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诛心,你没听过么?”卓旸嘲讽道:“官家要的是一具死尸,又不是半身不遂的活人。”
他擦净匕首,轻声说:“你不该分心。”
再抬眸发现,原来敬亭颐根本就没把他的话听进去。趁着他说话的空隙,这厮早把长剑收回了鞘。
敬亭颐淡然环望四周,血味被冲散不少,可肃杀气息仍旧存在。
他侧身,淡声道:“人是杀不完的。官家要走的这条路,阻挡者太多太多。你还是存些精力为好,毕竟我们还未曾接触到最大的刺头。”
今晚的风,吹得他清醒,也吹得他心里有些酸,有些累。
遂交代道:“剩下的几人,你去做了罢。”
朦胧月下,敬亭颐裹着一身髹黑夜行衣,身姿劲瘦挺拔,眉目寂冷,比及青天白日里,在浮云卿身旁温润清朗的模样,堪称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卓旸颔首说好,不过又问:“那你呢,你不会又要跑到祠堂里,朝祖宗絮絮叨叨罢?”
在没来公主府的二十余年里,每逢清明,这晚敬亭颐便会去一个破败的祠堂里上香。
那里供着他的列祖列宗。原本他是有情有义的,被官家选中后,要抛却亲朋,遗忘过去,成为一个杀伐果断,视人命如草芥的刺客。
今年他本可以回绝浮云卿的请求,可他没有。他跟着浮云卿,白天见了浮家的祖宗,夜晚还要给浮家做事。
敬亭颐喃喃道:“往后,我不会再去祠堂那里了。你做完事,把祠堂悄摸拆掉,千万不要叫官家起疑。”
卓旸眉梢一挑,不置可否,“你不去祠堂,那要去哪里?”
“回府。”
说着,敬亭颐抽出那汉子腰间藏匿的一封信,在卓旸惊诧的眼神中,掏出火折子,将信焚烧殆尽。
黑齑夹杂在纸钱中,一道在半空中挥旋。
旋即又蹲身睐着浟湙的河流,敬亭颐捋起衣袖,掬起一捧水,精细地洗干净手。确信甲面至手腕都没有血滴和血腥味后,方起身走开。
“这个时候,公主该吃宵夜了。我去给她做好吃的。不然她睡也睡不好,临了再埋怨我。”
骇冷的月色中,敬亭颐颀长的身姿穿破黑与白的交缠,独身走远。
有片纸钱恰好落到他的脚下。
今晚的纸钱都是浮云卿撒来的,他心里隐隐有种被窥视的快感,这种快感激着他做出什么动作。
往常他会继续奔赴树野,一剑封喉,看着一具具尸体倒下,空虚的心被黏稠的鲜血填满。
今晚,他属于浮云卿。
日日夜夜,他都属于浮云卿。
作者有话说:
所有人都不简单,敬亭颐最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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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五:动怒
◎是谁告的密?◎
春意盎然,清爽的风里夹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悄然侵入公主府的各处角落。
辰时,浮云卿懒散地窝在圈椅里,云鬓松挽,姜黄衫子堆出几大道褶皱,顺着支棱的髹棕扶手垂落下来。
圈椅被透光的细箴竹帘四面环绕起来,却半分不显狭窄。廊边搁着几盆君子兰,大片叶影洒下,遮住了浮云卿脸上的神情。
她把后脑勺稍稍往椅背上靠了靠,淡然抬眸,满树玉兰搽在浅蓝的天空中,精瘦的枝干旁生出一朵朵内敛的白花,好似青丝鬓髻上扣着一个玉冠。
今日的早膳是她一人吃的。问了侧犯才知,原来在她熟睡时,禁中便下来一道旨意,让两位先生入宫面见官家。
敬亭颐不忍吵醒她,与卓旸一道问屋里安后,轻手轻脚地离去了。
公主府仆从不多,每次碰头,看的都是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原先敬亭颐跟在身边时,浮云卿尚不觉得有甚落寞。眼下他不在,卓旸也不在,总觉着鸟啼得吵闹,风吹得心腻。
她切切实实地盼着敬亭颐赶紧回来,可转念一想,人来了,她就得开始背书。几日休沐,把原本就不勤奋的她,养得更是慵懒。
浮云卿睐起一旁正拾捣插花的侧犯,兀突突地问:“昨晚敬先生回得晚,卓先生更是。这俩人一大早又被爹爹叫进宫去,你说,是不是有甚事要发生?”
侧犯揿紧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花枝,说她是多想了。
“昨个儿那两位不都向您解释过了么?敬先生有心,置买教具时,满心是您饿得哎唷哎唷的模样。干脆物件也不买了,忙赶回来给您做宵夜。卓先生一人跑遍东市和北市,不仅买来笔墨纸砚与练武的物件,还赶在裁缝铺歇业前,交代裁缝寻一批贴身吸汗的料子,买来给您做锻炼服穿。”
说罢,蓦地觉着有些奇怪,“只是为甚二位要把置买的事安排在晚间呢?明明扫墓回来刚过晌午,他俩怎么不趁着大白天去呢?”
