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玮往水榭上扔了一斛珍珠,竖起折扇,压低声音回鱼郦:“父皇身子不行了,御医昼夜不离崇政殿,连朝会都是我大哥代为主持。”
鱼郦早就有这等猜测,只是迟迟没有得到验证,如今听赵玮亲口说出来,自是大喜。
天子病笃,乱局将至,连天都在帮她。
她“哦”了一声:“太子监国,监得时间久了,这国就成太子的了。”
赵玮眼中划过一道戾气,向后仰身,似笑非笑道:“我一直没问,你怎么同我大哥闹翻了?从前你们两个不是挺好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怎么一朝反目,竟成死敌?”
“闹翻了就是闹翻了,你管是因为什么。”鱼郦漫不经意地抿茶,“你总不会以为我与他合伙在做戏吧,有这么做戏的吗?搭上自己的闺誉,我图什么?难不成是图他把我迎进东宫?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再者,我要是图这个,我什么都不做,那位子本来差一点就是我的了。”
这话说得倒也是。赵玮心想,他大哥那个人看上去阴沉沉的,其实最会算计,最重声誉。他什么不做,他也是太子,犯不上闹得自己颜面扫地来逼他这个藩王弟弟造反。
再者,萧鱼郦能出宫,肯定是过了父皇那一关,若他们合伙图谋,怎瞒得了父皇。
赵玮笑笑,亲自给鱼郦斟一瓯茶:“是我小人之心了,表姐不要与我计较。”
他生得俊俏,虽不及赵璟,但一双浓目神采奕奕,这么循规蹈矩地好好说话时,倒有几分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错觉。
鱼郦顺阶下,接过那瓯茶,随口问:“殿下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也有问题想问殿下。”
赵玮痛快道:“表姐尽管说。”
“世人皆知,大魏自起兵,冲锋陷阵的多是太子赵璟,唯有一仗是被越王抢占了先机,那就是攻入周宫擒拿明德帝的那一场。你几经厮杀,几乎是不要命地抢在了赵璟前头,我想不明白,你是同明德帝有什么仇怨吗?怎么那般拼?”
赵玮听完,安静了片刻,脸上的不羁笑意渐渐淡去,目光微邈:“表姐,你知我从小最盼望的是什么吗?”
鱼郦猜道:“把你大哥比下去。”
“差不多。”赵玮在一片丝竹笙乐里说:“我希望父母的目光永远都集中在我身上,最看重我,可惜,不管他们表现得多么宠爱我,在他们心里,最堪大用的那个人永远都只是我的大哥。谁都爱他,就连……”
鱼郦偏头:“就连什么?”
赵玮没有接腔,将话岔开:“我们自襄州起兵后,都是大哥冲锋陷阵,而我只能做些军需辎重补给的闲差。我好容易向父皇请战,他让我守京西粮仓……”
鱼郦回想,当初魏军盘踞于京西一代,瑾穆暗召荆湖南路节度使勤王,节度使偷袭京西粮仓,大获全胜。
所以,当时赵玮的第一仗,是败了,而且败得很惨烈,让魏军因此晚入城三个月。
赵玮咬牙:“父皇当初斥骂我,大哥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他就是在看我笑话!都怪明德帝!父皇本来说为安前朝遗民之心,要留他一命,软禁至死。我偏不,我要亲手将他千刀万剐!”他冲鱼郦粲然一笑:“我也真剐了。”
鱼郦的手紧攥成拳,薄薄的指甲深陷进肉里,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强迫自己不要跳起来砍死赵玮。
赵玮回忆往事,得意至极:“我留着他的脸啊,脸是好的,套上龙袍往棺椁里一摆,那能看出什么?”
鱼郦骤然想起,当初赵璟拽着她去看瑾穆的尸身,她探出手想要触摸他,却被赵璟扼住腕拖走了。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那华美龙袍下的模样,是她承受不了的。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她是亲眼看着瑾穆死去的,她早就见过,她什么都知道。
她长久沉默,赵玮有所察觉,试探着问:“他们都说表姐和明德帝有私情,真的假的啊?”
