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一条不曾宣之于人的密道。而当初,仅一念之差,鱼郦就可以在明德帝死后,通过这条密道离宫,再也不回来。
她在黑暗的密道里摸索前行,直到有熹微光线透进来,隔一道墙,听见外面人说:“南薰门那里的声音越来越弱,想来叛军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哼,区区草包,也敢与太子争锋,真是不自量力。”
鱼郦触动机关,墙缓缓向两侧推移,那两名宫女眼看着她从墙里钻出来,惊怔之余,立即大喊,只喊了一声,就被鱼郦击晕。
这是东宫库房,里面堆砌着数十只楠木箱子,其后一张梨花小案,案前散落着账簿。
这里平常鲜有人来,所以密道才能至今未被发现。
鱼郦把这两名宫女捆起来,塞到箱子后藏起,推开门,正见神策四卫守执刀剑,一路打打杀杀,护卫着赵玮往太子寝阁的方向去。
鱼郦快步跟上他们。
赵玮踹开寝阁的门,惊惶之下才想起,鱼郦好像没有告诉他密道具体在这间屋子的那个位置。
他吩咐四卫到处找找,一回头,见鱼郦一身红裙走进了寝阁。
“表姐……”赵玮觅到一丝生机,慌忙跑过去,抓住鱼郦的手,“快告诉我,密道在哪里。”
鱼郦微笑着看他,秀昳的桃花眸弯起,潋滟流光。她将赵玮的手拂落,回过头,将寝阁的窗和门依次紧紧关上,上锁,然后拔出钥匙,扔进了迦陵频伽纹广颈大肚铜鼎里。
赵玮愣愣看她,“表姐,你这是做什么?”
鱼郦在门前慢踱,盯着青石砖,笑容慢慢消失,眼中淬上阴寒,她缓缓问:“赵玮,你可曾记得这是什么地方?”
她的声音冷硬如铁,没有一丝温度,同平常那个知情识趣温柔美丽的贵女判若两人。
赵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鱼郦紧接着道:“这是你虐杀吾主的地方。”
赵玮只觉“咚”的一声,头上像是挨了一计闷棍,许多可怕念头猜测在脑中飞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鱼郦,舌头打颤:“你……你……”
神策四卫觉察到不对劲,齐齐回到赵玮身边,将他挡在身后。
鱼郦微勾唇角,扬臂拔出绕在腰间的蛇骨软剑,寒光一闪,锋锐的剑尖指向地。
她微抬下颌,往日的娇柔孱弱全无踪影,清亮的双眸里镌满清傲冷硬,像一个即将冲锋陷阵无所畏惧的战将,她的目光一一扫过这四个人,杀意凛然,“还有你们。”
瑾穆曾经手把手教过她,这一柄剑用到最精妙的时候,是人与剑相合,人无畏无惧,剑则所向披靡。
他曾是威名赫赫的大周蜀王,用剑精妙如神鬼,天地之间处处都是他的传说。
他本可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有可能老死边陲,永不得归。可命运偏偏如此弄人,让他以最惨绝的方式,死在了一个最不堪的人手里。
鱼郦发狠,剑锷横扫,割破了最后一个神策卫的喉咙。
她连退数步,捂住受伤的左肩,将剑掷出去,正插到想要逃跑的赵玮腿上。
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鱼郦把剑拔出来,慢悠悠绕着趴在地上的赵玮转了半圈,思索着从哪里开始,门外倏然响起密集的足音,由远及近,带着铠甲的厚重,将寝阁重重围住。
她弯身往赵玮的嘴里塞了一团布,先往他身上刺了第一剑。
赵玮的喉咙里溢出些痛苦的哀嚎,十分微弱,门外的人根本听不见,他就像砧板上的鱼,浑身颤抖,却无路可逃。
门外飘进了赵璟的声音,十分冷淡:“把门打开。”
鱼郦心想,这大哥还有些亲情,没有再等等,等自己弟弟死透了再来。
她笑笑,又往赵玮身上戳了一剑,边笑边说:“越王的命很值钱,太子殿下预备拿什么来换?”
