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璟终于动容,绕过长案走到她身前,又问:“我们久别重逢是在哪里?”
细蝉答:“紫宸殿。”
赵璟眼眶微红,泪光模糊,痴痴凝睇着她。
仲密满意地瞧着这一切,道:“就让皇后再陪一陪官家吧,奴这就告退了。”
赵璟点头。
崔春良也不好再留,只有一边斜睨那个妖精似的细蝉,一边不甘心地告退。
大寒将香炉摆正,冲赵璟恭敬道:“在香焚完之前,皇后的魂魄会一直停留在细蝉的身上。”
他们走后,赵璟坐在太师椅上,隔案看向细蝉,“你怎么还不投胎?”
细蝉凝噎,擦拭着颊上清泪:“我舍不得有思。”
赵璟道:“我看志怪典籍,上面说投胎都讲究好时辰,若是错过了就投不到好人家,你这辈子没落在好人家里,下辈子可一定要瞅准了再投。”
细蝉怔了怔,娇声说:“若有来生,纵不入公侯之府,也要与有思再相遇。”
赵璟的唇角轻牵了牵,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只那一瞬,细蝉以为自己看错。
赵璟凝着她的面,“你倒是会选,这个细蝉还真与你有几分相似,只是她也好,月昙也罢,与你相较都少了几分柔弱之下的刚硬之气。”
他向后仰身靠在太师椅上,喟叹:“朕从前恨极了你的刚硬,可是到如今却觉得那多可贵,你若生做男儿,必不堕士大夫风骨。”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期间细蝉似是情动,绕过长案想要上前抚摸赵璟的脸,被赵璟偏头躲开,他道:“这不是你的手,只是个外人罢了,朕不喜欢。”
细蝉只有讷讷退回原地。
香炉终于焚尽,细蝉若开始时剧烈颤抖,再抬眸时,目中的柔情散尽,只余仓皇胆怯。
她面带茫然地跪在赵璟身前,颤颤道:“民女……民女可有冒犯官家?”
赵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没有,你可在宫里长住。”
他唤进崔春良,让收拾出崇政殿的一间寝殿给细蝉居住。
崔春良问可是鱼郦住过的寝殿。
赵璟摇头:“另收拾一间。”
崔春良令命去办,临走时又冲着细蝉翻了几个白眼。
他好歹是赵璟做储君时便伺候在侧的,忠心不二,越想这事越觉得不妥,便悄悄派出心腹内侍给谭裕和文贤琛递信。
嵇其羽不在京中,只能这两人商议,谭裕是个暴脾气,将桌子拍得震天响:“我看仲密那畜生就没安好心,召来个狐狸精迷惑官家,还不知要生什么幺蛾子。中贵人说那个细蝉妖里妖气的,哪里像元思皇后了,官家这么聪明的人竟也能上当!”
文贤琛支手托腮,沉吟良久,才道:“你不要冲动,官家将她留在崇政殿,显然是信了,你我若是这个时候跳出来泼冷水,恐怕是正中了仲密的奸计,他若是向官家递谗言,你我二人只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他提议先不动声色,去崇政殿探一探虚实。
两人商定好要去探虚实,谁知刚走到丹陛前便听大殿内传出娇柔的歌声。
文贤琛和谭裕对视一眼,想到从前赵璟和元思皇后独处时十分不喜欢旁人打扰,正想改日再来,前去通报的崔春良已经出来,“官家让二位进去。”
两人只有硬着头皮进去。
横殿一张长案,貔貅兽鼎上飘出香雾,细蝉正站在长案后唱一首歌谣。
那歌谣是从前鱼郦常唱给赵璟听得。
赵璟瘫坐在龙椅上,合目冲二人道:“中书令病了,你们代朕去探望一下,省得朝野内外又要说朕苛待老臣。”
两人应下,心道:苛不苛待您老人家心里还没数吗?中书令为什么病,始作俑者可不就是您官家。
细蝉唱罢,扭着身体走到御阶前,朝赵璟撒娇:“有思,我想打扮得漂亮些来见你,可是那个合蕊女官不许我动殿里的衣裳,她不过一个宫女,怎得还欺负起我来?”
