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
许是可惜砚台碎了,又捎带可惜旁的。
捞几滴泉水沾湿羊毫,劲挺墨竹跃然纸上。再细细几笔, 勾勒一道仰天倩影。他端详许久, 松松手腕, 正吹干墨汁卷入袖中。不妨瞧见一片青绿下突兀滚出来的红果。
圆嘟嘟一个, 说显眼也显眼,若要忽略,却也不算什么。
可有心留意了, 那便顶顶惹人注目。
他鬼使神差, 上前拾起, 捏圆在手心。原是个桃驳李。
少年牵唇,忽而莞尔。
山野精灵食这果子, 倒很相得益彰呢。
*
厢房,菡羞陪着陆菡枂吃好斋饭便要打道回府。未想小沙弥突然跑来, 低声同窈儿耳语。
陆菡枂露出一个揶揄的笑, 抓住菡羞:
“别急着回家, 同我去宝塔那处拜拜。我供了好大一笔钱才有机会拜谒那传说里的肉身佛空枉大师。”
“…你拜遍了寺里的佛像了, 又拜那做什么?提前说好, 我不想弄什么幺蛾子。”
“你这榆木脑袋。那可是法喜寺的开寺住持,坐缸圆寂修满功德的天生佛子。弟子遍布天下。寻常哪里是你我能拜的?若不是你姐夫帮我托了个后门, 这辈子也难见。”陆菡枂点一点妹妹额头,当真气不动了。
可真真是个没出息的。正想再说两句,又想起她今日那默不作声哭红鼻子的可怜样,陆菡枂一口气卡着,干脆不理她,径自往九层塔去。
这孕妇家家的又哪里能怠慢,知道陆菡枂这是打定主意拿捏她。菡羞无奈跟上去摇扇子。
九层塔下的小沙弥早恭敬等好了,陆菡枂取出袖里的竹牌,那沙弥瞧一眼,立时请她们往侧门入。
黑漆漆不显眼的一道小门吱呀打开,进去便要爬楼梯。
陆菡枂犯难了,窈儿问:“空枉大师呢?”
小沙弥道:“女施主,大师肉身长居塔顶。”
菡羞皱眉:“为何之前不说?我姐姐怀着身子,怎能爬九层楼?”
小沙弥头上的圆溜香疤一闪,讪讪:
“这并非属我说道的。”
多少有些不负责。
也正好。菡羞正色:“既然如此,下回再来。别拿孩子当儿戏。”
陆菡枂面色不霁,哪里还有下回。这机会得来不易。她盯着菡羞清明的眼,蓦地道:
“菡羞,你拿着这黄符带攀儿上去拜谒。就算带了我一份。我去长廊上等你。”
菡羞:…
陆菡枂定定地瞧她,窈儿拿着软垫也抬眼。
这是死活不放了。
菡羞额角一跳,转身攥着拳头咚咚咚上去了。
小沙弥在前引路,一路上菡羞也不曾来得及打量多少,只觉得这八层大体都还是明亮的。只是气喘吁吁到了第九层,小沙弥不走了:
“女施主,祖师非我能瞻仰,你拿好这黄符,跪拜了再回就是。”
他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
菡羞有些奇怪,不过未曾多想。带着攀儿缓缓踏上第九层,脚下年久的木板嘎吱作响。
这第九层不知为何修了许多隔墙,一墙里置放着大小不一的佛像。光不甚多,极大的地方,可暗地很。
佛像上的镀金偶尔呈一抹血一样的赤红。
菡羞知道这是光反应,不大在乎。只是感觉有点不可避免的阴森。
攀儿也怕,本就是庄严肃穆的地方,她五大三粗的若惹了老住持英灵可是大罪过。
七拐八拐,终是叫菡羞找到一尊面目模糊的等人高塑像。
菡羞停顿:“不是说…是活人吗?”
攀儿小心翼翼跪在蒲团上,心道这蒲团不软,像是新扎的。闻言压紧嗓:
“小姐,听闻这些老和尚坐化后尸身会腐烂,后人们为了除臭,又怕面目太可怖,就用泥啊金银啊重新打一副壳贴裹着。”
那倒是万幸。她一直忐忑,可不想看见骷髅。
菡羞看眼那覆盖着开裂是彩绘泥皮的脸莫名发怵。也跪下,拿出黄符拜了三拜。祈了些保佑陆菡枂,保佑自己任务尽快完成的心愿。
抬头,那塑像的手里捧一朵红色的莲花圆盘这时惹了她注意。
她知道佛家有法器什么的,但都是些木鱼,经幡,云板。
这刻着莲花花瓣的圆盘不像是印象里该出现的东西。
菡羞凝神,不经意往前面一探头,大致看清后疑惑——这莲花紫铜盘雕地好怪。
中间有一道竖着的窄洞,洞口层层叠叠,有一两颗凸起的小肉粒。铜盘看上去软中带韧,格外紫红油亮,窄洞上方一片角块还布着零散棕色的绒毛。
…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侧看,这铜盘正有一道自然的,圆润的凸起的弧度。
而那结跏趺坐的空枉,两手双盘,两只大拇指正将将抵满窄洞,一上一下。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菡羞眯眼,一刹那感觉到一处更奇怪的。
这个死去了百年的大师的手照理来说应该已经硬地不能动。可两只大拇指实际上是略往上翘的。
这翘的感觉并不自然,更像是故意为了把手指抵进莲花盘里的那条窄缝隙。
菡羞看过一些悬疑片,直觉这指节有一种不属于正常死亡之人的扭曲。
不过也可能是后人为了修缮挪动的?
