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郦木然颔首, 在合蕊的搀扶下回了寝殿。
她刚走, 赵璟便把仲密传了回来,他站在窗前,声色沉沉:“那不是李雍明。”
“这……”仲密面露诧异:“这是自相里舟军营里取来的首级, 年岁相貌都对得上。”
赵璟道:“可是有一个人, 她与李雍明曾朝夕相伴, 她一眼就能认出真正的李雍明。”
仲密疑惑不解:“这么说是狡兔三窟,还是连相里舟都没能得到真正的李太子?”
“这需要你去查。”
赵璟的语气中稍稍透出些不耐烦,仲密立即叩头应喏,为难:“这些日子需监视京中朝臣,又要入蜀探查,左班的人手不够……”
“那就去大理寺、刑部调人,两衙人手皆由你调配,遇急从权,可先斩后奏。”
仲密忙稽首谢恩。
他想起一事:“蒙晔……”
“蒙晔的事情不许声张!此事绝不能传到萧娘子的耳中!”赵璟的声音陡然拔高。
仲密慌忙应喏,疾疾告退。
赵璟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又坐回龙案后,刚摊开一叠奏疏,还未落笔,便将笔狠狠掷了出去,挥袖扫落龙案上所有物件。
崔春良在一旁徐徐劝道:“官家勿恼,依奴看,不如早些册封萧娘子,让她有自己的寝殿,以后这些事到不了她跟前,她不知道,自然也就不会与官家别扭了。”
赵璟抬手抵住额头,他不是没有想过,可心中总是不安,前两回都是名分将定的前夕就出了岔子,如今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他总觉得一切虚幻飘渺的像一场美梦,轻而易举就会被戳破。
除此之外,他心里还有些不甘。
每回都是他巴巴地凑上去,上赶着求着鱼郦嫁给他,就不能有那么一回是两厢情愿吗?
他不说话,崔春良又想了个主意:“就算不册封,让娘子先搬出崇政殿也好。”
赵璟思索,这些日子蜀郡来的邸报不会少,鱼郦日日守在跟前见着这些东西终归不是个事,若哪一日兜不住漏出来才真是要追悔莫及。
现在有寻安拉扯着她,料想她也不会像从前那么冲动,试图离开他,或是做些伤害自己的事。
赵璟道:“让她搬去紫宸殿。”
崔春良在一旁暗惊,自前朝起,紫宸殿就是历任皇后的寝殿,从来没有过哪个女子能无名无份地住进里面。
赵璟靠在龙椅上,轻阖双目,仿佛累极:“派禁卫日夜镇守紫宸殿,无朕诏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尤其是朕的母后。”
在他眼皮子底下时,无人敢僭越,只怕离了他,还有些暗箭需躲。
鱼郦自回了寝殿便不住回想今日之事,她越想越觉得蹊跷,那匣子里的首级虽然不是雍明的,可是年龄与李雍明相仿,甚至细看,眉眼间亦有几分雍明的神韵。
她不觉得这是巧合,如此郑重地加急送往帝京,怎可能是个无名之辈。
鱼郦一阵心慌,胸口积蓄的那股呕意更甚,她靠在穹柱上干呕,合蕊进来见了,忙给她递茶,“娘子,你……”
鱼郦漱过口,气虚疲乏地靠在柱子上,呢喃:“没事,歇一歇就好了。”
合蕊搀扶着她上床,给她仔细掖好被角,将罗帐打散,才一步三回顾地退出来。
鱼郦近来嗜睡,哪怕没有安神香,再醒来时已日上三竿,窗牖半开,有鸟雀在枝头嘤啾。
她坐起身,合蕊听到响动立即进来,冲她拂了拂身,“娘子,您用朝食吧,待用完了咱们今日搬家。”
“搬家?”鱼郦揉揉睡眼,“搬去哪儿?”