鱼郦轻笑:“这你都信?我若真与他有私情,他能不替我安排后路?会留我在这里?”
“也是。”赵玮道:“他的所有嫔妃和姐妹们都跑了,哦,只剩下一个嫣栩公主,病得走不动路,才留在周宫里等死。”
“说起嫣栩公主。”鱼郦面靥上带着几分好奇:“我从前见过几回,花信之年,是个闭月羞花的美人啊。”
赵玮一脸得意地凑近她说:“就在我的府上。”
鱼郦故作惊诧:“这怎么可能?官家曾经下旨,凡留下的李氏宗亲都迁往霜华苑居住,好生安置。怎得可能在你府上?”
赵玮忙道:“就在我府上西苑南厢房里,不信我让人带来给表姐看。”
鱼郦摆摆手:“别别别,我可不见这些前朝旧人,省得到时候又摘不清楚,我信你了,信你了。”
赵玮靠在太师椅上,将紫皂云头履高高翘起,“李嫣栩精通音律,我也喜欢音律,我求父皇把她赐给我,父皇拗不过我,只嘱咐说别声张,别让她怀孕。”
这倒是乾佑帝能干出来的事。
鱼郦憎恶地想,早晚要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这个念头刚一落地,便有王府内官慌慌张张地来,附在赵玮耳边低语,赵玮立即脸色大变,喝停歌舞,遣退胡姬,冲鱼郦道:“父皇吐血昏迷了。”
鱼郦惊惶失措:“那……”
赵玮静默片刻,脸上浮起冷肃的阴煞:“父皇随时都有可能驾崩,也就是说大哥随时都有可能继位,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朝一直陪在末座的薛兆年招手:“你马上回陈留调兵。”
薛兆年面带惧色,朝赵玮深揖礼,才磕磕绊绊地告退。
鱼郦目送他离开,赵玮道:“不用看他了,我知道他不是十分靠得住,墙头草一个,待我在皇城内占了上风,他自然会来勤王。”
倒是有些小聪明。鱼郦在心底嘲讽,面上未露分毫,只是焦切:“殿下的兵力可能与禁军抗衡?”
赵玮是一品亲王,辖有五千府军,就算骁勇,可皇城司有两万驻军,其余各司卫还有两万,而且一旦内宫生乱,京郊十万驻军也会闻风而动。
两人分析过局面,赵玮道:“表姐忘了,我的神策四卫供职于皇城司,掌中枢四门卫队,加起来也有五千,到时候拼一拼,未必无胜算。”
鱼郦低头想了想,说:“此事关键在于快,不能让内宫有防备。”
赵玮颔首,掐腰来回踱步,咬牙切齿:“我绝不会向赵璟俯首称臣!”
鱼郦从越王府出来,日头已经向西偏斜,金灿灿的光芒落到院墙黛瓦上,打出斑驳迷离的光晕。
王府外重兵守卫,而这五千府军,就是当初随赵玮攻入皇城,大肆屠戮无辜宫人的刽子手。
鱼郦唇角轻翘,敛袖踩着杌凳上马车,吩咐小厮,去西水门外的段记银铺。
她一进门,堂倌就把门关牢,上栓。
掌柜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子,梳堕马髻,敷铅粉,贴鹅黄,眉眼昳丽,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但如今,明艳的面庞上却只剩担忧。
她迎向鱼郦,道:“蒙大都统让我守着这里不许关,他说不能把你自己扔在这里,主上走了,我们得替他照顾好你,保护好你。”
鱼郦捧起她的脸蹭了蹭,语中带有决绝:“鱼柳,做完这件事你也走。”
此女曾是周宫里一个不起眼的才人,非但多年无宠,连皇帝的面儿都见不上。后来鱼郦奉命在宫内彻查一桩秘案,她帮了些忙,央求鱼郦将她纳入昭鸾台,为和过去挥别,改名鱼柳,平日里同鱼郦最是要好。
鱼柳还欲再劝,鱼郦先一步道:“时间紧迫,你先听我说。”
她将金陵舆图展开,指了指越王府和霜华苑的位置,“赵玮一旦率军攻入内宫,势必惊动皇城司,到时宫城乱起来,你们就趁机去越王府和霜华苑里劫人。到时越王府空虚,霜华苑守卫被征用,不会太难攻破,劫到人后你们就走,不要恋战,走得越远越好。记住,务必要把嫣栩公主和李氏宗亲们都救出来。”
鱼柳听完,觉得不对劲:“那你呢?”
