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怜!”
“我这样的荡夫,应当会在冷宫里了此余生吧。我想要,在往后不复相见的日子里,陛下躺在别人身边,还会忍不住想起……我的味道。”
他红润双唇,在她眼前一开一合。
在满脸泪痕间,像被雨打湿的花。
许清焰忍住那令人不齿的,澎湃的热意,咬牙闭了闭眼。
“你要是闹够了,就给朕起开。再多说一句,真的送你去闭门思过。”
“陛下……”
“不许拿这副模样,用在朕的身上。朕懒得管你从前如何,也不在乎你在朕面前,有几分真心。你安分守己一些,朕既往不咎。”
她脱口而出,全没有细想。
她实在是气得厉害了。
一个男人,口口声声自称荡夫,自轻自贱,简直是上赶着想要她处置他。
他是她的人。
这样贬损自己,问过她的意思吗?
方才还使尽解数,痴缠着她的人,忽地僵了一僵,缓缓地放开了她。
她稍松一口气,心里还颇为满意,只道是他的疯劲儿终于过了,能想明白利害了。
顾怜的心里,却陡然一片寒凉。
她说,不在乎他在她面前,有几分真心。
诚然,他最初的念头,只想在她身边苟活。他讨好、逢迎,与她你来我往,都不过是为了让这条命,活得更稳当一些。
但是她待他好。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又岂能无动于衷。
他瞧见栀子花开得好,会折了插瓶送给她。也会用不熟练的针线,替她绣一夜的香囊。
是他渐渐迷了眼,改了初心。
从游刃有余,处变不惊,到如今委屈也受不得,重话也听不得,明明低头服个软就能过去的事,却闹到眼前这般。
而她只冷着脸道,他也没有几分真心。
果然帝王最无心。
他深吸一口气,笑得有些颤抖。
“陛下这样看我。”
“否则呢?”
“陛下觉得,我在你身边,是有所图谋。”
许清焰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脸色稍不自在。
“那你自己说说。”
“不错,确实如此。”
“你……”
“让我想想。起初,只为活命罢了,后来可就贪心了。”
他作势掰着手指。
“想要权势地位,想要珠宝玉器,更想要陛下的宠爱。这宫里的男人,左不过就是这些念头。”
“你还是将嘴闭上吧。”
“怎么了,陛下猜不到吗?”
他抹了抹下巴上的泪珠,扬起一个笑容。
“你瞧,今日沈君有心害我,引我去与姜雁相遇,我就要被陛下猜疑、厌弃。假如我不是一个小小的贵人,而是与他平起平坐,他行事还会如此大胆吗?”
“此事朕会处置。”
“那是陛下的事,但我当真向往一个君位。我侍奉在陛下身边,处处仔细,小意温柔,不过都是为了这些罢了。”
“顾怜,别再胡说了。”
“我说了实话,陛下如何又不敢信。”
许清焰定定地望着他。
她脸色僵硬,或许是盯他久了,眼中竟有一丝微红。脸上的神情几番微妙变化。
良久,才道:“朕再问一遍,你当真这样想?”
“古往今来,后宫中的男子,无非都是如此。我不过一介俗人,又如何能够例外。”
他忍着喉头哽咽,笑得平静。
他看见许清焰闭了闭眼,仿佛很是疲惫。
“好,朕可以给你君位。”
“我……”
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他一怔,不知所措,却见她的神色黯淡,且冷漠。
“不过,朕有条件。”
“明日晚上戌时,桐花台,齐王要与人私会,朕不想看见。”
“你要是走进去,撞破她们,朕就给你封君位,让你得偿所愿,和沈兰溪平起平坐。”
她古怪地勾着唇角,望着他。
“怎么样,敢吗?”
顾怜的睫毛发着抖,上面缀的泪珠,将视线都给模糊了。
他在她讥讽的笑容里,沉默良久,才起身行了一礼。
“臣侍遵命。”
“嗯。”许清焰疲惫地合上眼,挥了挥手,“出去吧。”
他背过身,一声不吭地走出房门,走出院落。在一众宫人惊愕的注视下,高昂着下巴,泪雨滂沱。
第23章
◎她后悔了。◎
博山炉中烟雾袅袅。
许清焰坐在案前看奏章,一旁伺候的宫人如泥胎木偶,大气也不敢出。
却仍挡不住这位陛下眉头一皱,啪地将奏章掷到案上。
“什么时节了,仲春里还用这样厚重的香,熏得人头疼。都带了心眼当差吗?”