鱼郦入殓时,赵璟将她生前的大半衣衫都送去陪葬,只留了几件放在原先的寝殿,他无事时会过去看一看,嗅嗅上面的味道。
赵璟皱眉:“你去过寝殿了?”
细蝉笑靥如花:“我从前就在那里住,我还是觉得那里更好。”
赵璟盯着她看了许久,看到细蝉有些发毛,心虚问:“怎么了吗?”
赵璟道:“你不要再进去,若是有下一回,你就搬出宫。”
细蝉泫然欲泣,“若是有思嫌弃我,那我走就是。”
她作势要走,崔春良、文贤琛、谭裕整整齐齐站在一旁,双手交叠合于身前,皆不阻拦。她不满地瞥了三人一眼,又讪讪回来,冲赵璟道:“那让人给我新裁几件衣裳就是了。”
赵璟面无表情道:“可以。”
细蝉高高兴兴地走了。
谭裕忍不住指着她低声冲文贤琛道:“就这?”
文贤琛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谨言慎行。
谭裕还是忍不住,悄声说:“仲密这厮到底想干什么?”
赵璟也想知道仲密要干什么,他想看看这个自己一手扶持上位的左班都知究竟有何野心。
还有就是……这个女人除了脸,嗓音真有几分像鱼郦,可是不能离得太近,近了他忍不住想呕吐。
所以除了第一日,后面他都是高高坐在御座上,让她在大殿中央唱歌,两人隔着数丈远,才能勉强压下心头的恶心。
文贤琛与谭裕交换了数度神色,还是文贤琛道:“两府已经妥协,元思皇后的封号定下了,只是不知何时举行移入宗庙大典。”
赵璟道:“等几天,朕的丧服快做好了。”
文贤琛瞠目,大魏习俗,从未见过郎君给妻披麻戴孝。
尚宫局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没有提前准备赵璟的丧服。
他欲言又止,赵璟又道:“前朝有殉葬的风俗,朕想送个姑娘去伺候皇后……”他边说,边抬眸看向细蝉离去的方向。
***
鱼郦一行人今日正式踏入蜀郡。
离宫时万俟灿就把瑾穆留给鱼郦的匣子带在身上,这会儿正当用。
嵇其羽和辰悟护送着这装满石头的棺椁入蜀,而鱼郦则用裴月华的籍牒进入城门。
街衢上人烟稀少,这不奇怪,赵璟命厢军封锁蜀郡一年有余,这一年里限制入蜀的人随身携带除干粮之外的货品,而蜀中连年战乱,物资本就匮乏,可供售卖的更是少之又少。
她和万俟灿走入一间邸舍,赁了一间安静的天字客房。
万俟灿沉不住气地问:“你想如何?”
