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柄剑先是赐给了月昙,月昙临走时又转赠给了鱼郦,赵璟有心病将这剑收了起来一直没有给她,到了这时候,他反倒释怀了。
将剑安安稳稳搁在鱼郦身侧,喃喃自语:“我熔了你的剑是我不对,你不要再怪我了罢……”
他将梓木盖上,又伏在棺上流连许久,才放他们离去。
送葬的队伍一路直奔城门,到了百十里亭,嵇其羽估摸着离金陵已经有些远了,大约不会再惊动什么人,便命就近安营扎寨歇息。
万俟灿和辰悟一直守在棺椁边,忽听里头传来细微的声响,两人皆紧张起来,万俟灿心道不好,药力提前了,偏此时嵇其羽扶剑朝他们走过来。
第68章 元思皇后
“官家疯了……”
万俟灿暗中朝着棺椁狠踹了一脚, 里头果然消停,只是传出几声轻叩棺盖的脆响,显得颇为委屈。
药王虑事周全, 为了防止意外, 刚出皇城就悄悄在棺椁上凿了几个洞,生怕鱼郦醒来憋着她。
嵇其羽扶剑走近,客气道:“舟车劳顿,主持和药王也去休息吧。”
辰悟拿着佛珠, 担忧地看了一眼棺椁,问:“那娘子怎么办?”
嵇其羽道:“大师放心吧,我已命人搭建帐篷,一会儿就将棺椁请进去,命神策军严加看守。”
帐篷……严加看守……万俟灿简直愁坏了,她低眸凝着棺椁上戗金浮雕的鸾凤纹饰, 轻轻叹息。
嵇其羽只当她与鱼郦姐妹情深, 舍不得她, 温言宽慰:“蜀郡是娘子心心念念的地方,我们这是在为她完成遗愿, 她若在天有灵,必会高兴的。”
万俟灿终于耐不住,道:“其羽, 你找个避人的地方, 我有话要单独对你说。”
嵇其羽一头雾水,领着万俟灿去了自己的主帅营帐。辰悟站在棺椁边目送他们离去,待他们走远了, 才悄悄地把梓木盖推开了一道缝隙。
鱼郦仍旧躺在里面, 身着正红凤翎皇后袆衣, 头戴花冠,双手合叠于身前,双目紧闭,只是那眼皮会轻微的跳动。
虽然早就知道是假,可是当辰悟看见鱼郦的手指勾起时,一直悬着的心骤然落下,终于流露出轻松的喜色。
他想,其实旁的也没有多么重要,只要她还活着。
嵇其羽坐于案桌后,敛袖斟了两瓯茶,将其中一瓯推到万俟灿跟前,“药王有话但说无妨。”
万俟灿瞥了眼外面沉酽如墨的夜色,想起还闷在棺椁里的鱼郦,心一横,决定豁出去了,“窈窈没有死。”
嵇其羽刚抬起茶瓯要饮,悚然一惊,霍得起身,热茶泼溅到手背,他疼得直呲凉气,却顾不得,直盯着万俟灿问:“这怎么可能!我是亲眼看见过她的尸体,御医都验过,怎么可能!”
万俟灿一直等着他咋呼完,才平静道:“那你是希望她活着,还是希望她死了呢?”
嵇其羽急道:“我自然是希望娘子活着!”