鱼郦把舆图收起来,撩起鬓角滑落的一绺碎发,笑容温婉清恬,宛若少女纯真:“我留下,亲为吾主报仇。”
鱼柳紧抓住她的手,泪水涌出,哽咽着问:“然后呢?”
鱼郦摇摇头,笑说:“然后你们就走了啊,天高水阔,任君翱翔。将来……”她心头有牵挂,有眷恋,终究长舒一口气,些微惆怅道:“好好抚养雍明长大。”
她当初一时恻隐,救了雍明,过后才发觉其实闯下了大祸。
乾佑帝明面上把李氏宗亲安置于霜华苑,但刑讯逼供时有发生,逼问内宫密道、逼问玄翦卫的去向、逼问明德帝留于京的暗哨。
每有风吹草动,还要株连一些人。
数月前,游窜于蜀地的前周散军攻击大魏驻军,乾佑帝一气之下,诛杀了当年追随瑾穆驻守蜀地的边疆家眷。
当日国破时,勇者阵亡,懦者逃窜,剩下的只是一些跑不动的老弱妇孺,被诛杀的也是一些毫无还手之力的老弱妇孺。
鱼郦不敢想,一旦雍明还活着的消息传出来,又会有多少前朝旧势力借他的名号起兵,株连蔓引之下,又会有多少李氏宗亲遭殃。
她终于明白,瑾穆所说的“吾子向活,黎庶之子亦向活”是什么意思。
鱼柳不肯听她搪塞,执拗地问:“我问的是你,然后,你怎么办?”
鱼郦道:“我会尽力活下去的,只要有一线生机,我一定会咬牙活下去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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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有思,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鱼柳双目通红,紧挟着鱼郦的手不肯放,嗫嚅:“窈窈,不要做了,越王谋反,他活不了的,用不着你杀他,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一起走……”
鱼郦唇边漫上伶仃寒意:“他是深得帝后宠爱的皇子,就算乾佑帝病重,还有我的好姑姑萧皇后在,她是不会让越王死的。就算再等上几年,太子登基,乾纲独断之时,要赐死他,也不过一杯鸩酒。凭什么要他多活几年,又凭什么要他死得那么舒服?”
窗外传入一阵喧嚣,两人立即凛神看去,隔着薄薄的窗牖春纱,依稀可见货船停靠在汴河畔,船舷碰到岸石,渔夫将篙杆插进水里,拉起帆,有候在那里的脚夫围上去,一箱一箱搬运货物。
段氏银铺的选址可谓闹中取静,并不紧挨着鳞立的商肆,又毗邻运河,水□□通八达,既能避人耳目,又能在危急时方便逃命。
被这么一打岔,屋内那低沉闷窒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鱼柳不曾亲眼见过明德帝的死状,而魏朝一直对外宣称他是自愿殉国,藉以压制藏于民间、时常作乱的前周散军。
她理解不了鱼郦心底那疯狂的仇恨,只当二人有私情,生离死别,催人心肝寸断。
两人相互依偎着,鱼柳不死心地劝慰了鱼郦许多,最终都不能让她回心转意,只有眼睁睁看她离去。
初春已至,冰雪消融,堤柳悄悄抽芽,随风婆娑轻舞。鱼郦边在岸边走,边仰头看向天,明净湛蓝,一览无垠。
她有些疲惫地闭眼,心想,终于快要结束了。
按照旧例,定年号后改元是在次年。
乾佑帝定下年号,为示对前周明德帝的尊崇,特遵循旧规,于次年改元。