被侧犯这么一提,浮云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中的怪异之处。
她昨日没多想,今下想及,妄图踅摸出什么门道来。结果一无所获。
浮云卿抬起手腕,细细看着自己刚染的指甲,感慨道:“两位先生不单单要顾着我的事,他们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昨日下晌,我与你们一道,拿着瓶瓶罐罐,捻着各种花瓣,染了大半晌蔻丹。他们兴许也有消遣的事,人活一辈子,总得要及时行乐嚜。”
侧犯说这倒也在理。可心里却暗生一个念头。
会不会两位先生意不在置买教具,而是借此时机,做些旁的要紧事?
然而还未来得及把这猜想说给浮云卿听,却见禅婆子骙瞿踅近。
“公主,贤妃娘子急诏,要您立刻进宫一趟!”
禅婆子鲜少有慌乱的样子显露出来,浮云卿听罢这话,猛地站起身来。
绝不是什么好事。
浮云卿清清嗓,问道:“传话的小黄门,可有透露出什么消息?姐姐怎的突然召我,明明下次进宫背书的时候还早着呢。”
禅婆子回想着方才那来传口信的小黄门郎说过的话,审慎一番,回道:“奴家猜想,约莫是您身边出了什么坏事,被贤妃娘子知道了。”
言讫,蓦然察觉身前与背后阵阵发冷。
原来是伺候浮云卿的几位女使,听罢她这话,正直愣愣地死盯着自己。
她们用揣度的眼神乜着自己,仿佛在问,是不是你告的密?
禅婆子惊得身子发抖,福福身解释道:“绝不是奴家告的密。奴家自从来了公主府,就再没去过禁中,一直都在府里做事。”
“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浮云卿扶着禅婆子的胳膊,轻声安慰道:“去备金车罢。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凡事不要往坏处去想,兴许姐姐只是找我聊聊寒食假日里,都做了什么事罢。”
*
越往深处走,越是肃静。
车夫抬眼一睐,北落门就在前面。
北落门架在前朝与后宫中间,向北参政事,向南见后妃。
只是金车正缓缓驶向北落门时,忽然被人拦下。
车辙悄无声息地停在石板路面上,浮云卿敛眸凝神,不自觉地绞紧手里的帕子。
“是谁?”
浮云卿问道。
车夫翻身下车,靠在车窗旁,老实回道:“是位文官,只是小底辨识不出具体身份。”
听及金车内传来的问话,拦车人叉手行礼,道:“问公主殿下安,公主殿下千岁无恙。”
这道声音,车夫听着陌生,浮云卿却是再熟悉不过。
金车前,那位脊梁骨比轴线还直的人,正是先前在官家面前多次参她状的谏官,丁伯宏。
丁伯宏,性情执拗古板,对自己严苛,对旁人亦是。
他参二公主浮子暇放浪淫.荡,参三公主浮云卿贪图享乐,参三皇子浮俫不务正业。
他参政敌,参老友,参前朝后宫,似乎没什么事能叫他感到惧怕。
浮云卿蹙紧眉,不耐问道:“丁相公,你拦我的车,是来特意告诉我,你又参了我一本么?”
丁伯宏拱手说万万不敢,“臣找公主是为了变法的事。臣想请公主……”
“不行。”
浮云卿出声打断他请求的话。
“朝政之事,我向来无法干涉,也不愿干涉。你们一帮朝臣斗来斗去,我可不想沾一身腥。”
旋即把车夫叫上车来,接着赶路。
变法是官家支持变下去的。官家愿意变,可总有一群人不愿意图变,党争从此而来。
浮云卿朝丁伯宏说的话,句句属实,何况眼下她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办。
于她而言,变法虽是听闻数遍,却远在天边,不如贤妃突如其来的召见重要。
*
慈元殿。
浮云卿前脚掌刚踩实金砖,后脚掌还虚虚滞着,便听及一声怒骂遥遥传来。
“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显然是在忿然质问着来人。
浮云卿在屏风前停住脚步,朝身旁的宫婢递去个求救的眼色,无声询问着贤妃生气的缘由。
宫婢摇摇头,面色嗒然,是知道内情但万万不能泄露的无奈样子。
正迷茫着,又听及里面传来一句更瘆人的话。
“浮云卿,给我滚过来!”
再成熟的人,在亲娘面前,依旧是稍稍不注意便要挨一顿打的孩子。
何况还是在挨打前被喊了声全名。
“欸,欸!”浮云卿脊背发冷,被贤妃这一叫,魂丢了大半,顾不上风度礼节,猫着腰踅足凑过去。
“姐姐,我什么坏事都没做呀。休沐这几日,我可是过得安安分分的。”浮云卿颤声回道。
她怕极了贤妃动怒的模样,怕到骨子里去。什么风骨,什么架子,在贤妃面前,纵是再竭力维持,也无济于事。
浮云卿愧怍地低下头,她恨这座宫殿没个洞,好让她能钻进去。
李贤妃整了整身前堆着的长衫子,把每道褶皱都捋平后,方慢悠悠地开口道:“没做什么坏事?你再好好想想,没做错我会把你叫来?”