万俟灿道:“若是希望她活着,就快让人把棺椁抬进来,再耽搁下去,她就要憋死了。”
嵇其羽愣怔片刻,忙撩袍往外跑。
他遣退众人,只留了万俟灿和辰悟在身侧,万俟灿想让辰悟也走,沉稳持重的大师手持佛珠,默默地把梓木盖推开。
辰悟冲里面道:“娘子,您快出来吧,再不出来,药王要杀贫僧灭口了。”
鱼郦幽幽地睁开眼。
她头晕胸闷,坐起来得很艰难。
只见幽冷烛光下,一座金光闪闪的凤棺大敞,里面坐着身着华服花冠的美丽女子,额间一点蓝色花钿闪着诡异的光,顾盼间鬓边碎金流苏泠泠作响。
几人中只有嵇其羽是才知情的,他只觉荒唐惊骇,凝着鱼郦半晌才回过神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辰悟搀扶着鱼郦从棺椁里出来,万俟灿为她把过脉,确认无事后才慢条斯理地向嵇其羽说了事情始末。
“蜀郡是何等情状你比我还清楚,蒙晔死了,昔日的玄翦卫和昭鸾台如今群龙无首,若再无人主事,只怕用不了多久,那些猛卫都要在相里舟的蛊惑下归其差遣了。”
嵇其羽想起临行前官家叩棺痛哭的模样,煎熬道:“可是官家心系娘子,他为娘子的死悲伤欲绝啊。”
“哼……”万俟灿面上带着冷蔑:“且不说这位官家的情义到底值几两碎银,但听嵇尚书这话的意思,难道在你的心中蜀郡那么多人命还抵不上你们官家的伤心?”
嵇其羽语噎,涨红了脸:“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鱼郦抵住额头,弯身坐到圈椅上,喝了半瓯茶水,稍稍恢复了些气力,才道:“其羽,相里舟此人歹毒狡诈,算上蒙晔,已有许多前周旧将死于他手,再耽搁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蜀中便是他的天下了。若叫这样的人主政,那蜀中百姓还有活路吗?”
“你是官家的臣子,可你也是受百姓税赋供养的大魏官员,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蜀中血流成河,成人间炼狱吗?”
“你一念之间,可活命无数。”
嵇其羽皱眉:“可是凭娘子之力能力挽狂澜吗?相里舟能杀蒙晔,他也不会放过你,你去了不是羊入虎口?”
鱼郦深吸一口气:“就算是这样,我也要去。昔年昭鸾台创立时我曾发过誓,此生效君王,奉苍生,除奸佞,明道义,不管怎么样,这一趟蜀郡我是闯定了。”
嵇其羽被她话中的豪情所感,自为官后压抑许久的热血再度沸腾,他踯躅片刻后,咬牙道:“好,我送娘子入蜀。”
他们往棺椁里塞了几块石头,用暗钉封死,命人抬入帐篷安放。
而鱼郦则换下了华服花冠,穿上甲胄,扮做大头兵。
假死药虽让人龟息,但也伤身,她虚弱乏力地卧在榻上,正想着入蜀之后该如何行事,万俟灿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鸡汤进来了。
辰悟正在给鱼郦把脉,嗅到这股味道,神色很是不自然。
鱼郦知道他是出家人,素来不食荤腥,便道:“天色已晚,大师快回去歇息吧。”
“歇什么。”万俟灿大咧咧道:“你倒是接把手啊。”
辰悟起身将锅接过放在桌上,又接过万俟灿递来的碗筷,舀了小半碗鸡汤送给鱼郦,温声道:“娘子需要进补。”
万俟灿嬉皮笑脸凑到鱼郦身边,“这是嵇其羽派人去附近村子买来的老母鸡,我炖了两个时辰呢,加了枸杞和豆豉,味道好着呢,大师要不要来一碗?”
“胡闹!”鱼郦横了万俟灿一眼,抱歉地冲辰悟道:“姐姐与大师开玩笑的,大师不要见怪。”
辰悟冲她笑了笑:“不见怪,我也不会生气,娘子慢慢用,我去煎药。”
待他走后,鱼郦问万俟灿:“煎药?”
万俟灿道:“这小和尚通医理,也勤快,不用白不用。本来还想把他扔了不带他,没想到他还挺乖巧。”
虽然鱼郦难以想象向来沉稳严肃的辰悟大师乖巧时是什么模样,但她敛眉沉思,总觉得不妥。
他们此去蜀郡坎坷险阻重重,带着辰悟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僧人确实不便,他们都是牵扯其中的,说句不好听的,哪怕是此行送了命也是求仁得仁,可辰悟无辜,本就跟这件事无关,万一他有个好歹,那不是罪孽。
鱼郦将瓷碗搁下,冲万俟灿道:“还得麻烦姐姐把辰悟大师请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你想赶他走?”万俟灿道:“他不会走的,他放心不下你。”
鱼郦正色道:“不要胡说,大师乃出家人,又是国寺相国寺的主持,他的清誉岂能如此败坏!”
