未央宫过夜的。”
“我……”
“陛下心怀天下,不耽于男色。便是我与萧昭仪,伺候久了的,也从不让留宿,只有陛下来我们宫中,且也不多。”
他幽幽道:“陛下待你,当真是不同的。”
顾怜只觉如芒在背,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身边人回头见他神色,却一下笑开来。
“你这般紧张做什么。能得陛下的喜欢,是好事,你能将陛下伺候得舒心,我们也跟着沾光。”
他道:“瞧我,没遮没拦地说这些,倒是让你不自在了。”
顾怜只得赔了个笑,将话岔开去。
他隔着重重树影,见不远处有人行动,欢声笑语的,便问:“那里是在做什么?”
沈兰溪看了一眼。
“是太后邀来的那些官家小姐,听说今日要办赛诗会呢。我们是后宫男子,走远些,不与她们挤在一处。”
说着话,却忽然轻轻呀的一声。
“怎么了?”顾怜回头问。
就见他面露懊恼。
“原说好的,要带几个扇坠给你们,谁知出来得急,竟给忘了。这东西是我收的,底下人不知在哪里,还得我亲自回去取一趟。”
他道:“劳顾贵人先行一步吧,也不好让萧昭仪等得久了。”
既然他如此说,顾怜也不能不依。
便与他分散了,只带着如意,慢慢往前走。
见四周少人,他不由面露困惑,低声问:“如意,你说他唐突与我说那些话,可有什么用意吗?”
还没待小侍人答,一旁的矮树后头,却忽地传来一个声音。
“阿怜,许久不见。”
他脸上一下就白了白,回身站定,警惕地望着来人。
“表姐?”
第20章
◎被表姐害惨的前半生。◎
眼前的人是姜雁。
她从树后走出来,一双眼睛极不可思议似的,盯在他身上。
像是要将他活活看出一个窟窿。
“真的是你。”
“什么意思?”
“宫外隐约传闻,你没有真的死成,陪葬在先帝陵寝边上的,只是一副空棺。我听说时,总还不敢十分相信。今日一见,方知竟是真事。”
她慢条斯理的,笑得发凉。
“果然,我家阿怜,永远这样聪明。”
顾怜却在她的凝视下,硬生生倒退了一步。
“你不要乱来。”
“再怎么说,从前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表姐弟。如今好不容易相见,却变得这般生分,当真是叫人伤心呐。”
“我如今已是后宫君侍,望你自重。”
“后宫君侍?”
对方的脸陡然现出几分狰狞。
她不顾如意发着抖,拦在两人中间,步步逼近。
“你说的,是先帝,还是当今圣上的后宫?”
“你!”
“顾怜,你不会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贞洁烈男了吧?”
她笑得极尽讥讽。
“时隔数年,你还是这样浪荡。”
“……”
顾怜闭了闭眼,身子止不住地晃了一下。
胸口像被人攫住了一样,喘不过气来。
胡言,全是胡言。
他若是从来没有遇见过姜雁,该多好。
从前,他在安阳侯府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生父早逝,正夫虽然将他养在了膝下,却并不喜他,连带着他的母亲,和兄弟姐妹,也待他颇为忽视。
在那偌大的侯府里,除了如意,没有人真心向着他。
所以,当年初次遇见姜雁时,他的确是欢喜的。
姜雁是正夫的娘家亲眷,虽与他没有血缘,他也要称一声表姐。
她大他两岁,生得相貌姣好,风度翩翩。
每每来家中做客,那些常年身居内院,见不着几个女子的兄弟、侍人,总爱在廊下帘后,偷偷地瞧她。
瞧着瞧着,就红了脸。
顾怜尽管不与他们凑在一处,但心里,也不能免俗。
当这位人缘极好的表姐,头一回主动与他说话时,他的心跳得,当真是快极了。
平日里伶牙俐齿,总被训斥不守德行的人,竟难得话不成句。
他以为,姜雁待他,是亲近的。
她来府上走动得越来越频繁。每回来,总会避开旁人,悄悄与他说几句话。
有时是聊院中新开的花,长高的树。
有时是谈京城的街上,那些新奇的,他从不曾亲眼见过的事物。
也有些时候,她会小声道,阿怜穿今日这身衣裳,格外好看。
他会故作镇定地三两句揭过,然而颊边的红却怎么也掩不住。
他以为,终于有一个人,是将他装进了眼里的。
内院中渐有流言,道是姜雁格外喜欢他,没准哪一日,便要让爹娘来提亲。
对此,正夫自然是不愿意的。
也不知他们是怎么说的,总之,母亲很快做主,替他说了一户人家。
是吏部侍郎的女儿,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
为了这,他甚至不甘心地闹过,因为目无尊长,出言顶撞,结结实实地跪了好几日的祠堂。
后来回头看,方觉得当年太天真。
他太年轻了,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欢。
他以为自己与姜雁,是两情相悦,海誓山盟。
其实他只是单纯地高兴,在府中那么多年,明里暗里都不受人待见,终于有一个人,愿意主动亲近他。
终于有一个人,能瞧出他的好来。
直到,他被姜雁拉进闲置空屋的那一天。
他整个人都慌了神,只知道问:“表姐,你要做什么?你先放开我,有话慢慢说。”
嘴却立刻让人紧紧捂上了。
他曾经信赖、亲近的人,终于露出了禽兽爪牙。
她将他推在墙上,牢牢按住,抚摸他拼命发抖的身子。
“阿怜不是最乖了吗?”她道,“让我好好疼一疼你,听话。”
他力气敌不过她,又怕,又气,全身止不住地发冷。
偏生被她用力捂了嘴,连开口说话都办不到,只能徒劳地呜咽,眼泪顺着下巴,把衣襟都打湿了。
他想说,求求你。你不是这样的,求求你。
她却只像豺狼一样,撕扯他的衣裳。
一时忘形,她对他的钳制稍微放松了一些。他抓住时机,一口咬在她的手上。
她翻了脸,恶狠狠地打了他一耳光,怒骂:“小蹄子,给脸不要脸,信不信老娘弄死你!”
