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是我。”
丹霞手一抖,匆忙转身想带上殿门。菡羞恰巧抱着水盆出来,见她这模样好奇:
“外头是谁?”
丹霞摇头,上来想拦她。那嗓音又缓慢道:
“荷花,我来拜别。”
菡羞手里的铜盆唰一下砸上地,踉跄着上前要开门。
“嘉昱?你从哪里来的?!他——”
朱门却被那温柔的男子抵住,林嘉昱叹息:
“荷花,不要开门。你静静听我说。”
菡羞哑然,听出话中痛楚,慢慢放下手。他笑一笑,望着天上月,深深抹去脸上的落魄。
“我要去沂州赈灾,做一个名臣了。”
她睁大眼,青年的嗓音静静绕过风雪,抚上心头:
“与你相遇本是巧合。我落榜失意,几度颓废。虽嘴上淡泊,心中始终扎一根刺。我曾想过待你寿元尽,便安顿好你回到上京,成我志向。”
“你与陛下相知远多于我。我亦然有所隐瞒。我终是…背弃不开功名。
荷花…不,应当叫你二姑娘。
二姑娘好好保重,莫念我这负心之人。陛下已将伯仲等放出天牢,暂时革职。我们一切安好,你不要思虑。”
他犹带无奈不舍,向后退一步,郑重对着宫门弯腰作揖,笑的清减:
“江南府林嘉昱就此拜别。此行山高水远,各自珍重。”
落雪无音,人去,无声息。
他是这样一片春风,来也悄悄,去也悄悄。
菡羞趴在门后,泪眼模糊。飞霜上来担忧的给她披上大氅,静静陪她在雪地中待着。
分明,“是我打搅了他的清净才对。”
并非撕心裂肺地难过,菡羞的泪干的很快,只是心揪。
没有遇上她,林嘉昱依然还是风光无限的新科状元。
她这么个炮灰女n,还牵连了不少人啊。
菡羞面无表情,忽地拉开门,不允婢女跟过来,独自夜行去往宣齐宫。
两手捏成小榔头,她紧要牙关,势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宫内,问雨却先一步跪好了,不肯放弃这好不容易得来的面圣机会。一五一十将自己从前算计的那点子小九九全数抖落个干净。
一旁打瞌睡的老太监时不时哼一声,惹得问雨几度险些破功。
他将最近遇到李破风这最后一件仔细说完了,便叩首认罪:
“臣借老祖宗的脸强求了这机会,扰陛下休息。然而臣当真没有异心。臣自来就是个爱讨巧的,小时候人矮,事事挤不过兄弟姐妹,常吃不饱。只好每日想着法的玩心眼子。”
他瘪嘴,仰望面上无甚波动的闻衍璋,重重一磕头:
“臣自被指给陛下开始便下定决心,哪怕上刀山火海也不退。臣赤胆忠心,天地可鉴,刘家列祖列宗可见!求陛下饶臣这一回,多日不跟着陛下,臣浑身难受。”
说着,长叩不起,整一个闻衍璋不说便不动的赖皮架势。
问雨琢磨了好几天,直觉不能坐以待毙,因而想了这招卖感情。此刻眼观鼻鼻观心,就是赌。
一旁老太监打哈欠,懵懵懂懂醒了,问:
“怎的身上难受?生虱子了?”
问雨:“…”
嗙一声,再叩一回。
闻衍璋不动声色审视他一息,前时蓄势待发的冷此刻被他悲壮的一通惹的没处发,眼不见为净闭了眼,有意敲打他一会,便淡道:
“你不说,朕也知晓。”
问雨距葫芦嘴,这会没出声。
少年帝王更是深不见底。
…一个两个,都这样叫人讨厌。好会,闻衍璋额上青筋跳一跳,默了半晌不耐:
“明日照常当值。若还把你的心眼玩到朕身上,你便乖乖去李家认祖归宗。”
“是!”问雨立即蹿起,连连道几声陛下万岁就要将老太监带走,却遭闻衍璋制止。
于是一个人捂着肚子飞跳着跑出宫外,偌大宣齐宫里,只得一老一少。
老太监抹一抹口水,半混沌的脑子转不过弯,看着闻衍璋便笑:
“是斑奴哇?”
少年慢慢坐直身体,静静望着这养大闻氏两代的老人。
满头华发,老眼昏花。时常记不得人,偶尔满口胡言。
闻衍璋谈不上悲,孝道这一词于他言并无特别。只是他既然养他到大,那就好好对待将养终老。
寻常,他不想见任何人。也不爱张口。
厌花开,厌花落。
厌云卷,厌云舒。
可此时,闻衍璋呼一口气,突然十分想同以前一样,有一搭没一搭说说话。
有多少年不曾吐露过心声,闻衍璋记不得了。
他观察老太监,却不见有清明的迹象。又莫名放松,握起桌上酒盏,抿了一口。似乎这样壮了胆,能叫自己不那么羞于启齿。
夜深,人也醉。
少年垂眼看酒中如蒙大雾的影,倏地翻手打落一地水渍,支首。
“亚父。”老太监莫名不再嘿嘿笑。
闻衍璋平缓,却又薄寒:
“我想囚只狐狸到宫中。”来看一看,他这颗心到底会惦念多久。
老太监笑呵呵:“囚,囚啊?诶,狐狸好,毛暖和和的…”
那少年似笑非笑,施舍似的些微敞开了心扉,长长的睫羽细密抖动,疑问似的:
“可她不肯,躲起来了。”
狐狸天性狡猾。而那只还不曾修炼到时候。整日伸着尾巴尖勾撩,不过稍稍受了些伤便蜷缩身子不肯交出真心。
本末倒置。
罢了…还是缓些日子再引她进去。
闻衍璋扶额,眼中生戾,心头弥起扭曲的快感。痛而舒爽,怪哉。
林嘉昱一别,她八成要恨上。
可会如从前一般,不肯服输指着鼻子理论?