万俟灿吐了吐舌头,突然发现一本正经的鱼郦还是很有气势的,不愧是昔年的昭鸾台尚宫,她胡思乱想着,随口道:“咱们就打赌,辰悟不会离开你的。”
***
深夜的宫闱幽谧宁静,崇政殿的地上散落着几只酒壶,赵璟靠在龙椅上睡了一小觉,于梦魇中惊醒,满头虚汗,才发觉不过才过了一个时辰,窗外仍旧沉沉如墨,好像永夜。
赵璟坐起身,金冠已被他摘下扔到了一边,他披散着头发将药瓶里的药一仰而尽,殿中香雾缭绕,他仿佛看见了尸骸满地、血流成河的疆场,那让他厌恶的疆场。
他蜷缩进龙椅深处,想要眼不见为净,可耳边仍旧有厮杀的声音哀哀不绝。
赵璟捂住耳朵,恰好崔春良进来,见他这副样子,壮起胆子上前轻摇他的身体,“官家,你怎么了?”
赵璟猛地一颤,茫然看向他,“阿翁,死人了。”
崔春良以为他在说鱼郦,神色哀伤,正要宽慰,赵璟忽得站起来,踉跄着走下御阶,指向虚空:“死了这么多人啊……从襄州到金陵,可怎么偏偏朕还活着?”
他瑰秀的面上是宿醉后的苍白,满是疑惑地低下身,摸着地上的血,呢喃:“都说人死如灯灭,那死了是什么滋味?”
崔春良只见官家在摸地,可地上什么都没有啊,他究竟在摸什么。
正看得心惊胆战,殿门倏然被打开,内侍躬身回到:“关于立后,两府递了奏疏……”
赵璟猛地回过头。
脸上的困惑、哀伤顷刻间消弭无痕,换上了狠戾,他眼底充血,冷冷问:“他们反对吗?”
那语气,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人剥皮拆股。
回话的内侍不禁打了个寒颤:“中书令说‘元思’二字太重,官家未曾三书六礼迎娶萧娘子,哪有元妻一说?若是追封娘子为元思皇后,只怕会惹来非议。”
“他是不是想死!”赵璟怒喝:“朕为什么没有三书六礼迎娶鱼郦,还不是这帮老匹夫从中作梗!他有什么脸阻止朕!他没有妻子,没有亲人吗?”
他半张脸遮在厚密的黑发下,因为气愤而扭曲变形,嘶哑的声音回荡在静谧的殿宇里,无比瘆人。
内侍哆哆嗦嗦跪下,将头抵到青砖上,“中书令的原配早已仙逝,是官家登基后亲自追封的诰命啊。”
赵璟眸中散发出残忍的冷光,他指向内侍,“下旨,把中书令娘子从他的祖坟里挖出来,撤去诰命,贬为庶人,你去,让中书令在旁观看,看完了,让他给朕递个折子,说一说感想。”
黄门内侍怕极了,慌忙应是,倒是崔春良先看不下去了,“官家,中书令年逾六旬,只怕受不住啊……”
“他受不住?”赵璟暴跳如雷:“那朕能受得住吗?朕只是想追封自己的妻子为元思皇后,他们还要在封号上为难,是朕给他们脸了,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
崔春良怔怔看着赵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官家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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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吾妻魂归
“朕死了就能见到窈窈了。”
深夜内侍捧着圣旨出了崇政殿, 脚步疾如鼓点,惊破了宫闱的静谧。
赵璟瘫坐在大殿的地上,脸上的戾气渐渐消失, 充满了茫然:“阿翁, 你说窈窈到哪儿了?”