“官家有旨,让咱们搬去紫宸殿。”合蕊喜滋滋地说。
那是历朝皇后寝殿,虽无册封名分,但寓意明显,合蕊也为鱼郦高兴。
鱼郦却觉得十分怪异。
赵璟那个人,偏执疯癫起来,恨不得把她绑在身上,揉进骨血才罢休,怎可能轻易松口放她离开身边。
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这里离他议政的地方太近,他怕她知道些什么。
她又觉头晕,抵住脑侧,痛苦嘤咛。
玉镜恰在这时跑了进来。
她一阵风似的扑倒在鱼郦床前,白皙雪腻的脸颊上挂着泪痕,抽噎道:“娘子救命,奴不想给仲都知做对食。”
鱼郦让合蕊把她扶起来,温和安慰:“你放心,昨日仲密在官家面前说这事了,被我一口否决,我不会把你送出去的。”
“可是……”玉镜泣道:“今日奴去尚宫局取娘子的衣裳,遇上几个左班的黄门内侍,他们一个劲儿向奴道喜,还说他们千岁要迎奴进门。”
鱼郦暗骂:这个不要脸的!
她朝玉镜伸手,玉镜乖巧地坐到床边,鱼郦握住玉镜的手,道:“我绝不可能让你去给内官做对食,我今日会去找官家,绝不许他们胡说坏你名声。”
到底年纪小不担事,玉镜又捏着帕子哀哀戚戚哭了一阵,才在鱼郦和合蕊的劝慰下出去。
鱼郦本想立即去找赵璟,可是坐在妆台前,铜镜中映出的脸色实在太过苍白,她用蔷薇粉匀面,用过朝食,将脸养出些血色,才去了赵璟的书房。
今日天子倒是清闲,他独自坐在书房里,对着窗外迎风洒落的石榴花出神。
他看向鱼郦,皱眉:“你的脸色不好。”
鱼郦来时点过胭脂,没想到赵璟还是一眼就看出来。
她没说话,弯腰坐到案桌前的太师椅上,与赵璟平视。
赵璟冷静了一夜,本心还是想好好跟她过日子的,对上她的视线,无奈温和地一笑:“这神情,是又想起什么事要来与我算账了?”
鱼郦诧异,她竭力让自己平静,没想到赵璟还是一眼看穿。
也是,少年时不管她是喜是忧,不管她把情绪藏得多深,赵璟只要看她一眼便能将她看穿。
于他而言,看穿她是最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于鱼郦,却越发读不懂赵璟了。
她心中有些凄郁,好像近来身体不适,越发多愁善感了。
“有思……”鱼郦忖度过,若是先说雍明的事,有可能会翻脸,那后面就谈不成了,只有先说玉镜。
“我不知这位九千岁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我也没答应他啊,怎么阖宫上下都像要办喜事了一样。”
赵璟笑说:“好,我一会儿就把仲密召来骂一顿,奴才就是奴才,你不点头,他想也白想。”
鱼郦勉强牵了牵唇角,正欲说第二件事,赵璟忽得抢先一步道:“窈窈。”
她秉神倾听。
他的语调很慢:“我今早去看过寻安了,他真聪明,口齿伶俐,像极了我小时候。”赵璟向后仰身,姿态懒散,面上浮掠起几分惆怅:“可惜,我小时候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小小年纪就被送到金陵为质,受尽了委屈,长到这么大,御极天下,富有四海,可还是不愿意回想那一段往事。可想而之,这孩子过得好不好,是与父母有极大关系的。”
鱼郦绞紧缎帕,把自己的手指缠了进去。
赵璟凝睇着她,有些许深意:“寻安能不能过得好,全在于我们,你说呢,窈窈?”
