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京里美人多如牛毛,没见谁同她那样眼高手低不识分寸。且好好想想,以后如何同我们公子赔罪。若是不把今日这事理清楚,哼,莫怪什么流言蜚语兴起。”
说罢直身,头也不回驾车去了。徒留攀儿在原地不知所措。
车里隐隐透出人声:“去李府。”
攀儿刹那间想冲上去拦车,去李府做什么?!
莫不是同大姑爷,大小姐告状?!
她急得跳脚,思来想后还是冲去城隍庙里要拉人,未想那庙门自行开了。旁若无事的闻衍璋揽着双眼紧闭面色苍白的菡羞,不容反驳道:
“牵车来。”
*
李府,陆菡枂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面色不大好。
自诊出怀孕三月,家中所有事务都暂时交还给婆婆。
李家家风好,断是没有什么欺压之事发生。
她乐得自在。往常也懒洋洋的,平和地很。没想,今日莫名心头发空。
外出买了新鲜糕点回来的李霁听了,疾步进门,小孕妇正坐在软榻上泪莹莹地瞧他:
“相公,我心里针刺似的难受。总觉得有事不好。”
李霁宠溺一刮她鼻尖:
“莫胡思乱想。你前几日吐多了,自然难受。”
陆菡枂抱着他不吭声,李霁便好脾气地由她揪自己手背上的肉。一边念书给她听。哄地她破涕为笑。
陆菡枂瘪嘴:“我往日也不矫情的。可听得公爹这些日子分析朝堂风云,总觉得不妙。我妹妹还没嫁人呢,我爹又是个愣头青性子,磨不圆。如今半点实权都没有了。我们家岌岌可危。”
“官场如此,岳父为人不错,总不至于出事。你也莫要想太多,我等都是些小人物,便等皇宫里的那几位斗完了再说。”李霁轻拍她脊背,想起一桩事:
“对了,阿枂,你不是要我帮着相看妹婿么?”
陆菡枂昂头,眼睛一亮:“怎的,有人选了?”
李霁笑:“算不得什么人选。你也知道菡羞找人家难,看了几家,只怕委屈她。”
他一五一十说道了那些人家的实情,陆菡枂脸便垮了。最后还是李霁取出一只折扇赠她:
“各人有各命,不可替他人思虑过甚。上回你说那墨竹图好看,我今日去庆云书斋,正巧就碰见这墨竹图的主人。”
玉骨扇缓缓摊开,上头一片青竹纷纷扬扬,横枝百态,栩栩如生。竟能透过画闻嗅到竹的清香。
陆菡枂呼吸一窒,摸着扇面,慢慢挪到唯一一只白团上。
“这是什么?”
李霁探脸,沉吟:“唔,我当时也不曾留意。许是只白狸奴?又或是山中野狐?”
陆菡枂弯眸:“你那位同窗,素未谋面,可也瞧得出文采斐然。呀,倒是不对了。文斐然公子已有,给这林公子取个什么雅名好呢?”
她这会倒不再悲伤春秋了。心神全叫这扇面勾干净。妻子喜欢,李霁自然高兴。不过见她如此欣赏有些吃味,笑话她:
“琅之此人啊,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最喜好山野自然。寻常我们戏称他作霸山居士。这春竹贺茂图是他前日在山中画下。浸润天然之气,不染尘垢。
倒是阿枂,顿顿不可无鱼无肉,怕是玷了这扇面。”
陆菡枂扯他一把,娇嗔地很。二人说笑一会,她叹息:
“我们大婚他便不在,以后也不来登门了?虽是落榜,可也查清了是背后有人顶替。他当真只当一个散人了?我还指望你朝中有人帮衬帮衬呢。”
李霁凝神,面露可惜:
“琅之是江南没落簪缨世家出身,本就没有根底,于龙腾虎跃的京城只算得上一介寒门。我也盼着他重新振作,只是个人排解苦闷的法子不同。且让他再缓缓。如今我有文兄相伴,并不孤单。”
要说林嘉昱啊,只一句:“天不遂人愿。”
可谓是命运弄人,这样纯粹真挚,才高八斗之人得不到重用,是朝野的损失。
昔年游历江南求学,二人雪天对饮,一杯茶尽作一首诗。琅之的才华好比不尽天河,随口便叫人拍案叫绝。
那是何等意气风发。偏他为人也如化雨春风,从不自傲,反谦和至极。
称一声玉芝仙草下凡,文曲星君转世也不为过。
李霁有文人清高,却打心底敬佩真才实学之人。
若他但凡有些斐然的机遇……
李霁不免想到刚回府遇见的马车。
那小厮云瑞面色难看,李霁上去招呼,文斐然却只坐在车里,掀帘子一角,冷冰冰对他横脸:
“三日后畔春楼相聚。”
撂下这一句便走了。
没头没尾,不过肉眼可见的心情极差。许要和琅之说一声,叫他留意斐然到底出了什么事。
“好吧。”陆菡枂眨眨眼,摸着肚子,脑筋绕了一圈,又绕回了陆菡羞身上:
“那丫头,再拖下去可真要叫人笑了。不行,我明日回娘家说一说她!”