崔春良给他递上一瓯热茶,估摸:“应当到百十里亭了吧,那里地势开阔,适合安营扎寨。”
赵璟心里空荡荡的, “她去了蜀郡,那等朕死后,也去蜀郡安葬吧。”
崔春良忍下泪意:“官家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不吉利……”赵璟笑起来,“生老病死有什么不吉利?世间朝代更迭,帝王无数,哪一个真的做到了千秋万代了?不过就是一死, 不过就是一死……”
他散着头发, 笑得前仰后合, 直到眼角沁出泪来。
赵璟不肯睡床,趴在地上睡了一宿, 第二日清晨,温暖阳光镀于面时,他才悠悠醒转去上朝。
如此夜醉朝醒数日, 在一个暮色沉沉的傍晚, 仲密求见。
他听闻鱼郦仙逝,心里喜不自胜,但仍不忘做戏, 深闭宅门对着鱼郦的牌位哭了好几日, 红肿着眼睛来拜见。
“奴为元思皇后之丧日夜哀哭, 悲痛不已,猜想官家亦如是,奴一条贱命不值钱,可官家乃万乘之尊,还请万万保重龙体啊。”
仲密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袖子拭泪,臃肿的身体抖了又抖。
崔春良在一旁看着,默默翻了个白眼。
赵璟夜间宿醉,白日议政,又批了大半日的奏疏,神思有些飘忽,目光落于虚空,半晌才呢喃:“元思皇后……”
“是呀,两府那些官员也太不近人情了,官家与娘子夫妻情深,只是享极尽死后哀荣,他们竟也要从中作梗,真真是不把官家放在眼里。”
仲密越说越气愤:“奴深感于娘子生前教导,实在为她不忿,只待官家一声令下,奴立即给这些匹夫一个好看。”
赵璟看向他,目中深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道:“朕自有法子与他们周旋,左右窈窈已经不在了,不管闹出什么动静也不必再担心会惊扰到他。”
仲密的目的没有达成,内心极度失望,但他掩饰得极好,面上仍旧哀怨戚戚,哭了一阵,仿佛才想起来,躬身冲赵璟道:“奴自娘子死后哀伤不已,府中下人怜奴,向奴进献了二人。”
“民间有传闻,法师可做招魂之法,唯有生辰八字合契的人才能承载亡者魂魄。天可怜见,却让奴遇上了这样的人。”
赵璟那黯然的凤眸倏然亮起几簇微光,“招魂……”
仲密颔首道:“请官家恩准召见法师。”
赵璟准了,黄门内侍带进二人,皆是女子,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妪,鬓发斑白,身着褐色敞袖大袍,头戴莲花银冠,手拿香炉;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柳眉桃花眸,温婉含怯,乍一看还真与鱼郦有几分相似。
仲密在一旁介绍,道老妪名大寒,是陈留有名的法师,常为逝者招魂,魂归者说起生前往事无不严丝合缝;姑娘名叫细蝉,是兰陵郡人士,今年二十有四,生辰八字与鱼郦全然一致,是大寒法师精心挑选的盛魂容器。
崔春良守在一边,嗤之以鼻,心道这等拙劣的把戏凭官家心智绝不会相信,谁知御座上传来官家沙哑的声音:“她真能把窈窈的魂魄召回来吗?”
仲密躬身,“能与不能,一试便知。”
大殿上摆了张长案,大寒将香炉放在上面,围着长案起舞,那舞蹈粗犷奔放,恰如壁画上的傩仪。
舞了大约两刻,一直站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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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的细蝉忽得浑身颤抖,像有鬼怪上身,丹唇里发出奇怪的声响,眉宇扭曲,面露痛苦。
大寒围她起舞,没多时她便停止了颤抖,倏然抬头看向赵璟,原本含怯的眉目舒展开,潋滟桃花眸脉脉含情。
赵璟与她对视,“窈窈?”
细蝉目中盈泪,轻轻点了点头。
赵璟仍有疑窦,试探着问:“你可曾记得,我们记事起第一回 见面是在哪里?”
细蝉道:“都亭驿。”
赵璟又问:“朕第一回 说要娶你是何时。”
细蝉面上浮起甜蜜:“是我及笈那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