就是这一声,引来了路过的老婢女。
他逃出生天,腿软得站不住,跌坐在老婢女的脚下,拼命地哭。
姜雁却只施施然整理了衣衫,对赶来的正夫抱歉道:“阿怜邀我至此,侄女一时把持不住,昏了头。”
深宅大院里的事,向来是长腿的。
流言传得飞快。
人人都道,他是天生的浪荡货,明明已经许了人家,却还能同自己的表姐厮混在一处,当真是不知羞。
更有甚者,添油加醋,传说他本不是头一遭,从前在闺阁里,与家中婢女也不清白。
他羞愤欲死,却没有人容他辩解。
随后,吏部侍郎家也听见了风声,好声好气地上门,借口八字不相合,将婚事给退了。
他在府中,如坐针毡。
每日走到哪里,都有窃窃私语声。
几个兄弟更恨他,一人出事,将一家人的闺声都给连累了,待他比从前更不如了,处处冷眼。
他们讥讽他,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竟敢引诱光风霁月的姜雁,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人。
母亲终于坐不住了。
正逢先帝病重,想要从朝臣之家中,拣选几个年轻男子进宫伺候,添一添喜气。
便对他道,与其令家中蒙羞,不如动入宫的主意,将来若是能得圣宠,也是一番造化。
他知道,宫中此举,存了冲喜的心思,但凡心疼儿子的人家,都会竭力避开。因而,对选取之人的考察,会宽松不少。
他也知道,老皇帝随时可能驾崩,届时等待他的是什么。
可是他能说不吗?
反正这个家,也是待不下去了。
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提议,在一个吉日里,昂首挺胸地上了宫里来接的轿子。
自此,一入宫门深似海。
他先是做了一个默默无闻的贵人,又突然有一日,成了合宫眼里的狐媚祸水。
那又如何?
拜姜雁所赐,他知道了,男子的羞耻心,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他若想不开,当初便该一脖子上吊了。
他终究是活下来了。
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他以为,自己活得还不赖。
但也有些时候,他会偶尔想起,如果当年没有遇见姜雁,或是早早识破她的险恶用心,躲得远远的,他会不会就顺利地嫁到了吏部侍郎家。
或许琴瑟和鸣,或许同床异梦。
但终归是像每一个官家正夫一样,平平安安过一生。
有尊严地,过一生。
顾怜忍下了眼底酸涩,再看对方时,目光发凉。
“我已不是昔日任你欺辱的了。纠缠后宫君侍,若是让人知道了,必有你的苦头吃。你还是好自为之,赶紧离开。”
姜雁不曾想到,他突然如此硬气。
她怔了一瞬,随即冷笑不止。
“你如今,倒和我摆起主子的架子来了。”
“我原本就是。”
“那贵人您猜猜,假如陛下知道了,她的男人,当年被我染指过。我固然落不了好,你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她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这世上没有一个女子,能忍受这般奇耻大辱。何况是至高无上的陛下。”
“姜雁!”
顾怜的全身陡然发冷,不自觉地握了拳。
“你敢!”
“你怕她知道,是不是?”
“你……”
“当年让你逃了,当真是可惜。过来,让我尝尝,这后宫里的君侍,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啊。”
对方狞笑着,过来拉他。
“你乖一些,保证没人知道。”
顾怜大惊,却敌不过她。
他被她用力抱住。熟悉的梦魇,又将他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