小宫女们吓得一激灵,连忙要叩头请罪。
苏长安正从外面进来,见状使个眼色,止住她们,悄悄一挥手,命她们无声退下。
自己上前来,将香炉撤走,又送上一杯茶。
“陛下素日仁慈,惯得她们笨手笨脚的,合该长一长记性。”
她赔着小心的笑。
“陛下无谓动气,奴婢回头好好教她们规矩。”
“不是大事。”许清焰闭眼揉着额角,“朕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都交待了。”
“这么快?”
“那姜雁是个不经吓的,奴婢才说了几句过场话,她就魂飞魄散,把什么都给吐干净了。她说……”
苏长安觑着眼前人的神色,将声音放低了些。
“她说,无论从前或昨日,皆是她轻薄于顾贵人。顾贵人从未妥协于她,也并未失身。”
许清焰支在太阳穴的手,停了一停。
心里忽然五味杂陈。
她沉默了好半晌,才道:“朕知道了。”
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动。
苏长安却仍躬着身,“还有一事,奴婢吃不准该不该禀。”
“有话就说。”
“姜雁称,她本该径直赴赛诗会,是被一名陌生宫人引至那处的。奴婢打听到,昨日顾贵人,是应沈君与萧昭仪的约,才往园中同游。只是不知为何,事发时偏偏只留下他一人。”
许清焰屏息了片刻。
“你的意思是,此事中有他二人的手笔。”
“奴婢不敢这样说。”
“无妨,朕心里有数。”
昨日里,顾怜在她面前言行激动时,曾亲口说,是沈兰溪害他。
至于萧暮雨……
她想到那一日,临时起意,去他处用晚膳。萧暮雨曾话里话外暗示,那场赛诗会,不去也罢。
她当时便有些疑心,他不是多事,不懂分寸的人,何故突然对她的行踪指手画脚。
后来,送她出门时,他更是没头没尾地说,各人都有许多身不由己。
如今想来,确是别有深意。
能让此二人,同时对顾怜出手,这背后……
罢了,这些都能往后再说。
她捏了捏眉心,眼前浮现出的,又是昨日里顾怜仿佛失心疯一般的模样。
那样倔强,又决绝。
哭得气息都断续,却偏拿那样的眼神望着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在将自己往绝路上推。
他分明是清白的,为什么非要承认自己浪荡。
又何故一口咬定,自己侍奉在她身边,所求不过地位权势。
这种话,满宫的人都装在肚子里,有谁真说出口的?
苏长安小心地打量着她神色。
“陛下不要太动气了,喝口茶润润嗓子吧。只是,奴婢还有一事请示。”
“你说。”
“那姜雁是鸿胪寺卿之女,也是官家小姐,是太后开口邀来同游的。要是咱们一直将她关着,只怕欠个说法。”
许清焰饮着茶,淡淡一笑。
“昨日里,她不是突发急病,才没能去成赛诗会吗。”
“……是,奴婢明白了。”
苏长安只微怔了怔,便心领神会。
“御医说,此病来势汹汹,很是棘手,只怕回天乏术了。奴婢会料理好姜小姐的身后事,将她送还家中。”
“嗯,做得很好。”
“只有一样。”她抬眼看许清焰,“还抚恤吗?”
“她年轻有才,不料暴病而亡,甚是可惜。人是在行宫没的,我皇家自然要施以仁德,多加抚恤,才好安慰她家老大人,也叫朝臣看在眼里。”
“遵旨。”
“至于她那教女无方的母亲……”
许清焰转了转手上镯子。
“朕改日也要寻个由头教训,不急在一时。”
“奴婢懂了。”
苏长安应了声,不再扰这位陛下的思绪,只默默侍立在一旁。
反倒是许清焰隔了片刻,忽然叫她。
“苏长安,你说朕回头,是不是该让钦天监来一趟。”
“什么?”
“朕总疑心近来天象不利,怎么就能有这样多的事。”
她望着眼前人沉郁的脸,忽而有些啼笑皆非。
她思忖了片刻,才轻声道:“陛下是在为顾贵人烦心。”
“他值吗?”