闻言,浮云卿竭力回想着先前凡事种种,想破脑袋,末了还是回了句:“真的没有。”
却睃见贤妃从搁在身侧的匣盒里,端出了一盏燃尽的烛。
“我当真是小瞧你了。”李贤妃冷声道:“火禁时偷留火种,燃火毫不避讳,该承认时却遮遮掩掩。乱窝里藏不住新馍,若非我把你叫来,莫不是还想瞒到我蹬腿?”
斥骂声劈头盖脸地袭来,化成数道锋利的风刃,一齐射向浮云卿脆弱的心。
纷繁复杂的思绪在她心里缠成扭曲的结,越缠越乱,再也理不清。
浮云卿眨了眨干涩的眼,轻声问道:“是谁告诉您的?”
她忽地有些恼,要是胡乱诌个理由,称病不来,是不是躲过这场劫难;要是金车多在北落门前停留一刻,是不是能免于与贤妃见面。
可叫她止不住发冷的,不是这些。
她将公主府视为一方逍遥天地,以为没人会逆她的意,会揭她的短。真真是想错了。
存火是为着给麦婆子煎药,药汤得趁热喝,不然病好得慢。
她并不觉着这有甚不对,她在贤妃面前,总是胆怯的,可也有自个儿坚守的倔强。
想及此处,浮云卿倏地抬起头,与气愤的贤妃四目相对。
“是谁?”
作者有话说:
换了新封面,感谢基友小江提供的美丽封面,巨巨巨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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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六:抱紧
◎声音低而沉,不复往常的清朗平淡。◎
贤妃惊得眸子瞪大,眼前这个怯懦的孩子,居然破天荒地做了次顶撞。
往常这般对峙时候,她早吓破了胆,欹在自己身边,软声乞求讨好。
她不检讨错误,反倒执拗于抓住那厮通风报信的,似那走歪了路,叫也叫不回头的小轴鳖。
见贤妃闭着嘴不回应,浮云卿气鼓鼓地掇来条杌子,坐在她身旁。
没错就是没错,规矩是人定的,破例是来救人的。就算是挨几道板子,也绝不会稀里糊涂地承认。
贤妃气归气,总归拿她没辙,沉声说道:“还能是谁?是你府里的人,是近身伺候你的人。”
浮云卿说不信,掰着手指头数道:“两位婆子,退鱼金断,侧犯尾犯,常在我身边的也只有她们。可她们万万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言讫,慢慢低下了头。说着说着,自己都觉着臊得慌。
贤妃冷哼一声,眯眼觑着浮云卿的神情,不像是有甚隐瞒的样子。
她回:“是个低瘦的小女使,我偷摸打听了下,叫‘霁椿’。”
“霁椿?”浮云卿登时抬眸,“她……确信是府里的人么?怎么从没听过。”
贤妃觉着好笑,她叫浮云卿来,是来问责生火之事,不是来探究谁是不是归属于公主府的。
遂厉声开口:“别打岔,错了就是错了。”
浮云卿却不依,蓦地站起身来,静静思考。
她记得府里每位仆从的身姿长相,记得他们的习惯作风。
独独不记得有位近身伺候过她的,低低瘦瘦的小女使。
“难不成是旁人安插进来的线人么?”
浮云卿喃喃低语。
她提溜着衣裙在殿里踅摸一圈,在贤妃等得不耐烦之前,慢吞吞地踅近她身边。
“姐姐。”浮云卿谄媚地笑笑,复而坐到杌子上,眼巴巴地干望卧榻上的人。
贤妃一下便猜中浮云卿的心思。她呀,是觉着霁椿是自个儿派去的人。
“小六,我没心思去安排一场戏给你看。你是不是觉着,霁椿是我安排进去的,是我叫她时刻监视着你,记下你的错,再抓住这个错头吵你一通,以泄心中怒火?”
说着,手掌“啪”地往桌几上拍了下。
精心养护的指甲飞快划过桌面,声音消失得飞快,可叫浮云卿听着,却难受得坐不住,恨不得现下就逃离出去。
贤妃嗳一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你及笄后,搬出宫去住。我呢,再不能似从前那般,有事没事,忙里偷闲,把你叫到身边,守着你读书学习。鸟长成了要飞走,何况是人。我渐渐力不从心,没你想得那般坚韧。年轻时,困境拦不住我。可今下年纪大了,就是完全闲适下来,也不愿再做任何挑战。何况是往你府邸里安插人手?”
贤妃词句恳切,卸下肩上的担子,她也不过是一位寻常的母亲罢了。
可浮云卿不信。同样的话她已经听过不下十次,同样自卑自叹的神态,她早也看得波澜不惊。
贤妃说,没再往公主府里安插人手。怎么可能!
明明先前刚往府里派去几位女使。
贤妃颇感心寒无奈。她倒也想放手,可睃眼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出家当甚么僧陀去,一个蠢笨糊涂,只知吃喝玩乐,荒废光阴。