门外有短暂的沉默,随即,赵璟的声音里满是嘲讽:“我能用什么换?我曾经想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你,可你一点点留恋都没有。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你想要的?你想要我复活明德帝吗?那真是可惜,我没有这通天之能。”
鱼郦挽了剑花,赵玮的哀嚎已经很微弱了。她面带惆怅,叹息:“是呀,我也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可是……”她戳着赵玮,心中生出一点点期冀:“有思,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我想要活下去。在最后的时候,主上曾经说过希望我好好活下去,世间如此之大,山海明媚,我还没有看过多少,我想多活几年。”
赵璟道:“放了阿玮,你可以活。”
”哈哈。”鱼郦笑起来,“真是个好哥哥。放了他?我凭什么放了他?他视别人的性命如草芥,就该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连草芥都不如。”
剑在她手上,疾如光影,赵玮彻底没了动静。
鱼郦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只可惜无人奏乐。她的伤口还在流血,但她已经觉不出疼,她仰头,怅然叹道:“有思,我的这一生就是个错误。幼时被父母舍弃,长大了又被你舍弃,我以为投得明主,可以追随瑾穆一生,可是连他也抛下了我。气节大义就这么重要吗?比性命还重要?”
她踉跄着后退,流出的血染湿了衣襟,她的神思渐渐恍惚:“可笑世人善忘,不过一年,满城歌舞升平,有谁记得曾经有个皇帝,以身饲虎,想换全城百姓活命。”
赵璟终于觉察出不对,他不再接话,冷声下令:“破窗进去。”
第17章
殿下,萧姑娘她有孕了。
窗棂被撞断,糊窗的茜纱被撕扯成絮,先闯进来的禁卫只觉一阵血腥扑鼻,待再细看,孔武壮硕的儿郎都忍不住靠着墙角呕吐。
他们从里面开门,赵璟走进来,先看见鱼郦靠在屏风上痴笑,她的红裙凄艳如血染就,裙裾滴滴答答流着血。
他松了口气,再往前走,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赵玮,眉宇微蹙,脱下披风盖在他身上。
禁卫早已涌上去,亮出刀剑,将鱼郦团团围住。
她目光失了焦准,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纤细的身体摇摇晃晃,喃喃自语:“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1)
走到她身前,赵璟才发现,她左肩上有一处很大的伤口,正在流血,只是被红裙掩盖了。
但她好像试不出疼,憔悴的脸上挂着怅惘,仰头看屋顶,吟吟诵念:“人死一去何时归。”
赵璟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疼,脑中似有锣鼓咚咚鸣奏,几乎快要破开。
他痛苦地闭眼吩咐:“召御医来。”
赵玮死得透透,绝无回天之望,只能让内侍省来人抬走。
御医则留下给鱼郦包扎伤口,这道伤很深,薄小的身体被神策四卫的槊几乎穿透,金疮药贴上,鱼郦那惨白的小脸上皱成一团,颤抖着往角落里缩。
赵璟坐在太师椅上,一边揉额角,一边紧盯着她。
嵇其羽从崇政殿回来,忧心忡忡地看一眼鱼郦,躬身冲赵璟禀道:“官家驾到。”
时辰差不多,乾佑帝应当看过赵玮的尸体了。
赵璟自袖中摸出瓷瓶,又倒出一颗药,仰头咽下,站起身,同嵇其羽出去迎驾。
乾佑帝裹着厚重的鹤氅,一路掩唇咳嗽,嗓音嘶哑似沉钟。而萧皇后则跟在他身后,不住抹眼泪。
赵璟刚刚俯身揖礼,便听乾佑帝冷厉的声音飘来:“那个贱人在哪里?朕要把她凌迟处死!”