“奴婢只懂侍奉茶水,不通男女之事。若是您不嫌奴婢僭越,奴婢倒有一事,想求陛下解惑。”
“你说。”
“横竖您对他并不上心,他既敢在御前无状,触怒了您,今夜齐王与禁军统领私会一事,您交给他去撞破,便是再合适也没有了。事成,您与他各取所需。假如出了什么意外,也只有他独自吃苦头。”
她道:“陛下何故还闷闷不乐呢。”
许清焰瞥了她一眼。
“你是在说,朕不该让他去冒险。”
“奴婢岂敢。”
“得了吧,就你胆子大,还跟朕装。”
许清焰哼了一声,眉心却皱着。
向着窗外的碧竹林望了半晌,才道:“这是他自己和朕交换的。”
“陛下当真这样想?”
她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苏长安的声音低低的:“奴婢多嘴,本是死罪。但奴婢要斗胆说一句,顾贵人不过男子,又刚受过委屈,难免多思。陛下何故非要和他赌那一口气。”
“朕错了吗?”
“他昨日走的时候,是真伤了心了。”
“……”
许清焰的喉头微微动了一下。
良久,才道:“没有什么大事吧。他与齐王结梁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齐王是宫外人,一时半刻的,也动不了他。”
“……是。”
苏长安没有再说,只是拱手退了下去。
留她一人在屋里清静。
屋外暮色将合,行宫中正陆陆续续地点起灯火。
然而,不过一刻,房门却再度被推开了。
“还有什么事?”许清焰挑眉睨她。
苏长安的脸色却远比先前严肃,快步上前。
“底下来报,禁军统领尚在巡逻,反倒是太后正往桐花台去了。”
“他?消息确准吗?”
“不会有错,已经起驾了。”
许清焰怔了怔,手心忽地握成了拳。
她知道太后与齐王早有勾连,却不知今夜密会,他亦有份。
齐王是外人,想要动顾怜,还得颇费一番心思。可太后是这宫中至高之人,有孝道在,甚至还要压她一头。
顾怜……
她霍然起身,不顾苏长安劝阻,拂袖大步而去。
第24章
◎是我。(含入v公告)◎
走在逐渐亮起灯的小径上,顾怜一路沉默。
背挺得笔直,眼尾却挂着抹不去的红。
身旁的如意紧跟慢跟,犹豫良久,眼看桐花台就在前方了,终究是忍不住,一个箭步拦在了他的身前。
“公子!”
顾怜让他惊了一惊,从思绪中骤然回神。
他站定了,飞快擦了擦眼角。
“有何事?”
“此行实在太危险了,您不能去。”
“是陛下要我去。”
“陛下也不能让您拿命去搏啊!”
他望着小侍人焦急的目光,忽然很想苦笑。
如何会不能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宫里每一个人的命,都是陛下的。
他也一样。
何况,公平地讲,许清焰也并没有逼迫他。是他自己赌了一口气,偏要和她较劲,莫名其妙地,就将事情推到了这个境地。
是他自己看不破罢了。
“说什么傻话,我不会有事的。”
他最终还是换了一副温和笑意,安慰自己的小侍人。
“齐王权势虽大,身为亲王,却也不能插手后宫事。你瞧上一次,她又是逼我饮下掺有情药的酒,又是命人将我引去颍川王的住处。归根到底,还不是要借宫规,才能陷害于我。”
“公子!”
“即便她再如何记恨我也好,一时半刻的,想要我死,还没有那么容易。依我看,这齐王也并非多可怕。”
“您……”
如意听得气结,偏又嘴笨说不过他。
焦急半晌,狠狠一跺脚。
“奴实在不懂,您怎么就非得和陛下赌那一口气呀!”
“我没有。”
“还没有呢,陛下气性大也就罢了,您也陪着她胡闹。您总说奴年纪还小,但奴也懂得,妻夫之间,哪有这样针尖对麦芒,一步也不退的?”
顾怜忽地怔了怔。
妻夫。
他和许清焰之间,也配得上这两个字吗?
在这宫中,只有那空悬的君后之位,才称得上是她的夫郎。饶是如此,也是君臣之礼在先,妻夫之情在后,事事须以她为天,不得违逆。
而至于旁人,就更是她脚边的尘埃,不过是为皇家生儿育女的容器罢了。
他如何敢称,是她的夫。
又是哪里来的脸面,认不清自己的身份,那样骄纵、刚烈,半分委屈也不肯受,当面与她顶撞。
果然,是他太将自己当一回事了。
顾怜低下头,轻轻吸了吸鼻子,眼眶却又有些泛潮。
如意见他难受,也急忙放轻了音调,只苦口婆心地劝。
“公子,奴都打听过了,那姜雁一直被关在僻静处,听说今日还是苏总管亲自去问话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