鱼郦把随身携带的龙剑上缠着的粗布揭下来,细细擦拭,道:“我们不能以真面目贸然示人,待会儿你去买两身男装,我要找一找旧日昭鸾台的姐妹。”
昭鸾台与玄翦卫虽同为御前机构,但二者平日里来往并不十分密切,就如颜思秀不会听鱼郦的,关键时候鱼柳也不会听蒙晔的。
这等风声鹤唳的紧要关头,最稳妥的方式就是先联系自己的姐妹。
万俟灿在路上同鱼郦说,蒙晔和那两名前周大将都是死于中毒。相里舟那个妖孽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巫医,转会使些阴邪招术下毒,蒙晔临死前拼的一口力气给万俟灿送信,求她前来解毒。
可惜那送信的使者路遇追杀,信笺被毁了大半,只能看到一半内容,另一半就不得而知了。
她提醒鱼郦:“蒙晔说那毒极厉害,你要小心,可千万别中招。”
鱼郦笑着说:“我几次三番命悬一线,都能化险为夷,还认了药王做姐姐,天注定我这辈子是不会短命的。”
万俟灿早就发觉,她自入蜀,虽有时会愁眉苦脸担心前路,但再不似在宫闱里那么死气沉沉的了,整个人容光焕发如获新生,连笑都比从前明媚耀眼许多了。
被她笑靥感染,连万俟灿都开始相信,她们一定能挽蜀郡之危局。
两人用过午膳,又小憩了片刻,万俟灿便出门去买男装。
鱼郦独自站在邸舍的窗前,忽而听见一阵丧乐,远方走来送葬队伍,为首的竟是相里舟。
八人抬着紫檀木烫金牌位,那牌位上写的竟是昭鸾台尚宫萧鱼郦之位。
鱼郦禁不住笑起来,没想到啊,有生之年还能看见相里舟给自己披麻戴孝,真是个孝子贤孙。
但她很快就笑不出来,因为她看见那送葬队伍的后面跟了好几个昭鸾台的姐妹。
其中便有鱼柳,她仔细观察,倒是没有慕华澜。
街上有百姓指指点点地议论:“什么昭鸾台尚宫,圣旨遍布四海,人家是元思皇后,一个叛徒罢了,相里先生真是心善,还给她办丧仪。”
“唉,到底是主上生前倚重过的人,相里先生对主上一片忠心,不看僧面看佛面。”
鱼郦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只凭窗盯着那几个姐妹,心道一定得快些联络上她们。
正想着,万俟灿回来了,她满面神秘:“窈窈,你猜猜我把谁带来了。”
第70章 回蜀
“官家亲为皇后披麻戴孝“
鱼郦笑着说:“不要卖关子了, 我可猜不出来。”
万俟灿一闪身,竟是辰悟从她身后走了出来。
鱼郦讶异:“为何?”
几人约定,辰悟要同嵇其羽一起送“鱼郦”下葬, 他要在棺椁前念超度亡经, 不说别的,至少要让跟着的神策卫相信鱼郦已经死了。
辰悟道他念过经了,实在放心不下鱼郦……和万俟灿,才跟着来的。
鱼郦摇头:“不行, 你还是回军营里吧,我瞧着蜀郡的情形十分诡异,你跟着我们会有危险,还是让神策卫保护你,或者你快些回金陵去吧。”
辰悟此行早就料到会有危险,最初在魏宫决定相随时是因为放心不下假死的鱼郦, 到了这个地步, 更加放心不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鱼郦面前的路有多险恶。
他曾在萧琅之死上伤害了她,现如今正是弥补的时候。
辰悟道:“娘子不能轻易以真面目示人, 好些不方便做,贫僧可以代劳,毕竟我是相国寺主持。”
鱼郦好笑道:“你是国寺主持, 若是落在周军的手里只怕要杀了你祭天, 这算哪门子的护身符?”
万俟灿却在一旁转了转眼珠,“没准他还真能帮上些忙。”
鱼郦斥道:“别胡说。”
她不许万俟灿再开口,只劝辰悟:“我和药王来蜀郡不是游山玩水的, 说句不好听的话, 若是同贼人起了争执, 大师手无缚鸡之力,反倒会成为我们的负累。”
这是在放狠话。
辰悟看着鱼郦的眼睛,很快洞察。他忍不住在心底笑了笑,面上却仍旧严肃:“娘子放心,我一定藏得好好的,若遇贼人必不叫他们发现。”
万俟灿哈哈大笑,被鱼郦斜剜了一眼,她立马噤声。
药王大人在心底默默地想,不得了啊不得了,自打来了蜀郡这丫头气势陡增,再这么下去自己就彻底成了跟班。
辰悟道:“我在来时看见相里舟为娘子出殡,按照周人的习俗,人死了总也得做道场吧。我知道蜀郡有一座寒夜寺,年前他们的主持曾来相国寺听我的师父觉慧大师讲经,我同他还算有些交情,混进去扮个僧人是不成问题的。”
既然相里舟要演这出戏,那铁定是要做全套的,到时候请寒夜寺的僧人做道场,辰悟就有机会混进相里舟的军营。
万俟灿一拍大腿,向辰悟投去赞赏的目光,想到一块去了。
鱼郦坚决反对:“相里舟有多狠毒你是知道的,一旦被他发现,大师只有死路一条。此事与大师没有半点关系,万不可涉险。”
万俟灿不解:“那你要如何?相里舟和他军营里的许多人都认识你,我又没有门路混进去,咱们僵在这儿,几时才能除掉这恶贼替蒙晔报仇?”