自家媳妇闲着没事找事的模样,李霁也看了不少了。如此尽管随她去。
“行,你高兴了就好。”
菡羞昏昏沉沉,在火烧心的痛苦中被人强行摇醒。刚要斥责,许久未听的嗓音冷笑一声彻响在她头顶:
“陆菡羞,你什么毛病?大冷天的往野林里窜,这火烧心疼得晕过去了不说还惹了一身腥臊。你何时才能懂事?”
这声音是…陆菡枂?!
等等,火烧心?
她不是惊吓过度才昏倒在闻衍璋怀里的吗?她记得,她没握住那匕首便闭上眼。
菡羞默默回忆,陆菡枂那圆润了的下巴正一下撞进眼睑。
张张嘴,菡羞忽地猛揪一把心脏。
疼。
…这就是药石罔医的宿疾,火烧心啊。
又体验到了。
菡羞泛白的唇抿着,缓缓抬眼,陆菡枂在她身旁坐下,手中折扇打开,小小扇着风,似是嫌热。
见她傻登登看过来,哼一声:
“老实交代,姐姐心情好了说不准就把这茂竹扇送你,免得你闹。”
菡羞:…
她皱眉:“谁要你的破扇子。”
“你想要我还不给你呢。”
陆菡枂白她,顶着肚子问:
“你瞧瞧,是不是比上一回见大得多了?”
菡羞唰地睁大眼。
陆菡枂的小腹凸起一个不明显的凸面,这是,怀孕了?
她喉头一动,刹那间还不能完全接受。才八个月。
这要孩子未免…急了点。
陆菡枂见她一脸茫然不动,拉着菡羞的手到肚子上:
“你是做姨娘的。摸摸,是不是会动了?”
菡羞手一僵。
圆溜溜的肚子莫名让她感觉到恐惧。更不提,“三个月会有动静吗?”
第25章 解闷
菡羞掌心忽而被细微的顶了下。
她面色奇异:“好像…真有。”
陆菡枂幸福地笑了:“现在还看不出肚子圆尖, 若是龙凤胎该最好了。”
菡羞拧眉,古代的医疗技术,生龙凤胎太过冒险。可看着许久未见的陆菡枂满面春光, 甚至酝着母性, 她不好说什么。
听她耳提面命一通,菡羞昏昏沉沉点头敷衍过去。陆菡枂要拉她去法喜寺上香求姻缘, 菡羞猛地停脚。
是闻衍璋以前常去的地方。
她不知怎么的,心里又开始难受。隐有些期待,却同一时抵触。
可陆菡枂不依不饶, 菡羞只好借口换衣裳, 把攀儿扯进屋里质问两句:
“我怎么回来的?”
攀儿一五一十说了:“前日…那养猪奴叫奴婢牵车送回来的。”
原来快三天了。
菡羞无意识握一握手, 总觉缺了什么东西。换好最后一件衣裳, 她才一醒神——匕首。
闻衍璋给了个据说是遗物的匕首。
可那会她还来不及看就没了意识。也不知是真是假,菡羞转头问:
“他没有给我什么东西?”
攀儿细想:“没有的。”
菡羞动作顿住,这时门外陆菡枂连敲三回催人。她理好衣领, 一言不发。
马车晃荡, 陆菡枂是孕妇, 先前陪嫁的窈儿和婆家给的婢女绿哨都贴身服侍着,生怕惹了意外。
菡羞至多只能端茶倒水。陆菡枂扯着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绕来绕去无非就是她的婚事。她听得心烦意乱,临了道:
“来都来了, 光想我做什么, 给孩子也祈一祈福气。”
陆菡枂倒难得同意:
“我知道法喜寺的平安符最灵, 你也算有用一回, 便去找主持要几个。你我都配在身上沾沾佛光。”
菡羞正抠手指, 闻言一愣。
平安符,闻衍璋也给过她一个。
不止, 还有老太监的小香包。
时间快进之后她接连遇事,一下子都忘在脑后。
她忽而想起那些披着糖衣的记忆,想起八个月前明明还在对她温柔微笑的少年。鼻中酸胀。
偏陆菡枂还在喋喋不休:
“寺后山有片林子,里头长了许多新鲜的红野果,我前两月才吃过,还苦着。这会应当甜了不少,窈儿,你同小沙弥买个十几斤,你带五斤回去尝尝。”
菡羞蓦地闭眼。
她定做给闻衍璋的绢人不知还在不在。算了,横竖他不在乎的。
以前笨,带着大家都说的大学生特有的澄澈的愚蠢,菡羞总是心软,轻易信他。可戚云月与裴止风那一遭,菡羞真切的察觉到了不一样。
还是不要付诸所谓真心好了。
她有些颓废。
闻衍璋这样的人,连喜欢的女人和旁人上演活春宫都可以面不改色,到底还有什么弱点是可以被攻克的?