菡羞若有所思低下头,没敢再去看。匆忙和攀儿一道下楼。
到了底下松口气,不知怎么回事,莫名惶恐。脑中渐渐浮一道熟悉的人影。
听着陆菡枂的念叨,菡羞默默想,还是振作起来和闻衍璋玩心眼吧。
看看到底谁先死。
脚步声远去,静谧的第九层里忽而传来另一阵步伐。平稳,幽长。
突地,一道好似闷雷的哑嗓操着口音怪异的官话响起:
“小后生,这里怎会有人来?还是个卑贱的女人。”
闻衍璋淡淡睨眼那手持转经筒的黑矮法王,面上瞧不出什么神色:
“此地本就是空枉之属,信徒拜谒为常事。法王蜗居在此处祸乱中原佛家根基,更该遭质问才对。”
那鼻子极高大的红袈裟僧人不紧不慢转着手里经筒:
“是你们大雍的裴公请我来的。何来祸乱。何况我与空枉算得上同门,居此地并无不妥。你们汉人有汉人的规矩,我们吐蕃有吐蕃的规矩。”
他盯着空枉的尸身,冷若冰霜的目光蓦地移到他手中的莲花盘上。黑亮的面颊牵扯出一抹诡异的笑。
“这肉莲花老了,既然是要帮着你们中原人做活,自然需要一个新的,且还得是你们汉家女的。”
闻衍璋不动声色瞥眼那诡秘的法器。
与一百零八男子交合后的莲女,受毒虫药草熏制,坐冰烤火以紧致不腐后,活割下来的肉莲花。
他轻撇眉头,却算不上有什么触动。只淡漠:
“男童女童头骨做的嘎巴拉已给你了三副,足够用了。法王莫要不知好歹。”
那法王幽幽一笑:“不够,远不够。这空枉从前最唾弃的邪物可不止一个肉莲花。我还需金刚杵,人皮鼓。”
“都要你们汉人的。”
他眼露阴森:“要刚才那样的汉女的。”
一直漫不经心的闻衍璋眸色微变,与他对视:
“大雍的人还轮不到法王摆布。裴公赏你脸,却不是我赏你脸。何况南疆来的蛊王也正摩拳擦掌。法王掂量掂量,莫以为世上只你那些物什有本事操控人心。”
法王手里的经筒忽地停下,亦不退让:
“小后生,你与你的主子最唯恐天下不乱,为何偏要阻我取几个人?”
闻衍璋一默,随后扯唇,笑意平淡,却隐含波折诡谲:
“只因此处名大雍。”
他越过人,正要打开窗子出去,冷着脸的法王蓦然叫住他:
“小后生,若我非要不可呢?”
那道颀长的声音轻顿便继续动作:
“那便请法王喂一喂中原的刀。”
*
问雨在外守了许久,见主子终于出来了,急忙为他打开塔里的另一条暗道。
此处通往朱雀街小巷,闻衍璋出来绕两圈正入一方小院。
开门,里头正晒太阳的老太监笑一声:
“斑奴回来啦?”
“亚父。”照例叫他,闻衍璋关上门进厢房,里头正坐一位满脸络腮胡的大汉。
见闻衍璋来了,连忙行礼:
“公子!”
问雨拱手:“家主。”
闻衍璋颔首:“刘堡主,请起。”寒暄几句,那大汉说起正事:
“这半年,俺们刘家堡的精锐终于都迁进来了,还往京中大营塞了不少。若您这几天就要发动兵变,俺觉着最少有个五成胜算。”
他十分期待,哪知一旁少年却不露喜色:
“胜算太低。”
刘堡主嘶声:“五成确实不大。不过也对半不是?”
“公子啊,您想要几成?您不是正与虎谋皮么,要不先借那裴公一把东风。成了咱们再翻脸?”
闻衍璋抿茶,目光游空,不知思索什么。过会出了门,不许人跟。
问雨见状道:“大伯,那裴公忒危险。跟咱们公子比分毫不差,都是徒手剥皮剖心炮制的狠人。且那裴公与昭阳公主关系匪浅…”
他低声:“主子是不想牵连到公主。”
刘堡主摸着下巴听了半晌,八字眉忽而倒竖:
“啧?俺咋云里雾里呢?干那公主什么事?死了就死了呗。”
问雨抠抠脸,摇头:
“这还看不出啊?大伯,咱公子喜欢那位公主呗。”
“…这,”刘堡主摸不着头脑,“公子不是把着个姓陆的姑娘吗?我瞧着送过几次野果,可亲昵了。那公主可是戚贼血脉,咱公子咋可能瞧得上!”