他忽而微笑,她会来找他。
第66章 认清
侍卫朗声如所料响起, 门外隐有少女的怒斥。闻衍璋瞬即散了那点子酒意,着人请抬老太监进右殿。有意吊菡羞一会,方才出声, 命侍卫放人。
菡羞怒在心头, 推攘好一会,终于见里头的人大发慈悲喊停, 喘一口气,注视宫门泄开一人宽的缝。
烛光立即洒上她面容,脚上沾染的白雪刹那染作黄澄澄的金子, 熠熠生辉。
她抿唇, 突然冷静了下来。
“打搅了陛下。”
闻衍璋的嗓音像是被四面八方的风雪裹来一般, 拦住菡羞不让她躲避:
“你来做什么。”
菡羞哑然, 陡然发现为林嘉昱来的这一趟很无用。
横竖闻衍璋是不会改变心意的犟种,她来,不过是送上笑料。
菡羞于是笑笑:“没什么。夜里冷, 我先回去了。”便转身, 不料两把剑横在她面前。先前不让进, 此时不让出。
她盯着银光闪闪的剑,皱眉。
他们齐声:“请娘娘进。”
“…”菡羞闭闭眼, 不适应这声娘娘,赴死般跨进宫门。
风雪被拦在外, 这宣齐宫里, 静幽而温暖。菡羞叹口气, 四下望一圈, 见不到人在哪。提提胆子, 她往寝殿里走。
拨开垂地的锦缎,又见巨大的琉璃屏风。一鼓作气穿过, 她一顿。
龙床下了帘子,围得严严实实。只有两双男靴昭示人躺在里头。
她蓦地站定,不想再往前走。
总觉得有些猫腻。
菡羞轻声一唤:“陛下?”
无声。
她于是就这么干巴站着一会,也不张口了。谁想帐子里慢慢探出一只白皙的手,掌心摊开,似在招她。
鬼使神差的,菡羞迈一步。
那手好似长了眼,哗的蛇一样窜出来逮住她,将人带着摔进床中。菡羞忙要抽身,却被抱进纤薄的胸膛。
她伸手抵着,却摸到一手粗粝的布。闻衍璋环紧菡羞的腰,呢喃般:
“不许闹。”
她略停手,下一刻却被他拐进衾被里。翻滚中菡羞看清了手上的地方,一片带红的纱布。
他只穿了件薄衫,白皙的肌肤裸了大半。
“…”她默然。极不自在的侧眼,闻衍璋闭着眸子,满面沉寂。破天荒再度张口:
“你来问林嘉昱。”
菡羞不做声,算是默认。他等了些时候,漆黑的眸子异样平静无风。
“明日腊八,若有事,过了今夜再问。”
不见强硬,不见算计。层层叠叠的发游走在他身上脸上,莫名有一股神秘隐晦的脆弱。
菡羞回避他的注视,向左翻身。一阵窸窣,背后忽然有了依靠。她悄然拧眉,闻衍璋贴了上来,伸了手。
“你!”身上衣物忽然被扯下,只留松垮的里衣。闻衍璋蜷缩着抱紧绷直的身子,将额头贴上菡羞的背,温热的吐息透过薄薄的衣衫拂进肌肤,惹她一颤。
他嗓音很硬,也很浅:
“睡了。”
虽说睡,这双眼却不闭,望着这道纤细的背出神。
“腊八祭神,按例那狗贼会携后妃乘花车出游。不若挑这时候杀了他?”