萧皇后上前抱着赵璟哀泣:“我可怜的阿玮,我的阿玮……”
赵璟任由萧皇后抱着,站得笔挺,平静道:“她疯了。”
“疯了?”乾佑帝指着赵璟怒道:“朕看你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刚刚越王府和霜华苑被洗劫,李嫣栩和所有李氏宗亲都趁乱被劫走了。萧鱼郦这个贱人一直同那些前朝余孽有联系,这是蓄谋已久!”
他越过赵璟,阔步进屋,指着蜷在角落里的鱼郦,怒问:“说!那些逆贼藏身在哪里?说出来,朕许你留个全尸。”
鱼郦“咯咯”笑起来,抬眸仰视天颜,鸦青色的睫羽轻颤,戏谑:“逆贼?除了谋朝篡位的逆贼,哪里还有逆贼?”
“你!”
怒极之下的乾佑帝劈手夺过禁卫手里的剑,遽然刺向鱼郦,剑尖距她一寸时被扼住手腕,再难向前。
他冷眸瞪向赵璟,“放开!”
萧皇后上前哭嚎着:“有思,她杀了你弟弟啊,你弟弟死得那样惨,你这么还在袒护这个凶手?你弟弟多可怜,多无辜……”
赵璟连连哼笑:“他无辜?难道不是他率军攻入皇城?阿玮可真聪明,单选在我出宫祭祀的日子来,直奔崇政殿。怎么?是想向父皇讨一道易储的圣旨吗?若非我早有防范,这道圣旨讨来,那惨死的人是不是就是我了。”
他觑向萧皇后,反问:“母亲哭什么?难道不是您自小教导阿玮,告诉他,他的兄长在京为质,朝不保夕,日后您只能指望他了,让他努力,接下父皇打下的基业?他多听您的话,自打攻入金陵,他何曾将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我再三忍让,可曾得来他一分恻隐?”
“您这一路走来,宫中早就血流成河了吧。”
萧皇后惊愕地盯着赵璟,想不到这个素来寡言持重的儿子,一旦话多起来,竟这般锋锐伤人。
她愣怔片刻,扑到乾佑帝怀里,楚楚泣道:“妾何曾如此?官家您可要为妾做主。”
乾佑帝比萧皇后冷静敏锐,他听懂了赵璟的言外之意,意识到当前有一件事比给儿子报仇更重要。
他松手,那柄差一点刺进鱼郦胸口的剑“咣当”落地。
乾佑帝朝赵璟伸出手,“把皇城司调兵的符令交还给朕。”
赵璟缓缓而笑,俊秀的眉眼舒展,“父皇,东西既然已经送出来了,何必再收回去?”
他朝着鱼郦的方向慢踱,挡在她面前,刺绣繁复的鲛绡纱袍裾轻轻滑过石砖,掀起点点轻尘。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个眼神,原本驻守在门外的禁军轰然涌进来。
乾佑帝扫过他们,面容冷峻:“你要干什么?”
“爹爹,娘亲,你们知不知道,孩儿一直很害怕。”赵璟目光低垂,流露出几分忧郁,几分脆弱:“自小你们便把我送进那个魔窟里,我很怕,怕你们不要我了,怕我活不到见你们。”
“成年之后,我依然害怕,害怕你们更偏向阿玮,害怕保不住自己的储位,害怕自己最后只能落得明德帝的下场。可是父皇,您一点都未曾察觉,还在不停地防范我,打压我,所谓帝王权术,就是扶植一个亲王,与自己立的太子分庭抗礼吗?”