第27章 为何会想到她?
说罢一拍桌, 震得上头茶具晃荡乱震,冲出去就要找闻衍璋问个清楚。
问雨急忙拦住人:“伯父,你这是做什么!”
刘堡主怒目:“反贼之后怎可魅惑我主?老子这便潜进皇宫杀了她!”
“别别别!主子也不曾亲口说喜欢那公主, 伯父你这般岂不是乱了尊卑!”
“什么?”刘堡主拽刀的手一顿, 扯住文问雨的衣领子吊眉,嘴里酒气熏得问雨直皱鼻:
“你个兔崽子!你胡乱编排公子?!”
问雨委屈:“哎呦, 我哪里胡乱,我就是猜猜么!主子不喜欢那陆姑娘,反而提过几次公主。他又不在乎旁的女子, 那我可不就觉着公子喜欢公主么!何况这话本里敌国王子公主做鸳鸯的也不少见。大伯至于这么气吗!”
刘堡主恶狠狠摔了侄子, 怒吼:
“决计不行!你若再胡诌俺可要家法伺候!以后给我偷摸跟着公子, 断绝他那念想, 俺苦心孤诣这些年可不是要他发昏的!”
问雨摔个屁股墩,委屈地嘟囔:
“这我哪能啊…”
刘堡主嗯一声,问雨连忙道:
“好好好!”
“好什么?现在就去寻人!”
*
闻衍璋回到瑞王府时, 总管正找他。
此时的人早对他客客气气, “闻小爷。”
闻衍璋是幕僚这事府里知晓的并不多。总管算是其中之一。
昔日卑贱如尘的小太监摇身一变做了门客, 总管回回见他时总忍不住啧一声。
厉害。
瑞王是谁?老狐狸啊。能得他赏识,这本事不言而喻。
闻衍璋对外都称外方在铺子收债, 常常一连多日不现身。府里的习惯了,不觉什么。
总管眼珠转着, 上来招呼:
“怎的今日回府了?”
闻衍璋不紧不慢塞他一锭银, 微笑:
“有要事禀报王爷。不知王爷可在?”
“倒是来地不巧。王爷还在宫里呢。那位近日大发雷霆, 对手足愈来愈狠, 王爷好几日夜不能寐啊。”
他若有所思, 颔首:
“我知晓了,劳总管给个信物, 我前去找宫里的大监疏通疏通。”
总管早等这句,“我最信你的本事。”便从袖里取出一只木刻令牌。
闻衍璋接过要走,冷不丁总管叫道:
“闻小爷,你那屋子久不住了,我昨日自作主张叫人清了清给新库管。正瞧见床脚边上落了个盒子。我打开一瞧,是个绢人。现下放在我房里呢。这趟一并拿走?”
自能任意外出为瑞王办事,闻衍璋那屋子一般是不睡的,自己在京城购置了隐蔽宅院。
说到绢人,他眉头一蹙,险些要忘了。
薄唇微启,本要说扔了。字还没吐出,又改了口:
“拿来便是。”
语音刚落,闻衍璋面色骤寒。
总管拿了落了不少灰的木盒来时,他淡淡道谢。路上翻开一看,冲出来一股久未见光的郁味。
闻衍璋在王府后的榕树下停脚。
他略显嫌弃地捏出那只绢人,扫一遍,发觉衣角的绢布上了几块黑霉点。
许久不见太阳,阴潮了些。
闻衍璋垂眸,忽地将绢人放回去,随手扔进榕树根上的灌木。
咚一声,一下就彻底没了影。
他慢斯条理,取一条帕子擦干净了手便继续去做自己的,不妨忽来一阵风,铃声叮当。
闻衍璋眸光凝住,顺着声响抬头。
青黑色的檐铃悠悠,一摇,一摆。
卷着叶,点着风。有些耳熟。
他的视线拉远,又收回。正抬脚,铃声再奏。
“铛——”
相隔近一年的画面忽然同倾盖之雨,轰轰烈烈跃入眼前。
一朵艳红的花。
闻衍璋眯眼。花?
…等等。檐铃蓦地叮当个不停,更清晰的场景瞬时铺展满一双惊异的无情眼。
那红花霍地变小,扑来一少女,指着脸颊上的红痕同他笑:
“你看,我也有红痣了,比你的还大!”
又是她满眼坚定,抚着心口妄图看进他眼底,认真道:
“我一直记着呢,闻衍璋。”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还是她,裙摆扬地高高,脸上纠结半晌,踟蹰不安,却还期盼着什么: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做个好点的人。”
极璀璨一张脸,恍若盛阳。眼眸清明透澈,俏皮娇蛮。
“……”
闻衍璋瞳孔一缩,他为何会无缘无故想到陆菡羞?
眉眼突然遍布阴翳,双手无意识捏出骨节,他冷冷回首,如若看死物一般凝视古老的榕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