鱼郦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赵璟掠了一眼更漏,道:“回去收拾收拾箱笼搬去紫宸殿吧,时日还长,还有得忙活呢。”
鱼郦起身往外走,赵璟一直在她身后目送着她离开。
晌午后,嵇其羽来了,说药王万俟灿来了京中,找上他,说想见一见鱼郦。
赵璟立即否决:“不能让她见。”
嵇其羽想起了蒙晔,知道万俟灿是为他来的,不禁担忧:“这样的事只怕不能瞒娘子一世。”
“为什么不能瞒一世?”赵璟抬眸,眸中尽是决绝:“她在深宫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只要不让她跟这些人接触,哪个有胆子敢去她面前说三道四。”
嵇其羽默了默,跪下揖礼:“臣想请旨去一趟蜀郡。”
“你去做什么?”
他犹豫片刻,鼓起勇气:“臣去把华澜带回来。”
赵璟略微一愣,瞧着这郎君的呆傻样儿,瞬间明白,不禁大笑:“其羽啊其羽,你是什么时候动了这样的心思?”
嵇其羽面颊浮起酡色:“求官家成全。”
谁知赵璟突然变脸,斥道:“你觉得朕可能成全你吗?那慕华澜是什么人?她是昭鸾台的人,是明德帝的人,她可能一辈子死心塌地与你过日子吗?”
嵇其羽不语,只仰起头看着赵璟,目光澄净。
赵璟意识到自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内心没由来的酸楚,却又要维持在臣子面前的威仪,他喟叹:“你与慕华澜感情不深,还有回头的余地,不要学朕。”
嵇其羽想起如今的蜀郡乱相,宛若人间炼狱,心念慕华澜,不死心,还想在求,却见随侍一旁的崔春良在朝他悄悄摆手。
他知赵璟是吃软不吃硬的人,怕触及逆鳞后面更不好办,只有暂时作罢告退。
鱼郦抱着寻安搬进了紫宸殿。
相较于崇政殿的寝殿,紫宸殿是独立的殿院,台阁瑶楼相间,花苑中丁香和西府海棠,千山层叠,渠水萦洄,四角攒尖顶方亭浮在水面,池畔有蓊郁松柏遮荫,瞧上去一派生命茂盛的繁衍之象。
合蕊道:“为了让娘子住得舒服,尚造监连夜修葺过院子。”
鱼郦神色淡淡,看不出喜。
只是寻安高兴,围着池畔玩闹,几个宫女寸步不离地跟着,生怕他一头栽进水里。
她站在岸柳边默默看着寻安,未曾注意身边宫女悄悄退去,有人走到她身后,揽住她的腰将她拥入怀中。
醇郁的龙涎香飘来,鱼郦又觉头晕难受,忙挣脱赵璟,扶树呕吐。
阳光顺着树叶的缝隙洒落,有斑驳树影落在鱼郦的面上,衬得她单薄而苍白,她纤弱得像是一片雾影,仿佛随时会消散离开。
赵璟觉得不安,给她递上一瓯水,将她打横抱起,传召御医。
鱼郦躺在床上,御医细细诊脉,随即笑开,朝坐在床边的赵璟躬身道:“官家大喜,娘子又有了身孕。”
“这不可能。”鱼郦挣扎着起身,“我每回都饮避子汤。”她猜到什么,目光尖锐地瞪向赵璟。
赵璟倒是镇定,握住鱼郦的手,摁下她的激烈反抗,含笑冲御医道:“真是个好消息,你们要照料好娘子的身体。”
御医应喏告退。
待人都走净,鱼郦猛地甩开赵璟的手,气息紊乱,怒声质问:“你在避子汤上动了手脚?”
赵璟目光如水,一寸寸淌过她的面,幽幽地问:“窈窈,你这么生气做什么?难道你不想生我的孩子吗?你曾答应要好好和我过日子,难道都是假的?你又在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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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朕同月昙清清白白!”