她静默了小脸。一瞬,有史以来第一次感到前路无望。
菡羞想家,也想摆烂了。
沉默寡言的她叫陆菡枂拧眉,禁不住停下数落,一把摸上妹妹的脸,手上一热。
陆菡枂怔住:“菡羞,你怎生哭了?”
她慌忙一把抱住她,可满手的泪珠却越落越大,攀儿咬唇,急急扯帕子。陆菡枂一把接过便抹,再不说她,只绷着脸安慰:
“我不说你了,我是心急啊。哎,别哭了!上回见你哭得是几年前的事,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脸上被重重擦了两把,菡羞后知后觉回神,红通通的眼慌忙别开,任她抱在怀里,瓮声瓮气:
“不干你的事。”
陆菡枂手一顿,低了声气,别扭道:
“你…你做什么这副模样。你若要同我置气,尽管和以前似的骂过就好,这闷声不吭掉金豆是想故意埋汰我?”
菡羞不说话,她心烦地很。耳尖也红了,多少有些羞臊。
陆菡枂却还以为妹妹是因为自己的话不高兴,这会真急了,还是攀儿小心提点:
“大姑娘,许是小姐昨晚睡得不好,又火烧心,疼地心里憋闷才哭。”
她看向菡羞:“是不是,小姐?”
菡羞低着头,不置可否。
陆菡枂怀疑:“真的?”又摇一把她,菡羞只想尽管安静下来,随口嗯一声。
哪知脸突然被捧住,菡羞还挂着晶点的睫羽猛地扑两下,惊讶。陆菡枂盯着她的眼,认真道:
“姐姐找了许多江湖郎中,虽还没有找到能治火烧心的,可天南地北下去,定能找到有两把刷子的神仙。我知你还难受被胡家丫头推下水,我做姐姐的也不曾第一时间回去安慰你。你心里苦闷,这是我不对。”
她清丽的脸颊带着不自知的温柔慈爱:
“都说你坏,我以前也骂你。可你只是想做人上人,从小到大哪里干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便是死鸽子都不敢瞧。
可世道就是如此,旁人不管你私下如何,只先看表面。夫君教我懂得这道理,我时常也自省,以往对你片面。
可我多少端着姐姐架子,不肯同你真心攀谈。今日是我不好,”
菡羞惊住,陆菡枂愧疚道:
“爹娘都看重我多些,我知道的。我定会给你找个好人家,菡羞,莫哭了。若你不悦之事…”
她犹豫,自己也不好意思,半晌才下定决心豁出去般:
“你尽管同我说,我是你亲姐姐,定要帮你的。下次可不许再哭了。”
她抓着菡羞的手,指腹轻轻摩挲。柔软到了极致。
菡羞半天才回神,正想无奈这场乌龙,看见陆菡枂烧红的脸,却又噎住。心口臌弄。
这是原身的家人。真真切切会关心她的人。
而她与原身有同一个名字。
好一会,菡羞也别过脸:
“…好。”
*
“听说近来寺里多了几尊新来的佛像,都供在九层塔上暂时不给瞻仰。”
上完香拿完符,陆菡枂挺着肚子闲逛。走累了,寻一处坐下。菡羞给她扇了会风,陆菡枂嫌凉,她便合上折扇。
小沙弥来说筐子烂了,需得自己抱些果子回去。菡羞正闷,闻言自告奋勇,想消耗些体力尽快调整状态。陆菡枂不拦她,于是顺理成章去了。抱着一兜果子,菡羞用襻膊吊起衣袖,露两段细白的手臂。
走累了,便去种了圈碧青老竹的四方亭下歇息。
亭子上开了块方正天井,菡羞昂头擦脖颈,天光正洒了半身。少女脸上的绒毛正嫩。
抬手擦汗,她微微眯起眼,双螺髻染上碎洒的金色。极精致的一张侧脸,半融于春晖里。
远些的香客来来往往,大多也不曾注意这竹圈里的身影。
只一位灰白麻衣的清隽少年公子,手里捏一沓纸,一支笔,一块砚台。
衣摆带起春风,润物无声。
他望那老竹,浅浅扬起一笑:
“果真如李兄所言,法喜寺的竹长得最好。”
正上前移一步,他方要提起的笔一瞬悬滞。
细白笋似的臂膀,光朱里化生的影。红唇,黑发,鹅颈。抬眼望天,四四方方的景阳正框住她,仿若架了一只笼。逃脱不得,叫她不禁面露疑惑。
纯澈,无暇。
他手中纸笔忽地落地,砚台碎做两半。
可却顾不上在乎这个,少年心头发紧,诧然后,脸上跳两道红晕,润秀的眼眸浮出无限困惑。
莫非此是…述异志中讲述的山野精灵?
第26章 肉莲花
人声忽而大作。古钟长鸣, 寺里放了斋饭,香客们俱都踏阶而上。层叠人影瞬间遮挡了视线,待他再去找, 那精灵似的姑娘浮沫一般, 不见了。
无言半晌,少年公子默然蹲下身子, 将碎掉的砚台一块块拾起。轻呵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