冀州据点,李破风声寒不矣。满心满眼俱是彻骨杀意。
此地灯火通明,房屋矮小。座上一男一女正是戚云月与裴止风。周遭围一圈心腹,花白胡子的薛怀宝居与次座,手中不断写着什么。
李破风此话一出,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两位。从前都是裴止风发话,这些日子却以戚云月为主。待她放下茶盏交给霜花,绝艳的面容上沉稳冷静。
“还不是时候。”
李破风一锤大腿,狠埋下头不语。裴止风轻叹她一声:
“破风。知你心忧幼弟。然他自行做了选择,这不怪你。”
李破风肩膀一垮,冷声:“殿下,裴公,属下出去兜会风。”
戚云月首肯,待她略佝偻的背影散了,余下满屋子人都不约而同摇头。
其中一个山羊胡武将道:
“中郎将多年心结,是人都难释怀。大不了下回咱打进京城给她那弟弟留个全尸…那赤血剑问雨杀了我们这么多将士,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他活着。”
众人都背手,没一个说句好话。大约心里头都记恨那残辣的小子。机会已给,不肯回头便怪不得大家。
帝王权术,位高者,都这般现实无情。
裴止风看着沙盘上几百处标绿的据点,淡道:
“如今塞北有楼毅严加把手,我等安置北方的据点重新拓宽,他闻衍璋的将领不少已暗中投诚。世家惧怕他残虐,一得联系便倒戈站队。朝野上有闻斐然接头,他把控不住。”
边上带刀壮汉马三刀粗声粗气:
“可那安王与闻狗之关系,据说近日急剧向上啊。宫里那意思,是那小子怕了,求助闻斐然,怕是盼两人一同守住天下。”
戚云月面色不变,眉宇间添三分不容分说的笃定:
“诸位已言,闻斐然惯会观摩情势。如今的上京虽明面上不露,私底下却蒙薛相计策,多有流言蜚语。既是墙头草,自然往风大处倒。”
这话一出,大伙纷纷点一点头。
戚云月颇有深意看一眼常年挂笑的裴止风,淡道:
“若非皇子夺嫡,父皇病重,世家不争。怎有那些残兵败将切中命门的时机。裴公算无遗漏,只这一次始料未及。幸得及时补救,我们藏兵于民,一切不缺。至多腊月,定能杀了他夺回皇城。届时诸位皆为我大雍上宾,不必流亡绿林。”
现下在的,都是裴止风一一降服来的山匪逃犯之流。昔日的将领除了楼家全叫闻衍璋杀个干净,从头培养又耗时。
裴止风心思深重,干脆以毒攻毒,一样招来一堆亡命之徒许以重诺卖命。这些人年岁不小,经验也多,且至少有个百人的寨子,不乏领头指挥的本事。散是满天泥聚是一团火。更有裴止风这种重生开挂流的天纵奇才指导布阵,倒比将军们还像将军。
戚云月这一番话十分诚意给了五分,不过也足够。满场唯一心头不满的大约也就裴止风一人。
这话可不是暗指他被手下一个奴才反刺一刀,丢了脸面。
裴止风也不恼,无奈一笑:
“是臣忽略小人,臣该罚。”
将士纷纷笑起来。唯薛怀宝放了纸笔,面色颇复杂的偷看一眼相处微妙的两人,心下一叹。将写好的纸递上:
“殿下,裴公,请看。如今我们以招门客之法招募将士,成功招入麾下一万余名。他闻衍璋秋猎时以身做饵,调出大营围追堵截时我详细清算了,手上能用的壮兵不过也就三万余。必输无疑。”
不过他面有不解:“多地据点都有来报,闻衍璋曾几次派人试探。却不再攻打。像是他自行放弃,任我等为之。再有他竟派出那新科状元林嘉昱前往沂州赈灾。他分明自己都顾接不暇,却有心赈那边陲沂州的灾害…”
薛怀宝面色凝重,一时不懂他动机。
寥寥几面,那少年分明极有野心,苦苦压抑多年,不该是颓废之流。
这些事,裴止风心中早有数。倒是戚云月纳罕:
“那狗贼颇有心机,许还藏一手。不可轻视。”
马三刀冷嗤:“再有心思也敌不过裴公。手底下的兵再不屈也过不了我这铁锤。届时我第一个率人上去擒他,定把他脑浆砸裂!”
“…三刀兄稍安勿躁。”裴止风忍俊不禁似的:
“明日腊八,正是探虚实的好时机。这夺臣妻一事前些日子也大大传遍了,有些式微。那暴君身边如今只有这妖妃,可用之人都被我等解决,正好,还请薛相从前的学生一臂之力,多多加把火。说来天下僧人亦恨他不矣,也是一招好棋。”
戚云月勾唇,薛怀宝见状自然称是。余下人纷纷壮志满怀举起酒盏,“喝个尽兴!”
酒过三巡,上位二人先行告退。薛怀宝去看,一瞬似乎瞧见那裴公的手颇撩拨的揉上了公主的。赶忙揉揉眼,脸揪成咸菜。
“腊八到,正月来喔——!”
爆竹噼啪,百姓俱都笑呵呵的闹起来。除却佛寺都被关了去不得庙会,旁的也没有什么。
菡羞还未醒就被扯起来换了一身衣裳,闻衍璋早穿一身绛红龙袍,身披黑色大氅,金冠绾发,芝兰玉树。
菡羞被披上簇新的白狐裘,描眉画鬓,头戴红宝石,颈配璎珞,耳坠金铛。
她稀里糊涂,不知这夜里来一趟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游神花车就在宣齐宫外,菡羞被强行扶上去握着一只莲花在手,闻衍璋拥一支白纷纷的雪柳,瞥她一眼,随后道:
“起驾。”
问雨头上簪一朵花,笑呵呵的扬鞭,一行人轰轰烈烈出宫门,绕京城布撒红豆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