鱼郦想不通这个人怎么能蛮横至此。
她想要与他讲道理, 可那股呕意梗在喉间,像要把仅存的气力都吸食干净,她靠在床帷干呕, 赵璟不再与她争, 去倒了瓯热水仔细喂给她喝。
这一回比怀寻安时反应还要大。
鱼郦抚着胸口,感到一阵绝望,“我照顾不好两个孩子。”
照顾一个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为他妥协, 为他担惊受怕,她不能想象再来一个,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再往深里想,生育时的艰难痛苦,那九死一生的遭遇,更加让她胆寒。
她抚住自己尚且平坦的腹部, 抬头看向赵璟,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赵璟正弯身为她盖严被衾, 闻言手轻微抖了一下,眉目如浸在冰霜中, 他冷声道:“不行。”
“这是我的孩子,他在我的身上,我为什么不能不要?”鱼郦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她极无助地将头埋在双手间, 呜咽:“有思,我求你了,我养不好两个孩子, 我害怕, 怕极了孩子会变成小时候的我。”
赵璟只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当初生寻安时她也是这般抗拒,誓死不肯生。
若非他以前周遗民相要挟,只怕寻安根本就没有机会来到这个尘间看一看。
他们之间从来都是错的,那拼凑支离的破镜是错,重逢是错,连生的孩子都是错。
赵璟心中凄惶,甚至是愤怒,他十分想大开杀戒,将从前承诺的要放过的人全部捉起来,就在鱼郦面前杀,让她亲眼看看背弃对他的承诺是何后果。
他压抑住怒气,冲鱼郦道:“你知道不要这个孩子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他要化成一滩血水从你的身体里流出去,那是一条命啊,是有你我血脉的命。”赵璟弯身坐在床边,抚摸着鱼郦的小腹,“再有几个月他会出来,像当初寻安一样,睁开眼看一看这个世间,然后慢慢长大,他会渐渐的有了哀乐,有了自己的朋友和人生。窈窈,你忍心把这一切都剥夺吗?”
鱼郦缄默,她低头,泪水自眼角滑落,将妆容洗刷得斑斓。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一张网给罩住了,手脚被束缚,连后路都在一截一截被斩断,不得往生。
赵璟起身将绵帕浸在水中,然后回来,一点一点将她脸上残留的蔷薇粉和胭脂擦拭干净,没有了艳妆,她那张消瘦憔悴的脸便毫无遮挡的浮现在赵璟面前。
赵璟嗟叹:“你的身子这么弱,这孩子已经在你身上快要两个月了,若强行落胎,只怕你会受不住的。”
罗帐被拂起,合蕊将刚刚煎好的安胎药端进来,赵璟接过,一勺勺耐心吹凉,喂给鱼郦喝。
她有孕的消息不胫而走,珍馐补药流水般送进了紫宸殿,她虽无名分,但是后宫唯一的女人,又怀着身孕住进这历朝皇后的寝殿,一时风光无两,世家女眷接二连三递帖子拜见。鱼郦怀孕后精神不济,见不了太多人,只能由合蕊先做筛选,哪些可放放,哪些要紧不容怠慢。
有几个女眷家的郎君曾在前周为官,还是勋位不低的,曾有机会见过鱼郦随侍在明德帝身侧。
几人结伴从紫宸殿中出来时,有个年轻的女眷随口调笑:“这位萧娘子好本事,前朝时明德帝便将她带在身边,虚掷后宫,再无妃嫔伴驾。到了咱们官家又是如此。只是可惜啊,总是差了那么一步,挣不到个名分。”
左班内侍无处不在,很快便将信递到了仲密那里,仲密正因为玉镜的事被赵璟训斥,心生怨怼,闻讯冷笑:“出言不逊,冒犯了萧娘子,自然该死,此等小事何须惊扰圣听。”
不出几日京中便传遍,太学郭祭酒的娘子被左班投入诏狱,于狱中自尽。
有台谏据此事参奏,除了抨击仲密的左班无法无天,亦将矛头指向鱼郦,道她未经册封住入紫宸殿,吃穿用度有僭越之嫌。
一时之间,仲密所为反倒成了次要,直把鱼郦推上了风口浪尖。
赵璟如今听不得规劝,更听不得旁人对鱼郦的诟病,当即下旨杖责上奏的御史台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