如今是乾佑元年,正如太常礼院写得祝联,必是海晏河清、物阜民安的一年。
然而太平盛年的开端,却是萧墙祸起。
二月初九的清晨,因天子病笃,太子赵璟代为出宫主持北郊大祭。
储君车驾刚刚离开,越王赵玮便借口入宫探疾,禁卫刚刚大开南薰门,藏匿在翁城后的府军一拥而上,厮杀入宫城。
皇城司立即飞马向在清泉宫祭祀的太子送信。
赵玮率军从南薰门杀进去,杀了禁卫个措手不及,自是一路畅通。
他分出一千兵马守住宫内各紧要的阙楼,弓箭手防御,带着剩余的人直奔崇政殿。
赵璟不在宫里,只要先一步从乾佑帝那里拿到易储的诏书,使戡乱名正言顺,那么后面就会让还在宫外的赵璟陷入被动。
他在宫都知梁道秋的尖叫声中硬闯进殿,暗沉沉的殿宇里飘荡着清苦憋闷的药味儿,幔帐低垂,端着药盅的宫人仓皇奔逃,顷刻间,满地碎瓷残渣。
赵玮稳步上前,道了句:“父皇,儿臣听闻兄长把持朝政,意欲谋篡,特来勤王。”
帐中久久无回音,他掀开幔帐进去,却见那龙榻上空空如许。
他脑子里只觉有一计闷雷炸开,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却又不愿相信,他遽然回身,抓住梁道秋的领子,咬牙问:“父皇呢?”
梁道秋任由他提着,苍老的脸上唯余最后一丝温情,谆谆劝道:“官家不在这里,殿下,您不会如愿的,及早弃暗投明,不要与太子做对了。”
赵玮听到“太子”二字,顿时怒从心生,他将梁道秋掼在地上,提剑奔出殿。
丹陛之下,四面开阔,重重叠叠的琼楼飞檐外传来厮杀哀嚎声,那么惨烈,却又那么遥远。
赵玮头一回觉得,这宫宇太大了,大到几千人涌进来,像细小的石头投入深潭,只能泛起一点点涟漪。
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闷在心头,几乎快要喘不过气了。
他扶剑思索父皇可能的去处,忽见他的神策四卫匆匆向他奔来,翎毛金盔歪斜,护甲上满是血,甚至还有一个胳膊受了伤。
“末将奉命联络皇城司禁卫,本来都说好了,谁知他们临阵反水,末将奋力厮杀才逃出来,只想拼得一命,护送殿下杀出去。”
“不可能!”赵玮怒吼:“本王有五千精锐,还有皇城司里应外合,怎可能败?”
神策卫扑倒在他身前,“殿下,一切都在太子的掌控之中。皇城司副使曹喜只是个烟雾弹,杀了也无碍。那正使谭裕是昔年秘密拜倒在宁殊门下的爱徒,属下刚刚亲耳听到,他称呼太子为师弟。皇城司自始至终都是太子的,凭属下怎可能攻破?”
赵玮踉跄着后退,巨大的愤怒和不甘之后,是汹涌的恐惧。
父皇病了,母后又不中用,落在赵璟手里,他会有什么下场?
厮杀的声音越来越轻了,宫帷的地表微微颤动,好像有重军向崇政殿涌来。胜负已分,各大宫门肯定会被封锁住,区区四卫,怎可能杀出去。赵玮蓦地想起,当初在越王府欣赏胡舞时,鱼郦曾不经意地说起过,东宫里有一条密道,就在太子寝阁。
赵璟外出主持北郊大祭,东宫必然空虚。赵玮下定决心,朝神策四卫吩咐:“走,去东宫。”
朗朗春日,鱼郦在窗前将自己的蛇骨软剑擦了又擦,绕在腰间,甩下满院侍奉的仆婢,悄然无声地离开萧府,去往东华门外一间不起眼的草棚。
那草棚内是一条密道的出口,勾连着仅有一墙之隔的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