赵璟偏头,看向门前的青石砖,因为反复清洗,那里被擦磨得光可鉴人。绕是这样,仍可见淡薄血痕嵌在砖缝里,昭示着曾经发生在这里的狰狞惨烈的一幕。
他有些释然地微笑:“阿玮真是傻,真是莽撞,还真敢来。”
乾佑帝浑浊的眼睛里迸出几许精光,昨日当赵璟让他暂时搬去别宫时,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这是一个局。可他也想看看,那个自己钟爱宠溺的儿子,究竟会不会篡逆。
他在是父亲之前首先是帝王,是帝王,天然血冷心硬。
赵璟瞧着自己的父皇,喟叹:“您老了,该安度晚年了,至于这社稷之重,神器之危,还是让儿子替您来扛吧。”
“至于那些前朝余孽……”赵璟回过头,低睨坐在屏风边的鱼郦,抬手掐住她的下颌,迫她抬头对上自己的视线,他温柔一笑,目中似有缱绻秋影:“不是有她吗?她如此仗义,替明德帝报了仇,那些前朝的忠臣怎能不管她?自今日起,将她囚起来,我就不信,引不来人。”
说完,他摆手,让人把乾佑帝和萧皇后带去别宫软禁起来。
鱼郦一眨不眨地看他,去摸散在地上的蛇骨软剑,被赵璟发现,抢先一步踢开。
踢到了她的手,牵动伤口,她痛苦低吟。
赵璟安闲瞧着她,未见半点怜惜,淡淡说:“你不是想活下来吗?好吧,那就活着吧。只是从今往后,地牢便是你的归宿,永生永世别想见天日。”
鱼郦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哀求,她低下头,乌发凌乱,遮住大半张脸,连同哀乐也遮住。
看着她这副模样,赵璟莫名有些烦躁。
无数个难眠的深夜,无数回头痛如裂的瞬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复,报复他身边这些欺骗他、折磨他的所谓亲人,可当夙愿达成,却无想象中的喜悦,只觉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的滋味。
他出神的刹那,鱼郦瞅见机会挣开他去拿软剑,赵璟迟了半拍,被她抢到,她抬剑向自己的脖子抹去,惊慌之下,赵璟劈手打向她的后颈。
手落剑落,鱼郦彻底晕厥。
赵璟接她入怀,脸色沉得滴水,静默片刻,近乎于咬牙切齿:“御医!”
御医匆匆进来,摸向鱼郦的脉。
方才鱼郦血流不止,御医来了先看外伤,忙着止血,刚刚止住,乾佑帝怒气腾腾地杀来,自是没顾得上给她看脉。
如今摸上她的脉,却是越来越惊心,御医脸色大变,反复确认,惹得赵璟暴怒:“怎么了?你别跟孤说,孤用了这点点力气把她打死了。”
御医仓皇跪倒,颤颤道:“殿下,萧姑娘她……她有孕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 两汉 ] 佚名的《薤露》
明天我要改个名哈,大家收藏别迷路。
第18章
你不想生孤的孩子?
寝阁中一片死寂,御医跪伏在地,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内心忐忑,悄悄抬头觑向赵璟。
太子殿下坐在拔步床前的丝榻上,背对着光,流畅秀逸的颌线紧绷,茶色瞳眸幽幽深邃,紧盯着床上的姑娘,冷彻的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过了许久,他问:“多久?”
御医估摸着说:“看脉相,有两个月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句话落地,太子的脸色好似柔缓了许多。
御医察言观色,试探着道:“敢问殿下,这孩子留吗?”
话音将落,一道寒凉的目光射过来,赵璟歪头低睨他,“孤的孩子,你说呢?”
御医忙道:“如果要留,从现在开始就得小心安胎,姑娘的身子本就羸弱,又重伤失血过多,胎相极为虚弱,实在不宜过度损耗。”
赵璟站起来,走到床边,沉睡中的鱼郦仍旧不得展颜,一双秀眉微蹙,缭绕着如烟似雾的愁绪。
这样看上去,她已经十分消瘦,巴掌大的小脸,下颌尖尖,瓷白的肌肤下隐约能看见青色的筋脉,像初晨惊鸿一瞥的朝露,稍不留意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赵璟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寝阁。
一场叛乱,虽是闹剧,仍留下许多烂摊子需要他去处理。
如今,最重要的事是要把权柄牢牢握在自己的手里,只有高高在上,才能让所有伤害过、欺骗过他的人付出代价,才能永远不让自己陷入无助难堪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