她说到最后,红了眼眶。
鱼郦抱她入怀,轻轻抚着她的背安抚,“我知道你着急,可是事情急不得,越急越容易出岔子,我打算今夜夜探邑峰。”
此言一出,两人皆反对:“不行!”
辰悟急道:“娘子刚刚还说危险,若是被抓住那岂不是全完了。”
“你不要着急,先听我说。”鱼郦走到桌前,手上沾了茶水在桌上描绘出邑峰周围的地势,邑峰乃蜀郡最高处,所以相里舟选择在此处安营扎寨,可是有一点弊端,那就是邑峰上根本容不下他的五万兵马,所以大部分分布于山峰的各个部位。
“我今夜不上去,只在峰底徘徊,若是被人发现,就说是来蜀中买锦的商贾,漏些财出去,收买几个大头兵,先了解一下峰上的情况。”
万俟灿道:“那这个活我也可以干,我干更好,相里舟和他的爪牙都没见过我。”
鱼郦摇头:“你另有任务。你是生面孔,更适合在城中四处转转,帮我把华澜找出来。”
自打蒙晔的死讯传出,慕华澜便销声匿迹,只有两个解释,她不是做了叛徒就是找个地方藏起来了。
鱼郦坚信华澜不会做叛徒,那么一定是藏在哪里。
她初入蜀郡,对一切都不熟悉,需要一个心腹替她联络昭鸾台的姐妹。
万俟灿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夜探军营啊,这……”
鱼郦微笑着冲辰悟道:“就是因为危险,所以需要大师相助。”
辰悟忙问:“需要我做什么?”
“你去联络嵇其羽,让他派精锐暗兵守在邑峰周围,若我放出求助信号,他要快点来救我。”
辰悟心里明镜似的,她这是想将自己支到最安全的地方。
他低下头郁郁不语,鱼郦又道:“我们既要在蜀郡活动,便不能像没头苍蝇似的,姐姐,你要赁一间临街的店肆,挂出郎中的招牌,若是寻人不着,便等着人自己找上门。”
其实明面上蜀郡仍在大魏的掌控之下,郡守府辖五千守军,城外还有荆湖南路节度使徐滁的五万大军,只不过当下赵璟用的是围而不歼的策略,两下僵持,才形成了如今两朝并立的诡异局面。
城中摩擦不断,总有人受伤,门庭若市的就是药庐。
鱼郦特意交代:“遇上不打紧的外伤,你留五分用五分医术,不可过于出挑招人眼。”
万俟灿应下,三人分头行动。
鱼郦本没有对今夜探军营抱什么希望,至多只是了解一下周军营中的一头皮毛,她却在军营里遇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
细蝉在宫里已经住了十日,金齑玉脍养着,养得面色红润,肤若凝脂。
监天司核算出了迎元思皇后入宗牒的吉日,就在五日后。
仲密时不时来御前请安,在无人看见的时候,会向细蝉递个眼神,她便乖乖地随他出来。
再回到赵璟身边时,细蝉的胃口便越来越大,从最初的要衣裳要头面,到后来向赵璟要官。
从宣徽院到尚宫局,都是要紧的职位,全都要给正伺候她的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